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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山面水,連綴臂使,這裡是燕國吳王慕容垂的大營。
五胡各國,除了河西的張氏,各**隊的主力,都是本族和近族的騎兵。他們勇悍、忠誠,卻也嗜殺、無紀律,難於約束。兵行之處,便如過了一次洪水,遭了一場蝗蟲。
可吳王駐兵在此已有10多日了,不常出門的鄉民,甚至不知道鄰近有大軍駐紮。
想到這裡,慕容令的臉上不覺露出一絲笑容。
慕容令是吳王的世子,這次是他首次為將出征。
“你父王出兵,別人有三不能知:觀其營,不能知兵數多少;觀其色,不能知勝敗如何;觀其行止,不能知進退戰守。”叔父慕容德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起時,神色總是得意非常。
晚炊的梆聲又響了,又是一天過去,想到這裡,慕容令的心情立刻沈重起來。
已經在這裡駐兵10多天了,既不能進,也不願退。
如果僅僅是詔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可是鄒虞幡是天子解兵之信物,見幡如見君,若再進兵,就是公然謀反了。
他想起自己在獄中的母親段氏。不過和皇後拌了幾句嘴,居然被人誣稱行巫蠱而謀害至尊,還連累了吳王的臂助、典書令高弼,一同下獄受審。雖然聽他們堅執不招,雖然主上對吳王依舊任用,而且表面上依舊敬禮愛護,但想起當年爭位更名之事,他的心裡不覺湧起一絲寒意。
“撤吧,不然懼有廟堂之悔啊。”慕容德這樣勸過慕容垂。
“山東一失,國家左右受敵,膏腴盡喪,如何立國?我絕不退兵!”慕容垂對這個同母弟弟向來尊重,這次卻固執不從,只是連連飛奏陳情,請求允許進兵。
已經十多天了,進也不能進,退也不能退,將士們的舉止神色,仍然不變。
但心裡的憂慮,又有誰能知道?又有誰還能不知道呢?
夕陽西下,帳外天際,漸漸地紅了一片。
遠遠忽然馬蹄聲驟,轉瞬已卷過營門,捲入中軍。
慕容令衝出帳外,只看見長長一路煙塵,心中不覺一驚:吳王的轅門,什麼時候容人如此驅馳無礙?莫非?……
號角聲驟起,鼓聲也咚咚大作起來,營外河上晚歸的水鳥,被驚得紛紛四散飛起。
“聚將!”慕容令不及多想,抄起頭盔扣在腦袋上,快步向中軍大帳跑去。
吳王慕容垂立在大帳的中央,神色激動,不住地搓著手。他的身邊,站著兩個精疲力竭、氣喘吁吁的信使。
眾將一個個地進來,看見慕容垂的神色,不覺都是一愣。
吳王已是50開外的人了,而且早在他20歲的時候,即使至親至近的人,也很少看見他過喜過怒,過歡過悲的樣子,今天這是怎麼了。
看見眾人來齊,慕容垂立即沈靜下來,高高舉起了右手。
“大司馬印!”
大司馬太原王慕容恪,在病榻上派專使送來了大司馬印。
“努力疆場之事,朝廷之事,兄一人擔當!”
出慕容恪的傳言時,慕容垂的眼角不覺溼潤了。眾將也激動地互相顧盼:如果燕國真的有一個能讓皇上、文武將士和百姓都信任、都倚重的棟樑,這個人只能是太原王。
慕容垂轉向兩個來使:“回覆大司馬,慕容垂若辱使命,絕不復存天地之間。”
一個來使躬身答應,另一個卻搶前一步:
“弟慕容桓,願追隨吳王立功!”
