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吳王 第七章 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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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東府城,徵西府。23Us.com天剛剛亮。

“滎陽方面,燕將慕容忠連克魯陽、密城,我滎陽太守劉遠退至江陵。”

“慕容塵出井逕過長平,擊破我陳留太守袁披,不過我汝南太守朱斌乘虛襲取了許昌,這一路,算是打成平手。”

外廳裡,一干椽屬僚佐正憂心忡忡地議論著中原的軍情。

王坦之——王述之子——還是第一次身臨如此場面,不免有些緊張,咬著嘴唇思索了半晌,才輕輕地開言:“這些都是邊將偏師,縱有勝負,也不礙全域性啊!”

謝玄看了他一眼,了頭:“君所言不錯,可慮的也正在於此。據報燕慕容恪、慕容評、慕容垂各路中軍主力悉數南下,卻俱勒兵河上,不知意在何為啊!”

他環視左右,突然感到有些寂寞。

郗超,這個平素最喜和他唱反調的人,此刻正和桓溫躲在密室中密議。雖然素無好感,但沒了郗超的論難,一時間謝玄反覺得思路有些凝澀了。

“桓江州來了!”

江州刺史桓衝匆匆走進廳堂,一**坐在席上:“家兄何在?”

王珣皺了皺眉:“徵西正和郗參軍在內室密議。幼子,您還是自己進去問個究竟罷。”

桓衝為難地一攤手:“諸位知道,他們兩個議事,我是絕對不願意去聽的。”

眾人默然。他們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

雖是親兄弟,但桓溫心思叵測,而桓衝卻歷來以忠君勤王為己任。桓溫和郗超議事,他當然不願意入內。

謝玄忽地直起身來:“燕人大舉為寇,志必不止於邊陲數郡,大晉興衰,繫於徵西一念,幼子不願入內,還有何人敢入?幼子豈不念社稷蒼生麼?”

桓衝默然無語,半晌,長嘆而起,向內室走去。

日頭已經高了,內室裡沒有一個人出來。

日頭漸漸地偏西,桓衝低著頭,慢慢地步出,大家急忙圍了過去:“幼子,如何?”

桓衝鐵青著臉,搖搖頭,一聲不吭地走出大門,打馬而去。

一個中軍挾著文書匆匆而出:“桓徵西傳令,以西中郎將袁真都督司、冀、並三州諸軍事,以北中郎將庾希都督青州諸軍事,以御鮮卑,各位大人快去準備行文符節罷。”

眾人立即譁然:袁真新敗,青州兵素來輕脆,以此抗衡鮮卑主力,自保尚有疑問,何談進取?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通往密室的甬道,希望能得到一個明確的解答。

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甬道裡再沒有出現過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去。

東山。

謝玄把馬韁隨手甩給從人,獨自步上半山。

半山亭中,一幾一局。

謝安輕裘緩帶,正和一名姬妾對弈,身邊素琴凝塵,素酒尚溫。

望見謝玄,他微微揮手,讓姬妾退下,淡淡地道:“幼度來得正好,來一局罷!”

論棋藝,謝玄高出謝安一品,這是京中士流的公論。

但今天的一局,卻是謝安佔了上風。

謝安拈子半晌,卻凝住不落:“幼度,你有心事啊!”

謝玄推開棋盤,苦笑一聲:“叔父何必明知故問呢,您在朝為侍中,徵西之局,您該已經知道了。”

謝安輕輕撥了一下琴絃,錚然一聲,驚起幾聲歸鳥啼鳴:“此內顧之勢,非外爭之局,幼度寧不知乎?”

謝玄額頭,頓時汗水涔涔,出神半晌不語。

“幼度,該你下了。”

謝安的聲音依舊平和。

謝玄啪地一聲,拍下一顆棋子:“一子雙徵,欲內外兼得,只恐顧此失彼,枉害蒼生啊!”

謝安凝視著侄兒:“桓氏勢大,如今之局,豈是言語可解?我等惟有順勢而為,好在來日方長,一局棋的勝負,也未必就在乎此一劫之短長啊!”

