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是王莽最疼愛的女兒,出入宮掖,自然從來用不著什麼通報,在長樂宮、未央宮內外值守、巡視的期門、郎中們,對她也只當是透明人。23Us.com
可今天這透明人未免多了些,不但宮門的守衛增加了不止一倍,照例由錦衣宦官執守的幾道內門,也換上了甲冑鮮明、手執長戟的甲士,不時還有五人一組的執金吾緊張地擦肩而過。
這是怎麼了?
玉樓正自詫異,忽聽身後,一個虛弱而熟悉的聲音喚著她:
“妹……”
她自然聽出那是大哥王安的聲音,她知道這個哥哥因為體弱多病一直不討父皇歡喜,連太子的位子都落到哥哥王臨的手中,也聽這兩年大哥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著實沒想到病弱至斯。
其實王臨還不到四十歲,看上去卻似古稀垂暮一般,面色慘白,眼神黯淡,彷彿稍一用力便要摔倒一般。
玉樓看得眼淚差掉下來:
“大哥,你怎麼弄成這樣!”
“大哥,唉,咳咳,大哥還算好的呢,你不知道吧?你三哥昨天,咳咳!”
原來太子王臨的妻子恰是國師公劉歆的女兒,岳父得罪,不免心虛,加上跟王莽新納的寵姬原碧私通,生怕被老父撞破,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打起了弒父的主意,不料事機敗露,就在昨天被南軍包圍,自殺身亡,王莽唯恐事情傳出,丟了皇家顏面,因此一直封鎖著訊息,只是加強了皇宮的防衛,把自己反鎖在新修的漸臺裡不肯見人。
“妹是父皇召見的,平常父皇又最疼你,應該不會不見,不過,唉,你還是先見見母后吧,咳咳。”
也只能是玉樓見母后,而不是相反,因為母后的眼睛已經瞎了。
“三個兒,三個兒啊!”母后用枯枝般的手指顫抖地撫著愛女頭髮,渾濁的淚水大顆大顆從深陷的眼眶裡,落在女兒的髮髻和後頸,“不就為了皇帝這兩個字麼,這兩個字比我三個兒的命更重?”
是啊,為博一個大義滅親的美名,二哥哥王獲被逼自殺;為了當上“假皇帝”,跟爹爹唱反調的三哥哥王宇也不明不白死於非命,如今哥哥又是死在“皇帝”這兩個誘人的字上。
父皇想當皇帝,當了假皇帝還想當真皇帝;哥哥想當皇帝,明明將來就能當上,卻偏想馬上就當;國師公也想當皇帝,他那一把年紀,又讀了那麼多書,到頭來卻還是抵擋不了這皇帝二字的誘惑。
“我的兒,我的兒啊……”
母后的哀聲漸漸不聞,手指也慢慢停止了動作,她已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玉樓輕手輕腳地掙脫站起,唯恐驚動了母親,眼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咳咳……”
大哥王安神情黯然,撫著胸口,不住輕咳著。
“陛下,陛下在漸臺,公主自去覲見吧,”王莽身邊最親信的內侍太監捧著卷黃綾,匆匆和玉樓打了個招呼:“老奴奉了陛下口諭,這便要把詔書送去尚書臺,好榜告天下呢!”
詔書的內容是宣佈今後六年改一次年號,直到千年萬年,因為皇帝陛下悟到了黃帝真經,可以長生不老,所以今後連太子也不用立了。
父皇不是最有學問麼?他老人家難道真的以為天下人會信這個?
漸臺有三層,三十六丈高,最上層是新修的宣室,宣室外是寬敞的平臺。
“陛下正忙著國家大事,公主待會兒再上去吧。”
一個內侍客氣地把玉樓攔在第二層,仰頭望去,恰能看見父皇的衣襬。
父皇老了,步履已有些踉蹌蹣跚,面色卻似比以往更紅潤,紅得有些漲紫。他披散著頭髮,穿了身古里古怪的熊皮衣服,拿了把鏽跡斑駁的青銅匕首,正圍著一個二尺來長、奇形怪狀的銅傢伙團團亂轉,唸唸有詞地不知些什麼。
“這是陛下新鑄的威鬥,用了足足五石精銅呢,銅把子上鑄了北斗七星,圖讖家每個時辰對著他舞蹈一刻鍾,就可以讓天下刀兵全消的,這些日子陛下每天都圍著它轉悠,更衣(1)都讓奴才們背上跟著,寸步不離呢。噢,陛下還,他身上穿的是大禹的衣服,手上拿的是大舜的匕首,有這許多先王先帝保佑著,那就是百無禁忌江山一統萬年呢,奴才沒念過什麼書,也不知陛下到底的是怎麼個意思,公主您明白麼,公主?”
玉樓當然不明白,但是她明白,父皇不用去見了,見是如此,不見也是如此。
“大哥,你,你多保重。”
玉樓擔心地望著大哥的病容,到了這個時候,父皇還不肯讓他做皇太子,她擔心大哥會受不了。
“別擔心了妹,”王安吃力地擠出一笑容:“你瞧大哥這樣子,就算真當了太子,又哪兒有福分等到登極的那一天?”
“大哥……”
“天下不太平,而且會越來越不太平,你還是自己多保重吧。這道理三歲孩都曉得,也不知父皇是怎麼了,真不曉得還是裝不曉得,咳咳。”王安慘然搖頭:“我這兒你只管放心,大哥就算死,也會熬到給母后送終再死的。”
是啊,只能自己保重了,二哥哥、三哥哥、哥哥都死了,母後、大哥只怕也活不了多久,父皇,父皇……”
“天下不太平,而且會越來越不太平。”
這話吳漢,自己的哥哥和夫君也講過,只不過不是對她講的,當她的面,哥哥從來不講這些。
想起吳漢,她一直緊蹙的彎眉忽地舒展了:是了,自己還有家,還有寶寶和哥哥呢。
註釋:
1、更衣: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