慕容桓,鮮卑之鷹慕容翰的兒子。
慕容翰是自己的親叔父,勇士中的勇士,統帥中的統帥。
為了不捲入手足間的自相殘殺,他曾隻身逃往外國,身居異域,卻處處為謀畫。先王慕容皝招他歸國時,專門為他制了一張巨弓,他單騎引弓而立,3000追兵,竟無一人敢向前半步。
想起往事,慕容垂不覺嘆了口氣。他曾作為慕容翰的副將,以少勝多,無援深入,大破勁敵宇文氏,他曾在陣中親眼目睹慕容翰手執長!,當先衝陣,於萬馬軍中,刺殺號稱北國第一勇將的涉夜幹;他也記起了鮮卑雄鷹的末路:身受重傷的慕容翰為了傷勢早日痊癒,每日在宅院中抱傷練習騎馬,卻被先王猜忌,逼令自殺。記得後來先王追悔,連派12使追回前詔,卻再也挽不回勇士的生命。記得出殯之日,萬人相送,親隨自殺相殉者竟有20幾人……
軍情緊迫,不容再回憶了。慕容垂急忙收懾心神,望著面前的慕容桓。面前的少年面目俊朗,身材高大,卻只有十五六歲。
他的眼睛炯炯,彷彿當年慕容翰在注視著自己。
慕容垂心中一酸,正欲婉拒,慕容桓忽地跪倒,翻手抽出腰刀,橫在自己頸上。
“吳王不允我戰死沙場,弟惟有血濺五步!”
慕容垂急忙拉起慕容桓,拍了拍他的肩膀,了頭。
“拔營!”
拔營了。
沒有吶喊,沒有喧呼,但見對對黑旗,行行鐵騎,次第向東方而去。
手握大司馬印,慕容垂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憂色。
救兵如救火。
鮮卑人本就是馬上的民族,愛惜馬力,馳騁百里必緩轡,是連剛剛能爬上馬背的孩子都知道的常識。
但此時此刻,慕容垂和他的將士們已顧不上這些,為了提高速度,他們甚至把大旗紛紛捲起。
“來得及嗎?我們耽誤的時間太多了啊……”疾馳的顛簸讓慕容垂無法深想下去。
“吳王~~~~~”
如風之疾,遠遠滾過來一團煙塵,幾騎飛馬馳到慕容垂馬前,“撲”地倒了,馬上的人滾鞍下馬,口中氣喘吁吁,卻不住聲地稟報著:
“山荏失守,賈太守力盡被俘!”
馬前馬後,千餘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一聲,疾行的人馬,登時停了下來。
“不要停,緩緩行進!”慕容垂大聲傳令,聲音平靜而威嚴。
人馬又行進了,捲起的大旗重又展開,近萬騎兵,緩緩行來,連兵刃交碰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一聲。
慕容垂的心裡一也不平靜,賈堅是自己的好友,也是幾個孩子的老師,在鄴城時,他們常常並馬出城,射獵比箭,他也曾很有興趣地向這個淵博的老人請教中原的文物典籍、朝政得失。
更令人憂慮的是,山荏一失,山東危殆,立都河北的大燕膏腴喪盡,左右受敵,也許想退回和龍老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這一切本來絕不會發生,決不該發生啊。
報馬──慕容垂的舅舅蘭建──已被扶上一匹新馬,喘息稍定,慢慢敘述著細節。
“賈叟盡力了。”慕容垂嘆息著。
“賈太守本是南朝人,會不會……”
“不會,絕不會。”慕容垂搖搖頭,忽然問蘭建:
“南軍現如何舉措?”
“山荏城殘破不堪,無法屯住大軍,現在荀羨、朱序屯兵廣固城下,我守軍兵力寡弱,嬰城死守,南軍一時不能得手,已分兵掠地,兵鋒已及濟南、淄川。”
“直援廣固,弟願為前驅!”慕容桓急切地懇求著。
慕容垂的眼裡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好,你且聽令……”
廣固城下。
攻圍已有多日了,城中兵力雖然很少,但廣固是當年曹嶷經營多年的大邑要塞,守城大將青州刺史慕容塵堅守不出,晉兵雖多,一時卻無從得手。
荀羨不住地在大帳裡轉圈,久攻不下,士氣已開始頓挫,糧草也有些接濟不上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派將士四野擄掠,可是此地饑荒一片,哪裡能擄掠到多少糧草!
朱序走進大帳:幾天時間,他已略取了4縣之地,沈勁一路進展更速,已略地至膠西,
荀羨登時高興起來:“好,好,枝葉既盡,諒廣固不能持久,我們也圍上它幾個月。”
朱序皺了皺眉:“我軍深入太遠,只恐後顧有憂啊。”
荀羨愣了一下,正要些什麼,帳外已傳來探馬報事之聲:
“燕軍援軍已近,西距廣固不過百餘里!”
荀羨不由地一震:“多少人馬?”