河南。

慕容評的大軍渡河已經多日了,除了每日四出耀兵騷擾,始終沒有大的行動。

龍鑲將軍李洪走進中軍大帳時,太傅仍在飲酒和歌。

李洪皺了皺眉:“太傅奉旨出兵,正該發奮圖功,如今頓兵不進,不免……”

慕容評醉醺醺地揮了揮手:“將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軍略,本非所長,貿然進兵,自取其辱,如今我頓兵於此,坐待太宰、吳王的計策,自己只當個一撥一動的棋子,正是自知有明,利國利身的長遠之計啊!”

李洪頭,又搖搖頭:“可……”

“報,太宰、吳王有書到!”

慕容評猛地一推酒杯:“快請!”

來使是尚書右丞申紹:“太宰、吳王商請太傅即刻出懸瓠,側擊汝、許晉兵後路,並已命慕容塵部接應。”

慕容評望了望李洪,李洪頭:“懸瓠是晉人水陸糧道交匯處,呃斷此,敵軍必然首尾難顧。”

慕容評站起身來:“請回覆二位賢侄,老夫即刻出兵!”

懸瓠,白水緩緩流過。

這裡是糧船的終,也是糧車啟運的起,此刻,舟船雜錯,車馬紛紛,晉軍正在忙碌著。

“殺!”

李洪大喝一聲,幾萬鮮卑鐵騎,吶喊著卷殺過去。

晉軍人未及甲,馬未及鞍,尚未成列,已被燕人衝了個七零八落。一支支燃燒的火炬,拋向糧船倉廩,白河上下,火光衝天。

傘蓋之下,慕容評神色輕鬆地搖著白羽扇。

“稟太傅,糧臺晉軍已經肅清,這是晉穎川太守李福的首級。”

慕容評閉上眼睛,他不喜歡血腥。探子繼續報道:“許昌、陳郡敵軍前來接應,見糧臺已焚,正在匆忙後撤。”

李洪一橫刀:“糧臺被焚,敵軍膽落,我軍鐵騎利在掩襲追逐,此際正該乘勝追殺,畢其功於一役。”

慕容評眉開眼笑,羽扇一揮:“就依將軍,追擊!”

燕軍勝了,自白河至許昌,遍地晉人遺屍,許昌、汝南、陳郡,都已飄揚起燕國的黑旗。

此刻上庸王正坐在許昌的聽事廳裡,志得意滿地聽著李洪的稟報。

“我軍克復三郡,斬獲九千餘級,晉朱斌敗退壽春,朱輔退到彭城,不敢復出。”

上庸王揚聲大笑,他很少笑得這樣暢快明朗過:“太原侄真是神人啊!吩咐下去,中原四戰之地,未必能夠久居,速遷三郡豪強富戶之半於幽冀,以實根本。”他忽然壓低了聲音,笑容也一下子詭異起來:“不願遷徙的,可自願繳納九百貫領票安居,這筆款項,就不必讓太宰、吳王他們知道了。”

河陽,燕軍大營。

中軍帳裡,慕容恪和慕容垂相視而笑:“賢弟料敵料勢,乃令太傅拙棋成巧,成此大功。兵法所雲,使貪、使詐、使愚、使計,不過如此耳!”

慕容垂笑著擺擺手:“仁兄不要過譽,若非仁兄行文,以弟的面子,恐怕調動不了我那位叔父大人啊!”

慕容恪沉吟著:“以賢弟之見,下一步該怎麼走?”

慕容垂站起身,在帳中來回踱著步:“敵人的棋子尚未成局,不好輕言進退,下一步怎麼走,就看吳人的舉措如何了。”

淮南。

一行儀仗緩緩地進入合肥城中,城外,旗幟相望,聯營數十裡不絕。

“徵西移節合肥,擁軍十餘萬,中原形勢,當可期望焉。”

逍遙津上,王珣面對短橋長水,感嘆不已。

謝玄板著臉,一聲不吭;郗超看看天,又看看河水,嘴角浮出一絲譏笑。

王坦之忽然直起身來,隨手揪扯著柳葉:“徵西身雖北行,卻將霸府由東府移到了姑孰,又讓右將軍桓豁監揚州、桓江州都督荊豫八郡諸軍事,前日又奉表朝廷,自求揚州牧,錄尚書事,行止如此,豈進取之道、士民之望乎?”

