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蘭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納蘭容若《清平樂》
皇帝回到御營,換了衣裳便留了福全陪著用膳。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皇帝從來亦不貪口腹之慾,所以只是四品鍋子,十六品大小菜餚。天家饌飲,自是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卻只揀新鮮的一品烹掐菜下飯,福全笑道:“雖然萬歲爺這是給奴才天大的面子,可是老實說,每回受了這樣的恩典,奴才回去還得找補點心。”皇帝素來喜歡聽他這樣直言不諱,忍不住也笑道:“御膳房辦差總是求穩妥為先,是沒什麼好吃的。這不比在宮裡,不然朕傳小廚房的菜,比這個好。”嘗了一品鴨丁溜葛仙米,說:“這個倒還不錯,賞給容若。”
自有太監領了旨意去,當下並不是撤下桌上的菜,所有菜品早就預備有一式兩份,聽聞皇帝說賞,太監立時便用捧盒裝了另一份送去。福全道:“皇上,福全有個不情之請,想求皇上成全。”他突然這樣鄭重地說出來,皇帝不禁很是注意,“哦”了一聲問:“什麼事?”
福全道:“奴才今日比馬又輸了彩頭,和容若約了再比過。所以想求萬歲爺大駕,替福全壓陣。”皇帝果然有興致,說:“你們倒會尋樂子。我不替你壓陣,咱們三個比一比。”福全只是苦愁眉臉:“奴才不敢,萬一傳到太皇太后耳中去,說奴才攛掇了皇上在黑夜荒野地裡跑馬,奴才是要吃排頭的。”
皇帝將筷子一撂,道:“你兜了這麼個圈子,難道不就是想著攛掇朕?你贏不了容若,一早想搬朕出馬,這會子還在欲擒故縱,欲蓋彌彰。”福全笑嘻嘻地道:“皇上明鑑,微臣不敢。”皇帝見他自己承認,便一笑罷了,對侍立身後的梁九功道:“叫他們將北面道上清一清,預備松明炬火。”福全聽他如斯吩咐,知道已經事成,心下大喜。
待得福全陪了皇帝緩韁馭馬至御營之北廣闊的草甸之上,御前侍衛已經四散開去。兩列松明火把遠遠如蜿蜒長龍,只聞那炬火呼呼燃著,偶然噼叭有聲,炸開火星四濺。納蘭容若見皇帝解下大氅,隨手向後扔給梁九功,露出裡面一身織錦蟒紋缺襟行袍,只問:“幾局定輸贏?”
福全道:“看皇上的興致,臣等大膽奉陪。”
皇帝想一想,說:“就三局吧,咱們三個一塊兒。”用手中那條明黃結穗的馬鞭向前一指:“到河岸前再轉回來,一趟來回算一局。”
三人便勒了各自的坐騎,命侍衛放銃為號,齊齊縱馬奔出。皇帝的坐騎是陝甘總督楊嶽斌所貢,乃萬里挑一的名駒,迅疾如風,旋即便將二人遠遠拋在後頭。納蘭容若縱馬馳騁,只覺風聲呼呼從耳畔掠過,那侍衛所執的火炬只若流星灼火,在眼前一劃而過,窮追不捨。皇帝馳至河邊見兩人仍落得遠遠的,不願慢下那疾馳之勢,便從侍衛炬火列內穿出,順著河岸兜了個圈子以掉轉馬頭。暗夜天黑,只覺突然馬失前蹄,向前一栽,幸得那馬調馴極佳,反應極快,便向上躍起。他騎術精良,當下將韁繩一緩,那馬卻不知為何長嘶一聲,受驚亂跳。侍衛們嚇得傻了,忙擁上前去幫忙拉馬。那馬本受了驚嚇,松明火炬一近前來,反倒適得其反。皇帝見勢不對,極力控馬,大聲道:“都退開!”
福全與納蘭已經追上來,眼睜睜只見那馬發狂般猛然躍起,重重將皇帝拋下馬背來。福全嚇得臉色煞白,納蘭已經滾下鞍韉,搶上前去,眾侍衛早將皇帝扶起。福全連連問:“怎麼樣?怎麼樣?”