“探不明實數,但煙塵滾滾,縱橫十餘里,料是大軍,從旗號看,是燕人的徵南將軍吳王慕容垂所部。”
荀羨倒吸了一口冷氣,在他任職襄陽時,曾多次和這位吳王打過交道,他的上司兼長輩郗鑑,對這個鮮卑人極為畏服。
“傳令各部,解廣固之圍,據險立寨,速調沈將軍等部回師,務須持重心,不得隨意與來敵浪戰,待兵力聚齊,再擇機決勝。”
一口氣完,他徵詢地看了朱序一眼,心裡覺得自己的部署很適當。
朱序了頭:這樣的部署的確很周到穩健。荀羨一揮手,傳令官轉身去了。
大帳外,很好的太陽。
不知怎地,朱序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妥,卻實在想不出哪裡不妥。
他來到看押賈午的營帳。
賈午的傷勢已經好了許多,身體卻很虛弱。荀羨對他看管甚嚴,生活上卻很照顧。
他和朱序已經很熟了,見他進來,笑了笑。
朱序屏退眾人,把燕兵來援的事情大略了一番。
賈午忽然笑了,搖了搖頭,任憑朱序百般叩問,卻一個字也不肯,只是笑。
朱序忽然覺得,這個英俊少年的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分兵略地的諸路,平北將軍陳佑、蕩寇將軍諸葛攸、高平太守劉莊,新任偏將軍的沈勁都已集結到荀羨的新大營。
大營北距廣固50裡,南距燕援兵大營5裡,面水被山,形勢頗佳。
天色已黑,眾將都聚於大帳前,松明環立,杯盤錯雜。
荀羨對於現狀還是很滿意的,10多天了,援軍始終不能北進一步,廣固城中也什麼動靜。
朱序卻緊鎖著雙眉:這麼長時間,敵方的真正意圖,自己一都不清楚,再這樣對峙下去,軍心不免懶散。
眾將最早的回來不過一兩天,最晚的沈勁才1個多時辰,不知底細,雖然七嘴八舌,卻也議不出什麼來。
“嗖~~~”
一聲響箭劃破夜空,營外忽然鼓譟喧譁起來。
眾將都是一驚,紛紛跳起,性急的幾個已經作勢索馬。
荀羨卻安坐胡床,神色不變:
“各位將軍不必驚惶,此時鮮卑人慣技,白日不出兵,每於黑夜出隊誘我,我總以持重待之,必不中此奸計!“
眾將稍稍心定,紛紛坐下,有幾位還贊同地了頭:黑夜出兵,心無大錯,的確是老成持重的用兵。
沈勁卻沒有坐,而是站在轅門口,凝視者遠處吶喊的燕軍。
對面影影綽綽,不知多少人馬,但見燈火如線,陣列如蛇,時隱時現,時真時幻,鋪滿了好大一片地方。
沈勁忽然轉身施禮:
“對陣多日,尚不知敵陣之厚薄,實在是很危險的事情,末將請令出營,一探敵方虛實!”
荀羨沈吟著,他承認沈勁的不無道理。朱序也了頭。
陳佑卻撇了撇嘴:
“敵酋慕容垂素來用兵詭詐,此番前來,必是誘敵,沈將軍立功心切,欲逞匹夫之勇,倘有疏虞,沈將軍的威風丟得起,我堂堂大晉官兵的威風可丟不起!”
沈勁的臉登時漲的通紅:作為反臣之子,對於這樣的言語他向來難以容忍。
他正要發作,卻見朱序正急切地向他使著眼神。他立即悶悶地坐了下去。
朱序是好意,身為嫌疑之身,撞上司官,實在不是很明智的作為。
荀羨看了他們一眼,打了個哈哈:
“諸君都是為了國事勞心,見地都好,都好!”
轉過身來,他的口令中透滿了威嚴:
“傳令三軍,緊守營寨要害,不得輕出!”
天又黑了。
晉營後的山上。
朱序和沈勁並馬而立,望著遠出的燕營。
燕營帳篷重疊,門戶森森,顯得十分肅殺。
“吳王善兵,名不虛傳啊!”
朱序長嘆了一聲,轉身望著沈勁:
“我知道老弟的心跡,可是……人言可畏,老弟不得不謹言慎行啊!”