王珣愕然失色,阻止不及。郗超凝望王坦之半晌,緩緩道:“子無多言,吾自有計。”

言畢,匆匆而去。

望著郗超的背影,謝玄幽幽地嘆了口氣:“徵西雖有內顧之心,未嘗無進取之志,頓兵徘徊,實是計策未定之故。只恐彷徨過久,內外俱失啊!”

“桓溫頓兵合肥不進,且移文建康,自求錄事,敵智未堅,多疑少決,機不可失,我軍該過河了。”

燕軍大寨中,慕容垂正向慕容恪建議著。

慕容恪頭:“是該過河了,傳令罷。”

官渡,軍渡。

河水緩緩,帆檣彌天,舟子的號子聲,彼此相和,遠遠傳了開去。

慕容恪停車岸上,凝神不語。

“兄長所憂何事?”

慕容垂牽著馬,走到太宰身側。

“西陲雖雲計定,猶有隱憂,愚兄無一日能釋懷啊!”

慕容垂俯瞰河水,長吁一聲:“逝者如斯,計不可追,如今西陲安危,也只能聽天了。”

長安,秦殿。

“燕晉交兵,疊歲不解,鮮卑傾巢南下,河北空虛,正是我進取之秋啊!”

王景略的聲音裡,掩抑不住興奮和激動。

苻堅,這個聲聞遐邇的秦王,並非世人想像的胡服虎面氐豪形象,卻是個白麵長髯,面貌溫文的中年人。

對於王猛的計策,他從沒有任何懷疑;更何況以他本人的智計,也早已看出此次的大好時機。

“卿言之有理,朕……”

語聲未畢,殿外坊巷,忽然譁聲大作。君臣急起,奔至殿外,但見西南一角,已被火光映紅。

苻堅急顧左右,神色卻沉著不動:“無端火起,必有奸人倡亂,內外將吏軍民人等,各守本分,不得妄動,壹聽王司隸處分!”

“汝南公謀反,業已伏誅!”

驍將張蠔,把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砰地扔在幾前。

汝南公苻騰,是被苻堅誅殺的前大秦天子,以嗜殺著稱的苻生的兄弟。

“臣早就進言陛下,苻生兄弟,或列朝中,或據險要,如不早除,必有後患。”

苻堅搖搖頭:“卿言並非無理,但朕誅苻生,本為自保;手足相殘,空惹外人恥笑。且此輩反形未具,誅之無名,必不得已,也要待其先發而後誅,方能服天下人啊!”

王景略正欲再言,殿外忽又傳來一聲奏報:“啟奏陛下,代王什翼健兵犯九原之塞!”

群臣聳動:代兵之強,天下聞名,實在不可視。

秦王目視王猛:“當復如何?”

王猛略一思忖:“代寇悍勇,不可不御,宜令鄧羌、徐成領中軍往討,並令朱彤監糧為後繼。”

苻堅了頭:“如此甚好,只是大兵北出,乘虛進取中原的良機只好擱置了。”

王景略淡淡一笑:“天未厭亂,來日方長,天下之得失,也不在乎此一局之勝負,倒不必為爭此朝夕之利,亂了自家的方寸。”

洛陽北門。

成群的百姓扶老攜幼,爭相北去,晉兵軟勸硬阻,卻也難以遏止。

“慕容恪渡河甫畢,便先傳檄河南,散糧撫民,遠近二百多塢寨,先後開門降燕,如今連洛陽百姓也……”

城頭上,陳佑手扶垛口,臉色陰鬱。

“卑職剛剛得到探報,燕軍先鋒悅希進屯孟津,孫興進逼成皋,慕容恪、慕容垂的大軍,連營少室之陽,洛陽一城,已成孤注了。”沈勁一邊稟報,一邊詢問地望著陳佑:“不知臺軍進展如何?”

陳佑沉默半晌,搖搖頭,重重地拍了一下垛口。

沈勁眼望城下狼藉,長嘆一聲:“陵寢故都依舊,地利人和俱失,難道朝中兗兗諸公,以為討胡興復,只靠天時就行了麼?”