火炬下照得分明,皇帝臉色還是極鎮定的,有些吃力地說:“沒有事,只像是摔到了右邊手臂。”福全急得滿頭大汗,親自上前替皇帝捲起衣袖,侍衛忙將火把舉得高些。外面只瞧得些微擦傷,肘上已然慢慢淤青紅腫。皇帝雖不言疼痛,但福全瞧那樣子似乎傷得不輕,心裡又急又怕,只道:“奴才該死,奴才護駕不周,請皇上重責。”皇帝忍痛笑道:“這會子倒害怕起來了?早先攛掇朕的勁頭往哪裡去了?”福全聽他此時強自說笑,知道他是怕自己心裡惶恐,心下反倒更是不好過。納蘭已將御馬拉住,那馬仍不住悲嘶。容若取了火把細看,方見馬蹄之上鮮血直流,竟夾著獵人的捕獸夾,怪不得那馬突然發起狂來。
福全對御前侍衛總管道:“你們有幾個腦袋可以擔當?先叫你們清一清場子,怎麼還有這樣的夾子在這裡?竟夾到了皇上的馬,幾乎惹出彌天大禍來。你們是怎麼當差的?”那些御前侍衛皆是皇帝近侍,他雖是親王身份,亦不便過分痛斥,況且侍衛總管見出了這樣大的亂子,早嚇得魂不附體。福全便也不多說,扶了皇帝上了自己坐騎,親自挽了韁繩,由侍衛們簇擁著返回御營大帳去。
待返回御營,先傳蒙古大夫來瞧傷勢。皇帝擔心訊息傳回京城,道:“不許小題大做,更不許驚動太皇太后、太后兩位老人家知道。不然,朕惟你們是問。”福全恨得跌足道:“我的萬歲爺,這節骨眼上您還惦記要藏著掖著。”
幸得蒙古大夫細細瞧過,並沒有傷及骨頭,只是筋骨扭傷,數日不能使力。蒙醫醫治外傷頗為獨到,所以太醫院常備有治外傷的蒙藥,隨扈而來亦有預備王公大臣在行圍時錯手受傷,所以此時便開方進上成藥。福全在燈下細細瞧了方子,又叫大夫按規矩先行試藥。
皇帝那身明黃織錦的行袍,袖上已然蹭破一線,此刻換了衣裳,見福全誠惶誠恐侍立帳前,於是道:“是朕自個不當心,你不必過於自責。你今天晚上也擔驚受怕夠了,你跟容若都跪安吧。”納蘭請了個安便遵旨退出,福全卻苦笑道:“萬歲爺這樣說,越發叫福全無地自容,奴才請旨責罰。”皇帝素來愛惜這位兄長,知道越待他客氣他反倒越惶恐,便有意皺眉道:“罷了,我肘上疼得心裡煩,你快去瞧瞧藥好了沒?”福全忙請了個安,垂手退出。
福全看著那蒙古大夫試好了藥,便親自捧了走回御帳去。正巧小太監領著一名宮女迎面過來,兩人見了他忙避在一旁行禮。福全見那宮女儀態動人,身姿娉婷,正是琳琅,一轉念便有了主意,問那小太監:“你們這是去哪兒?”