沈勁感激地看了朱序一眼:
“我何嘗不知?只是寇情叵測,我軍又孤懸敵後,實在令人憂慮啊!”
“嗚~~~~~”鼓角大作,燕軍又出隊了。
晉營燈火通明,卻連一聲息也沒有,任憑燕人往來挑逗叫罵。
“有詐!”
觀察良久,沈勁突然大喊了一聲,周遭草木,俱是一驚。
朱序不及發問,緊緊抓住沈勁的雙手,急切地望著他。
“你看,燕軍火光陣腳,綿延數里,應是大軍,可是為何大軍出動,營中燈火,既不減少,也不搖動?必然有詐!”
朱序一驚:“虛兵?那麼敵人必有他謀……”
話還沒完,但見沈勁猛一鞭馬,疾馳奔大營而去。
朱序不及多想,匆忙追了下去。
“元帥已安歇了,並傳令各位依計堅守,不得有誤。”
中軍已轉身走了,沈勁還呆呆地立在大帳前,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他狠狠跺一跺腳,飛馬直奔自己本部營壘。
朱序快馬趕來,遠遠呼叫著他的名字:“快回來,從長計議……”
沈勁頭也不回,轉瞬不見蹤影。
朱序望望沈勁的去路,又望望中軍大帳緊閉的帳門,躊躇著不知該做什麼。
營外忽然傳出一陣腳步聲,急望過去,但見旌旗一簇,沈勁的500刀厝兵已經出隊。
朱序再不猶豫,分開門口的衛護,闖進中軍大帳。
500刀厝,都是吳中山越子弟,他們都不著頭盔,只是穿青袍,著兩當甲,腳穿草鞋,左手執白板厝,右手仗環首刀。沈勁獨乘一匹青馬,衝在最前面。
燕兵的遊騎是一個個幾十人的隊,或縱隊,或梯隊,遊走往還,一刻不歇,晉兵很快就遇上了第一隊。
沈勁一揮手,板厝兵忽地一伏地,就勢滾過陣去,板厝遮身,環首刀亂砍馬足。
燕兵久不遇敵,倉促迎戰,居然不知所措,不過轉瞬之間,幾十匹馬,幾十名騎兵,俱已伏屍血泊之中。
板厝兵手揚刀厝,一齊發了聲喊。
沈勁沒有喊,手中長!一指,500刀厝,一齊向敵陣深處卷去。
燕軍陣中,傳令的燈籠已在急促地晃動,鼓角齊鳴,一隊隊散騎,漸漸向垓心聚攏。
沈勁渾如不見不聞,催動部下,直衝對方陣門。
步騎交兵,晉兵雖少,居然稍佔了些上風。
燕人燈旗晃動,忽然隊形一收,疾卷而退。
刀厝兵殺得性起,便欲追趕,沈勁急忙連聲大喝:
“收隊收隊!”步兵戰騎兵,逐北不能過3裡,否則敵騎往來牽制,步兵必然疲憊崩潰。
燕騎退出兩箭之地,不見追兵,居然一聲吶喊,又兜轉衝來。
刀厝兵隊伍嚴整,一步不退,燕騎衝突幾番不得入,呼哨一聲,又退出一箭地。猛地轉馬回身,箭如飛蝗,傾瀉而來。
沈勁大喝一聲,手中長!舞動,全無半空隙,身後兵卒,已把板厝連成一堵長牆。
身後的晉營,忽然傳來一陣鼓聲。晉軍大隊出動了。
燕軍的箭忽然停了,繡旗飄飄,一員將拍馬舞刀,來到陣前。
沈勁暗自懊惱:可惜部下沒有一個弩手。他一催馬,揚!直取那員將。
那將圈馬避開,忽然一笑:
“閣下的確不凡,可惜晚了。”
他揚刀一揮,燕騎隊隊,呼嘯揚塵而去。
沈勁心中一震,手中長!,!頭已嗆然觸在地上,撞出幾星火花。
荀羨似乎還沒睡醒,本來他對於沈勁違令出擊甚是氣惱,看見己方得勝,卻不禁眉開眼笑起來。
沈勁卻神色凝重,心事重重。
朱序和軍中幾位老將的臉色也陰沈得很:剛才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許多燕人的馬前馬後,都掛著好幾個燈籠,還有的燕騎肩橫長!,長!兩端,也是各懸燈籠。
這支燕軍,最多不過1000多人。
那麼,燕人的主力在哪裡?他們在幹什麼?他們要幹什麼?