“桓徵西已就大司馬職,命我等東出許昌,會袁、庾二公大軍合剿鮮卑。”

洛陽聽事廳中,陳佑手捧一紙公文,望向身邊的沈勁。

“我軍不過數千,強敵環伺,憑洛陽堅城,猶堪固守以待援,若東出許昌,勢必城人俱亡啊!”

沈勁爭辯著,聲音中透著焦灼。

陳佑看看四周,四周並無他人。他靠近沈勁,壓低了聲音:“老弟,你還看不出麼?朝廷內顧不暇,無心中原,更沒把洛陽孤城和你我的死活放在心上。我等固守於此,終無援到之期啊!如今受命出師,勝固可以畢其功於一役,縱然敗了,也頗有自拔南歸之望,總比坐困於此等死強得多吧?”

沈勁咬著嘴唇,久久沉默著。

“怎麼樣,老弟,時間不多了啊!”

陳佑催促著。

沈勁終於開口了,神色平和而堅毅:“將軍既然決意東進,沈勁願率本部兵獨守洛陽,以為將軍聲援。”

陳佑張張嘴,想些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只是抓住沈勁的雙手,使勁搖了搖。

春霧茫茫,春水湯湯。

陳佑一行的身影旌旗,很快湮沒在融融春色之中。

城中百姓已經無多,時當平明,街上死一般的沉寂。

城下,沈勁的500刀厝已經結束停當,集結待命。在故都高厚的城垣下,500南方漢子的隊伍顯得單薄而虛弱,但每個人的神色,卻如鐵般凝重,鋼般堅強。

沈勁手扶城垛,望著他的部屬們,他的臉色中卻透著一份喜色:“諸位,這裡就是洛陽城,我們大晉的故都,也是那些建康城中高門大族念念不忘的故里。”

“他們整天以中原名門自居,把我們南人看作傖戶、賤人,如今中原就在腳下,陵寢就在城外,這些名門大戶、公卿望族,都到哪裡去了?”

500人中,登時發出一陣陣喧嘈,沈勁擺擺手,人群立刻安靜下來:“如今強敵就在城外,我要讓建康城裡的老爺們看看,南人的血,到底是不是熱的!我們的腳下,就是我的墳墓,也是敵人的墳墓!諸位誰願和我死在一起?”

半晌,寂無一聲,陡地,500人齊刷刷地舉起板厝,發出一聲大喊,城上青青野草,被震得不住地顫動。

建康,玄武湖。

如今的玄武湖裡,只能容得遊舟盪漾,艇遨遊;可在當年,卻是直通江口,可容艨艟輈艫的巨浸。

此刻,湖面上,艦如穿梭,帆若疊雪;環湖岸上,鐵騎繡甲,警備森森。

湖裡的冽洲之上,簪纓濟濟,大司徒司馬昱、大司馬桓溫正大集群臣,討論中原軍機。

已是數日了,或攻或守,群公兀自爭衡不絕。

桓溫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來回踱著步,焦慮地道:“諸君,如今……”

語猶未落,一葉蚱蜢輕舟,如飛而至,舟上一人全身縞素,未待放纜,已一頭撞下船來,跌跌撞撞跑進了廳堂:“陛下、陛下駕崩了!”

眾人如五雷轟,定睛看時,來人卻是太傅王彪之。

司馬昱緩緩站起,摘下朝冠:“天子駕崩,嗣君、山陵,萬機待理,事亂如麻,北方之事,只能再議了。”

桓溫一聲不吭,板著臉,大踏步走了出去,眾臣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也漸漸地散了。

謝安走到舟邊,眼望一池春水,輕輕搖了搖頭:“大行皇帝無嗣,變故必多,中原諸君,只能自求多福了,唉!”

成皋。晉軍大營。

庾希、袁真、朱斌、朱輔,諸路大軍,已集結在方圓四十裡內,旌旗相望,鼓角相聞,聲勢倒也壯觀。

可環營周遭幾百裡,疏疏落落,不即不離,盡是燕人旗幟,於是樵採糧秣,聲息靜動,都成了晉人每天頭疼不已的大問題。

陳佑到達成皋之時,營中正縞素紛紛,一片大亂。

“天子駕崩,琅琊王嗣位,詔書剛剛到。”

袁真神色黯然,不住地搓著手。

陳佑絕望地望著大家:“如此一來,援軍是全無指望了,這……”

袁真長嘆道:“不僅如此,燕軍方才遣人下戰書,約期於三日後在孟津決戰。”

“禮不伐喪,慕容玄恭如此人物,竟然……”庾希搖頭不已。

袁真苦笑一聲:“乘亂侮亡,兵法之常,敵軍豈能忘懷?如今退無可退,守無可守,待無可待,為國為身,也只能拼死一戰了。”

庾希大聲吼著:“中軍,傳令下去!造三日幹糒,然後把鍋砸了,輜重全部燒燬,三日之後,全軍進向孟津!”