那小太監道:“回王爺的話,梁諳達囑咐,這位姑娘打今兒起到針線上去當差,所以奴才領了她過來。”
福全點點頭,對琳琅道:“我這裡有樁差事,交給你去辦。”琳琅雖微覺意外,但既然是裕親王吩咐下來,只恭聲道:“是。”福全便道:“你跟我來吧。”
琳琅隨著他一路走過,直至御帳之前。琳琅雖不曾近得過御前,但瞧見大帳前巡守密織,崗警森嚴,那些御前侍衛,皆是二三品的紅頂子。待得再往前走,御前侍衛已然不戴佩刀,她隱隱猜到是何境地,不禁心裡略略不安。待望見大帳的明黃帷幕,心下一驚,只不明白福全是何意思。正踟躕間,忽聽福全道:“萬歲爺摔傷了手臂,你去侍候敷藥。”
琳琅輕聲道:“奴才不是御前的人,只怕當不好這樣緊要的差事。”福全微微一笑,說:“你心思靈巧,必然能當好。”琳琅心下愈發不安。太監已經打起簾子,她只得隨著福全步入帳中。
御營行在自然是極為廣闊,以數根巨木為柱,四面編以老藤,其上蒙以牛皮,皮上繪以金紋彩飾。帳中悉鋪厚氈,踩上去綿軟無聲。琳琅垂首低眉隨著福全轉過屏風,只見皇帝坐在狼皮褥子之上,梁九功正替他換下靴子。福全只請了個安,琳琅行了大禮,並未敢抬頭。皇帝見是名宮女,亦沒有留意。福全將藥交給琳琅,梁九功望了她一眼,便躬身替皇帝輕輕挽起袖子。
琳琅見匣中皆是濃黑的藥膏,正猶豫間,只見梁九功向她使著眼色,她順他眼色瞧去,方見著小案上放著玉撥子,忙用撥子挑了藥膏。皇帝坐的軟榻極矮,她就勢只得跪下去,她手勢極輕柔,將藥膏薄薄敷在傷處。皇帝突然之間覺到幽幽一縷暗香,雖不甚濃,卻非蘭非麝,竟將那藥氣遮掩下去,不禁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只見秀面半低,側影極落落動人,正是那夜在河畔唱歌之人。
福全低聲道:“奴才告退。”見皇帝點一點頭,又向梁九功使個眼色,便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工夫,梁九功果然也退出來,見了他只微笑道:“王爺,這麼著可不合規矩。”福全笑了一聲:“我闖了大禍,總得向皇上賠個不是。萬歲爺說心裡煩,那些太監們笨手笨腳不會侍候,越發惹得萬歲爺心裡煩。叫這個人來,總不致叫萬歲爺覺著討厭。”
琳琅敷好了藥,取了小案上的素絹來細細裹好了傷處,便起身請了個安,默然退至一旁。皇帝沉吟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輕聲答:“琳琅。”回過神來才覺察這樣答話是不合規矩的,好在皇帝並沒有在意,只問:“是珠玉琳琅的琳琅?”她輕聲答了個“是”。皇帝“哦”了一聲,又問:“你也是御前的人,朕以前怎麼沒見著你當差?”琳琅低聲道:“奴才原先不是御前的人。”終於略略抬起頭來。帳中所用皆是通臂巨燭,亮如白晝,分明見著皇帝正是那晚河畔遇上的年輕男子,心下大驚,只覺得一顆心如急鼓一般亂跳。皇帝卻轉過臉去,叫:“梁九功。”
梁九功連忙進來,皇帝道:“傷了手,今兒的摺子也看不成了。朕也乏了,叫他們都下去吧。”梁九功“嗻”了一聲,輕輕一擊掌,帳中諸人皆退出去,琳琅亦準備隨眾退下。忽聽皇帝道:“你等一等。”她連忙垂手侍立,心裡怦怦直跳。皇帝卻問:“朕的那件衣裳,是你織補的?”