這片地方如今已沒有那麼多水,也沒有那麼多蘆葦了,北五湖,南四湖,漸漸成了當地父老們嘴邊咀嚼不完的回味,搬演不盡的戲文。
但在當時,巨野澤,梁山濼,卻是茫茫蒼蒼,無邊無垠。
大隊燕騎穿行在蘆葦蕩中,雖然儘可能地不發出聲息,卻早已驚起半湖水鳥,一灘鷗鷺。
雖然戰事無常,此處已無人煙,但畢竟已深入敵後。慕容令還是第一次身臨如此境地,握刀柄的手不覺汗溼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的大隊望不可及;目光移近,卻見久歷戰陣的部下們一個個面無表情,按部就班地疾行。他深深吸了口氣,挺了挺胸膛。
“前方,晉軍糧臺!”探報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心中的狂喜。
慕容令精神一振,刷地掣出雙刀,卻又頓了頓,環視了一下周圍的部下。
部下們已停了腳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
他儘量壓抑住激動,一字一頓地傳令:
“全體出擊!山東成敗得失,在此一舉!”
數里外的一處高地,慕容垂的中軍就駐節於此。
參軍高泰神色凝重,不時企足眺望,慕容德手握馬鞭,焦急地來回走著。
慕容垂卻倚在胡床上,神態悠閒,閉目養神。
慕容德看看兄長,欲言又止,慕容垂眼睛不睜,卻突然開口了:
“不必擔心慕容桓的虛兵,此子頗有其父之風,必能不辱使命。至於令兒一路……”
“火!火!”高泰突然大聲呼喊起來,遠遠近近,幾千燕軍,歡呼之聲,洋溢湖面,久久不息。
慕容垂騰地跳起,一腳踢飛胡床,飛身上馬,鞭梢指處,人如水,馬如流,喊殺之聲,剎那間席捲東去。
金鄉城。
河上的糧船都已鑿沈,糧囤也在熊熊燃燒,城裡城外,已遍佈燕軍的黑旗。
慕容垂立在城頭,聽著各路將佐的回報:自鉅野到下邳,數百裡糧河,陡門纖道,均已搗毀,夾岸晉人所有糧臺驛站,都已摧破焚燒。
“水道斷絕,晉人沒有幾個月別想大規模北援,荀羨的幾萬人恐怕要餓飯了。”慕容德捋著鬍子,微笑著道。
高泰卻長嘆一聲:
“可惜這些糧食,百姓饑荒,已多日了啊!”
慕容垂沈吟半晌,忽然大聲傳令:
“傳令各部,發榜諭告百姓,准予手挑力擔,拿取餘糧,不得車載船取!”
轉過頭來,向高泰笑了笑:
“這些百姓們很快會把這裡的訊息大事渲染,傳到荀羨耳朵裡的。”
泰山,晉軍大營。
那支來援的燕騎人數不多,卻倚仗馬力,往來騷擾,沾不上、打不著,甩不開。
可恨的是,近來廣固城裡的慕容塵也日漸囂張起來,他的司馬悅明常常從城上縋下,或從地道潛出,溜到晉營盡處,不痛不癢地騷擾一番。
這都不要緊。
但糧草已漸漸盡了,山東饑荒已久,野無所掠,軍心開始浮動起來。
天色初明。
大帳中,荀羨和幾位將佐一臉疲態地坐著。昨夜慕容桓和悅明在營外擊鼓吶喊,忽來忽去,騷擾了一宿,大家都沒能安枕。
早飯端上,卻不過幾塊糙餅,幾碗薄粥。
荀羨皺著眉頭:
“如何接應如此不濟?”
朱序也憂心忡忡:“慕容垂大軍既然不在此處,必有……”
話音未盡,探報已踉踉蹌蹌地衝了進來:
“慕容、慕容垂襲破金鄉,斷糧河數百裡,散糧於眾,焚燬糧船河工,我援軍郗曇大人阻於路途,不能北進!”