三日後,孟津。

“晉人距此只有5裡了。”

燕軍本陣,隊伍森然。中軍將軍慕輿虔一騎奔回,向太原王、吳王等奏報著敵情。

慕容恪和慕容垂相視一笑:“來人,速通報上庸王,請他即刻分兵,進取新城諸郡,以斷晉軍後繼。”

使者飛馬而去,眾人仰望東面,塵土滾滾,已可望見晉人的旗影矛光。

慕容垂突然大喝一聲:“抬戟來!”

左右眾將眾軍,聽得真切,不覺精神都是一振。

吳王年輕時以勇猛著稱,幾和慕容翰齊名,當年一戟震遼東,獨馬踏段蘭,曾是多少鮮卑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可自開啟府典兵以來,他幾乎從不用戟,也很少當先陷陣,他總是,要以智勝,要為萬人敵,而不要逞一夫之勇。

但今天,他一戟在手,渾不減當年威風。左右親軍,齊聲歡呼吶喊起來。歡呼聲自近及遠,傳遍整個燕陣,綿亙十餘里,如陣陣波濤洶湧。

“父親,您……”

慕容令雖然素來膽大,此時卻忍不住拉住了父親的轡頭。

慕容垂雙眉倒豎:“中原勝似,在此一局,我如何敢不爭先?”

他猛地一戟杆,打在兒子手背上:“放手,跟上我!”

一馬絕塵,直奔對陣而去。

慕容令一咬牙,拔出雙刀:“大纛跟上,孩兒們衝啊!”

吳王的十三節黑犛大纛裹著風勢,直向晉軍隊伍。大纛之後,黑旗翻卷,馬蹄揚塵,連綿幾十裡,層層燕騎,席捲而東。

甫到疆場,尚未就列夫人晉人望見對陣大旗獵獵,塵頭滾滾,一時竟不知所措,半晌,才忙不迭地列隊,佈陣,放箭,下鹿角。

晚了。

吳王大纛當先,鮮卑鐵騎,已如決渠之水,盪開晉人隊伍,瞬息之間,將晉軍衝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顧。

畢竟步卒生根,雖然陣腳已亂,但身臨死地,困獸猶鬥,晉軍將士各自為戰,一步不肯後退。幾十裡平野之上,刀槍映日,殺氣沖天。

咚咚咚~~~~遠處燕軍本陣,幾百面戰鼓忽然齊鳴,鼓聲伴著殺聲,震得地動山搖,定睛望時,當先執鎚的,正是太宰慕容恪。

燕軍聞得鼓聲,齊聲吶喊,鬥志大盛,慕容垂一騎當先,盪開重重矛手,馬踏連陣,一戟把劉遠刺下馬來,燕人萬騎奔騰,往來踐踏。

兩翼,燕軍的弩手,步卒也包裹上來,排矟如棘,叢箭如雨。

晉人死傷枕藉,卻兀自不甘後退。

黑纛飄揚,眼看就要穿透晉陣之背。

“啊~~~”

晉陣之中,一個無名將突然失聲驚叫,撒手扔槍,撥馬向東逃去。

牽一發動全身,不過一個人的退卻,卻一下牽動了晉軍的陣腳,牽動了將士們的鬥志。幾百人,幾千人,然後是幾萬人,棄械拋甲,一潰之下,再也無法遏止。

燕人追亡逐北,直到淮河方止。

幾百裡遺屍,擁塞河水,淺草流丹,血光直上重霄,烏鴉盤旋,鴉聲疊月不絕。

淮上,一葉扁舟,三五個傷痕累累的殘兵敗將。

“稟將軍,袁大人、庾大人等已平安脫險。”

陳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兩位朱太守呢?”