她只答了個“是”,皇帝便又說:“今兒一件衣裳又蹭壞了,一樣兒交你吧。”她恭聲道:“奴才遵旨。”見皇帝並無其他吩咐,便慢慢退出去。
梁九功派人將衣裳送至,她只得趕了夜工織補起來,待得天明才算是完工。梁九功見她交了衣裳來,卻叫小太監:“叫芳景來。”又對她說:“御前侍候的規矩多,學問大,你從今兒起好生跟芳景學著。”
琳琅聽聞他如是說,心緒紛亂,但他是乾清宮首領太監,只得應了聲:“是。”不一會兒小太監便引了位年長的宮女來,倒是眉清目秀,極為和氣。琳琅知是芳景,便叫了聲:“姑姑。”
芳景便將御前的一些規矩細細講與琳琅聽,琳琅性子聰敏,芳景見她一點即透,亦是歡喜。方說了片刻,可巧芸初聽見信了,特意過來瞧她,一見了她,喜不自禁:“咱們可算是在一塊兒了。”琳琅也很是歡喜,道:“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機緣。”芳景剛又囑咐了琳琅兩句,只聽小太監在帳外叫道:“芳姑姑,劉諳達叫您呢。”芳景便對芸初道:“你來給她解說些日常行事規矩,我去瞧瞧。”待她一走,芸初禁不住笑道:“我早就說過,你樣樣是個拔尖的,總有這一日吧。”琳琅只是微笑罷了,芸初極是高興,拉著她的手:“聽說畫珠也很討太后喜歡。咱們三個人,終於都當了上差。”琳琅道:“上差不上差,左不過不犯錯,不出岔子,太太平平就好。”芸初道:“你這樣伶俐一個人,還怕當不好差事。”悄聲笑道:“旁人想都想不來呢,誰不想在御前當上差。”頓了頓又說:“你忘了那年在內務府學規矩,咱們三個人睡在一個炕上,說過什麼話嗎?”琳琅微笑道:“那是你和畫珠說的,我可沒有說。”芸初笑道:“你最是個刁鑽古怪的,自然和我們不一樣的心思。”琳琅面上微微一紅,還欲說話,梁九功卻差人來叫她去給皇帝換藥,她只得撇下芸初先去。
時辰尚早,皇帝用了早膳,已經開始看摺子。琳琅依舊將藥敷上,細細包紮妥當,輕輕將衣袖一層層放下來。只見皇帝左手執筆,甚為吃力,只寫得數字,便對梁九功道:“傳容若來。”
她的手微微一顫,不想那箭袖袖端繡花繁複,極是挺括,觸到皇帝傷處,不禁身子一緊。她嚇了一跳,忙道:“奴才失手。”皇帝道:“不妨事。”揮手示意她退下。她依禮請安之後卻行而退,剛退至帳前,突然覺得呼吸一窒,納蘭已步入帳中,只不過相距三尺,卻只能目不斜視陌然錯過。他至御前行禮如儀:“皇上萬福金安。”
她慢慢退出去,眼裡他的背影一分一分地遠去,一尺一尺地遠去。原來所謂的咫尺天涯,咫尺,便真是不可逾越的天涯。簾子放下來,視線裡便只剩了那明黃上用垂錦福僖簾。朝陽照在那簾上,混淆著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容若見了駕,只聽皇帝道:“你來替朕寫一道給尚之信的上諭。”容若應了“是”,見案上皆是御筆硃砂,不敢僭越,只請梁九功另取了筆墨來。皇帝起身在帳中踱了幾步,沉吟道:“準爾前日所奏,命王國棟赴宜章。今廣西戰事吃緊,尚藩應以地利,精選藩下兵萬人馳援桂中。另著爾籌軍餉白銀二十萬兩,解朝廷燃眉之急。”
容若依皇帝的意思,改用上諭書語一一寫了,又呈給皇帝過目。皇帝看了,覺得他稿中措詞甚妥,點一點頭,又道:“再替朕擬一道給太皇太后的請安摺子,只別提朕的手臂。”容若便略一沉吟,細細寫了來。皇帝雖行圍在外,但朝中諸項事務,每日等閒也是數十件。他手臂受傷,命容若代筆,直忙了兩個多時辰。