傖琅數聲,幾隻粥碗跌落在地上。
“撤兵吧,無糧無援,如何能夠持久?”陳佑急切地言道。
荀羨望了望朱序,朱序也望了望荀羨:軍心浮動,撤兵撤得不好,便會一潰千里啊。
廣固城裡,對岸山中,忽然傳來燕人陣陣歡呼喧囂之聲,久久不息。
“在下願以本部斷後,請各位大人先行!”沈勁突然站了起來,聲音堅定沈著。
荀羨感激地看著沈勁,卻不知該些什麼,只是使勁頭;眾將紛紛起立致禮,就連陳佑也走了過去,用力拍了拍沈勁的肩頭。
朱序解下佩刀,雙手捧過:“將軍保重!”
大峴。
這裡是齊魯和淮南間的門戶,也是南北用兵的必爭之地,兩山夾聳,一道蜿蜒。
荀羨立馬山口,長長嘆了一聲。
當初他率兵北上,衝過大峴時,竟未遇一兵一卒,因為西邊的河道,已經把晉軍的大隊運到了大峴的側後。
可如今,他的全軍,幾萬疲憊飢餓之師,卻不得不全體跋涉這險惡的童嶺禿山,來尋一條南歸的生路。
“前軍已過隘口,並無敵蹤。”
荀羨稍稍心定:“傳令三軍,險地不可久留,全速透過!”他一夾馬,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全速透過了。
前面沒有敵蹤,聽到這一訊息的晉軍將士心情登時放鬆了許多,也不顧行列部伍,紛紛狂奔起來。
朱序站在道邊,神色黯然,想喊叫幾聲,卻不知該喊些什麼。
“請讓我北返,可以嗎?”話的是賈午。
“你本是晉人,何必……”朱序嘆息著。
“父親葬於此,我怎能……?”
朱序鼻中一酸,揮了揮手,賈午一撥馬,向北馳去,瞬息不見。
朱序不及傷感,就被奔湧而行的人馬卷向南行。
晉軍的十分之六七,已透過了大峴隘口,部伍錯雜,縱橫數里。
劉莊看見朱序,勒住了馬:
“朱大人,如此行軍,恐有不妥啊!”
朱序了頭。他四下望去,卻尋不見荀羨的帥纛。
猛然間,鼓聲動地,殺聲震天。左右兩側,已滾來隊隊燕騎,簇簇黑旗。
晉軍驚呼著,忙亂著,奔跑著,呼號著,可是部伍已亂,陣勢已散,軍心已墮。
大峴之南,一望平川,近萬鐵騎,橫衝直突,幾萬措手不及的晉軍步卒,打不了,逃不遠,血光哭喊,瀰漫一片。
劉莊和朱序拼命聚攏了幾十人,剛剛結成陣勢,被燕騎往來衝突,又一下子潰散了。劉莊身中數刀落馬,很快被馬蹄聲和喊殺聲吞沒了。
朱序拼命向南衝去,馬臀上接連中了幾箭,越跑越慢,終於吃疼不過,撲的倒在地上。
他掙扎著坐起,呼喊著身邊匆匆跑過的晉兵潰卒,卻沒有人停下,甚至沒有人放慢腳步看他一眼。
燕騎又近了,朱序長嘆一聲,拔出了匕首。
遠遠地綠旗飄漾,忽然衝過一隊晉軍,不過幾百人,板厝橫刀,正是沈勁的後隊。
他們走得並不快,陣勢卻絲毫不亂,箭羽過處,不時有人倒地,其餘的人,卻渾如不見,不疾不徐地繼續南行。燕騎遠遠地打圈盤旋,叫罵放箭,卻並不敢深追近逼。
“將軍救我!”朱序眼中,登時綻開一線生機。
晉軍敗了。
兵戈遍棄,屍積如山,燕人戰後收焚晉軍丟棄的旗幟,火光竟日不絕。
山東千里之地,數十城池,兵不血刃,都已易手於燕國。
山荏城。
慕容垂來到城前時,城門已然大開,一個虛弱的少年人端坐在城頭,手裡高擎一面黑旗。
賈午。
城頭。
慕容垂拉著賈午的手,神色悲哀:“午賢侄,王晚來,致令令尊……”
賈午神色肅然:“家父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泰山一郡,終於完璧歸國,家父在天之靈,也當瞑目了。”
頓了一頓,他又道:
“殿下,自今之後,侄改名賈活,存活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