報卒默然低頭,再無一語。

陳佑回首西顧,不禁長嘆一聲:“唉!洛陽……”

洛陽郊外,邙山。

慕容垂立馬山巔,指畫著山下的洛陽城:“我軍抄出洛西,洛陽城已被圍困如鐵桶了。”

慕容恪倚著白板輿,夕陽柔和地灑在他的臉上身上:“瓜熟蒂落,洛陽不但已在目中,且已在你我掌中了!”

慕容垂縱馬山巔,揚聲長嘯:“孟津戰後,這盤中原之棋,已然就此定局了!”

邙山,夜。

“洛陽城刁斗旗幟,俱無生色,敵軍孤弱無疑,此城不難攻取。”

皇甫真凝視半晌,方才發言。

慕容垂頭:“不錯。不過雖然如此,城中寂靜,如無一人,當此危境而能如此,敵軍守將也算得不凡了。”

慕容恪沉吟道:“守將何人?”

“揚武將軍沈勁。”

慕容評不覺一驚:“沈充之子?其與南朝皇帝有殺父之怨,何不……”

慕容垂搖搖頭:“叔父不知,此人素來以忠義自居,非言詞可以動者。”

慕容恪回顧眾將,稍微放大了聲音:“諸位,你們常常抱怨我顧惜兵力,不願攻城,如今洛陽城高而兵弱,正是三軍用命之時,諸君當人人奮勇,切勿怯懦退縮!”

敵前夜半,不敢喧譁,眾將只是各自緊緊握住了刀柄。

洛陽,銅駝街下。

雖是春上,但本已不多的居民的神色中,卻都帶上了幾分蕭瑟之意。

“將軍,如今賊勢猖獗,援兵敗北,城中兵力,不敷分配,何不驅使城中百姓保甲團練,上城駐守?”

沈勁搖搖頭:“我大晉自棄中原百姓,民心已去,何忍復驅之入水火?何況民無固志,也無法驅使倚靠,強逼上城,不過白白葬送了他們的性命啊!”

偏將的神色已甚是焦慮:“那麼,難道我們就只有等死麼?”

沈勁劍眉一瞬:“死是一定的,不過我們不等了,傳令下去,大開九門,任百姓出入,所有將士,玄武門北列陣!”

“稟大人,洛陽城中,突然城門洞開,卻只有些百姓奔出,不知何意。”

“無故開門,是否是晉人的誘敵詭計?”

慕容評疑慮道。

慕容垂輕輕一笑:“晉軍孤弱如此,何來詭計?不過欲致死於我罷了,眾軍,進城!”

燕軍進城了。

城牆上並無一人,只虛插著一面面旗幟。

街上,坊中,也只有些不及跑出,驚惶躲避的婦孺百姓,同樣見不著一個持械的兵將。

慕輿虔一馬當先,率隊直衝到玄武門下,卻不由得呆住了:玄武門北闕下,五百吳兒,全身縞素,俱不著甲冑,手裡緊握著刀厝,整整齊齊地跪坐在那裡。他們是為駕崩的大晉天子,還是為將死的自己舉哀?

見燕騎衝到,刀厝們一聲呼嘯,一齊躍起,瞬息間列成了陣勢,卻再也不出一聲,不動一動。

燕騎相顧愕然,一時竟不敢向前。

慕輿虔怒喝道:“怕什麼,上!”

箭雨一度,千餘鐵騎,吶喊著殺了上去。

晉軍疊厝成牆,肩並肩,背靠背,陣腳絲毫不亂。

馬影刀光,登時攪作一團。

不過片刻光景,燕騎呼嘯著圈回,留下了百餘具人馬的屍骸,晉軍陣中,卻死傷甚微。

慕輿虔朝地下重重呸了一口,長矛一舉:“再上!”

這一次,晉軍死傷了幾十人,活著的人當中,許多人的白袍也染成了紅裝。

但燕軍的死傷更重,素來悍勇的百保鮮卑們,此時盤馬橫刀,也不免有些中心搖動。

慕輿虔額上中了一刀,鮮血淋漓。他抹了一把臉,狠狠罵道:“娘的,給我再……”

“慢來。”

慕輿虔回頭看時,卻是慕容德到了。

“吳人擅守,且有必死之心,騎兵不利巷戰,不能這樣硬拼啊!”