福全來給皇帝請安,聽聞皇帝叫了納蘭來代筆國事,不敢打擾,待納蘭退出來,方進去給皇帝請了安。皇帝見了他,倒想起一事來:“我叫你替容若留意,你辦妥了沒有?”福全想了想,道:“皇上是指哪一樁事?”皇帝笑道:“瞧你這記性,蓬山不遠啊,難不成你竟忘了?”福全見含糊不過去,只得道:“容若臉皮薄,又說本朝素無成例,叫奴才來替他向萬歲爺呈情力辭呢。”皇帝沒有多想,憶起當晚聽那簫聲,納蘭神色間情不自禁,彷彿頗為嚮往。他倒是一意想成全一段佳話,便道:“容若才華過人,朕破個例又如何?你將那宮女姓名報與內務府,擇日著其父兄領出,叫容若風風光光地娶了過門,才是好事。”
福全見他如是說,便“嗻”了一聲,又請個安:“福全替容若謝皇上恩典。”皇帝只微笑道:“你就叫容若好好謝你這個大媒吧。”福全站起來只是笑:“渾話說‘新人進了房,媒人丟過牆’,這做媒從來是吃力不討好。不過這回臣口銜天詔,奉了聖旨,這個媒人委實做得風光八面,也算是叨了萬歲爺的光。”
他出了御營,便去納蘭帳中。只見納蘭負手立在帳帷深處,凝視帳幕,倒似若有所思。書案上擱著一紙素箋,福全一時好奇取了來看,見題的是一闋《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福全不由輕嘆一聲,道:“容若,你就是滿紙涕淚,叫旁人也替你好生難過。”
納蘭倒似微微嚇了一跳,回頭見是他,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禮。福全微笑道:“皇上惦著你的事,已經給了旨意,叫我傳旨給內務府,將頗爾盆的女兒指婚於你。”納蘭只覺得腦中嗡一聲輕響,似乎天都暗下來一般。適才御營中雖目不斜視,只是眼角餘光驚鴻一瞥,只見了她遠遠的側影,前塵往事已是心有千千結,百折不能解。誰知竟然永絕了生期,心下一片死寂,一顆心真如死灰一般了,只默默無語。
福全哪裡知道他的心事,興致勃勃地替他籌劃,說:“等大駕迴鑾,我叫人挑個好日子,就去對內務府總管傳旨。”納蘭靜默半晌,方問:“皇上打算什麼時候回京?”福全道:“總得再過幾日,皇上的手臂將養得差不多了,方才會回宮吧。皇上擔心太皇太后與太后知道了擔心,所以還瞞著京裡呢。”
己酉日大駕才返回禁城,琳琅初進乾清宮,先收拾了下處,芸初央了掌事,將她安排和自己同住一間屋子。好在宮中執事,只卷了鋪蓋過來便鋪陳妥當。御前行走的宮人,旁人都存了三分客氣。芳景本和芸初同住,她在御前多年,辦事老到,為人又厚道,看琳琅理好了鋪蓋,便說:“你初來乍到,先將就擠一下。梁諳達說過幾日再安排屋子。”琳琅道:“只是多了我,叫姑姑們都添了不便。”芳景笑道:“有什麼不便的,你和芸初又好,我們都巴不得多個伴呢。”又說:“梁諳達問了,要看你學著侍候茶水呢,你再練一遍我瞧瞧。”
琳琅應了一聲,道:“請姑姑指點。”便將茶盤捧了茶盞,先退到屋外去,再緩緩走進來。芳景見她步態輕盈,目不斜視,盤中的茶穩穩當當,先自點了點頭。琳琅便將茶放在小桌之上,而後退至一旁,再卻行退後。
芳景道:“這樣子很好,茶放在御案上時,離側案邊一尺四寸許,離案邊二尺許,萬歲爺一舉手就拿得到。放得遠了不成,近了更不成,近了礙著萬歲爺看摺子寫字。”又道:“要懂得看萬歲爺的眼色,這個就要花心思揣摩了,萬歲爺一抬眼,便能知道是不是想吃茶。御茶房預備的茶和奶子,都是滾燙的。像這天氣,估摸著該叫茶了,便先端了來,萬不能臨時抓不著,叫皇上久等著。也不能擱涼了,那茶香逸過了,就不好喝了。晚上看摺子,一般是預備奶子,奶子是用牛奶、奶油、鹽、茶熬製的奶茶,更不能涼。”