慕輿虔拱了拱手:“全仗王爺!”

慕容德一揮手,兩隊燕騎湧出,踏入晉陣,交戰片時,即行退出,另兩隊鐵騎又繼之殺到,此起彼落,魚貫迴圈不止。

晉兵雖然堅忍,畢竟人少力疲,漸漸支持不住。

晉陣垓心,突然發出一聲大喝,所有晉卒,一齊擲下板厝,雙手執刀,騥進而前。

慕容德臉色也有些變了,低聲傳令,所有燕騎,同時舉起了刀矛。慕輿虔已匆匆包紮停當,也抄起長矛,掙扎上馬。

晉人倏忽間近了,刀光耀日,刺得鮮卑們掙不開眼睛。

“放箭!”

兩側的屋上,突然傳出慕容楷兄弟的號令,兩千弩手,如從地心湧出。

一無甲厝,二無城郭,五百血肉之軀,如何抵擋這紛紛箭雨?

但跌撲相繼,卻始終沒有一聲慘呼,更沒有一人向後顧望,能站立的晉卒們,仍咬著牙衝向前方的敵陣。

慕容德的眼眶不覺有些溼潤了,但疆場無情,何暇細想?不待他的將令,左右身後,鐵騎紛紛,早已踐踏向前。

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一個白衣吳兒是向後倒下的。

正當街心,一面晉軍大旗屹立不倒,掌旗的晉卒身重數箭,早已氣絕,雙手卻兀自死死擎住旗杆不放。

燕騎紛紛繞過街心,免冑致敬,卻久久無一人敢靠近晉旗半步。

洛陽城頭。

幾個燕卒用一面板厝,抬著重傷垂死的沈勁,來到燕軍諸帥面前。

慕容評皺了皺眉:“足下與晉主有殺父深仇,緣何身臨絕境,猶不投降?”

沈勁掙扎著坐起來:“君何出此言!周易中有言,幹父之蠱用譽,君何汲汲勸人背反?吳下健兒,有斷頭將軍,無投降將軍,兵敗至此,惟求速死,以報家國而已,何絮絮勸降為?”

慕容恪凝視著沈勁,欲言又止,沉吟著不出一言。

慕輿虔搖頭道:“此人真是好漢子,可惜志在盡忠,斷不肯為我所用,不如成全了他罷。”

慕容恪仍是不出一言,臉上神色,甚是複雜矛盾。

沈勁坐在板厝上,仰面笑道:“座上是太原王罷,能見慕容玄恭而後死,沈勁也算不枉了,請速處置,我死而無憾!”

慕容垂起身離座,滿斟杯酒,雙手奉上,然後解下佩劍,放在沈勁面前:“在下慕容垂,願以此劍此酒,餞別壯士。”

沈勁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然後拔劍在手:“能死於吳王劍下,真是快事。族異國殊,今生不能為交,來世再見!”

座上諸人,城頭眾兵,不約而同地閉上了雙眼。

城裡城外,春天的陽光和煦地灑向山山水水,也灑在那些尚有溫暖的屍骨身上。

“這個棋劫,我們總算贏了!”

洛水之陽,夕陽西下。兩騎並立,慕容垂仰天長嘆。

慕容恪卻黯然不語。

慕容垂凝視著他:“兄長還在為沈勁的事惋惜?”

慕容恪搖搖頭:“前歲徵山東時,不能保全闢閭蔚;此次又讓沈勁死於劍下,雖然都非本意,實在有愧於四海啊!”

慕容垂也低下了頭:“以往不諫,來事可追,兄長何必汲汲於往事呢?該多想想以後的事啊!”

慕容恪的語聲更凝重了:“我正是為以後的事情擔憂啊!棋劫雖勝,大局未決,洛陽雖得,凋敝不堪,中原得失,仍在一念之間。我擔心的是,朝中天子和顯貴們恃勝而忘憂,將為強鄰所乘啊!”

慕容垂不覺一凜,凝神看時,卻見慕容恪原本蒼白的臉龐,此際更無半血色。

他的心情,彷彿也隨著夜色的降臨,罩上了一層越來越深重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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