她說著琳琅便認真聽著,芳景一笑:“你也別怕,日子一久,萬歲爺的眼神你就能看明白了。皇上日理萬機,咱們做奴才的,事事妥當了叫他省些心,也算是本分了。”
又起身示範了一回叫琳琅瞧著學過。待得下午,梁九功親自瞧過了,見琳琅動作利落,舉止得體,方頷首道:“倒是學得很快。”對芳景笑道:“到底是名師出高徒。”芳景道:“諳達還拿我來取笑。這孩子悟性好,我不過提點一二,她就全知道了。”梁九功道:“早些歷練出來倒好,你明年就要放出去了,茶水上沒個得力的人哪裡成。我瞧這孩子也很妥當,今晚上就先當一回差事吧。”
琳琅應個“是”。梁九功諸事冗雜,便起身去忙旁的事了。芳景安慰琳琅道:“不要怕,前幾日你替皇上換藥,也是日日見著萬歲爺,當差也是一樣的。”
因湖南的戰事正到了要緊處,甘陝雲貴各處亦正用兵,戰報奏摺直如雪片般飛來。皇帝對戰事素來謹慎,事無巨細,事必躬親。殿中靜悄悄的,只聽那西洋自鳴鐘喳喳地走動,小太監躡手躡腳剪掉燭花,剔亮地下的紗燈。琳琅瞧著那茶涼透了,悄步上前正想撤下來另換過,正巧皇帝看得出神,眼睛還盯著摺子上,卻伸出手去端茶。琳琅縮避不及,手上一暖,皇帝緙金織錦的袍袖已拂過她的手腕。皇帝只覺得觸手生溫,柔滑膩人,一抬起頭來瞧見正按在琳琅手上。琳琅面紅耳赤,低聲道:“萬歲爺,茶涼了,奴才去換一盞。”
皇帝“唔”了一聲,又低頭看摺子,琳琅便抽身出去。堆積如山的奏摺已經去得大半,西洋自鳴鐘已打過二十一下。梁九功見皇帝有些倦意,忙親自絞了熱手巾送上來。琳琅將茶捧進來。皇帝放下手巾,便接了茶來,只嘗了一口,目光仍瞧著摺子,忽然將茶碗撂下。琳琅只怕初次當差出了岔子,心裡不免忐忑。皇帝從頭將那摺子又看了一遍,站起身來,負手緩緩踱了兩步,忽又停步,取了那道奏摺,交待梁九功道:“你明兒打發個人,將這個送給明珠。”停了一停,說道:“不必叫外間人知曉。”
摺子是明發或是留中,都是有一定的定規的,這樣的殊例甚是罕異。梁九功連忙應是,在心裡暗暗納悶罷了。待皇帝批完摺子,已經是亥時三刻。皇帝安寢之後,琳琅方交卸了差事下值。
琳琅那屋裡住著四個人,晚上都交卸了差事,自然松閒下來。芳景見錦秋半睡在炕上,手裡拿了小菱花鏡,笑道:“只有你發瘋,這會子還不睡,只顧拿著鏡子左照右照。”錦秋道:“我瞧這額頭上長了個疹子。”芳景笑道:“一個疹子毀不了你的花容月貌。”錦秋啐道:“你少在這裡和我犟嘴,你以為你定然是要放出去了的?小心明兒公公來,將你背走。”
芳景便起身道:“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看你還敢胡說?”按住錦秋便胳肢。錦秋笑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只得討饒。芸初在一旁,也只是掩著嘴笑。芳景回頭瞧見琳琅,笑著道:“再聽到這樣的話,可別輕饒了她。”琳琅微笑道:“姑姑們說的什麼,我倒是不懂。”
錦秋嘴快,將眼睛一眯,說:“可是句好話呢。”芸初忙道:“別欺侮琳琅不知道。”琳琅這才猜到一二分,不由略略臉紅。果然錦秋道:“算了,告訴了你,也免得下回旁人討你便宜。”只是掩著嘴笑:“背宮你知不知道?”琳琅輕輕搖了搖頭。芳景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沒事拿這個來胡說。”
錦秋道:“這是太宗皇帝傳下來的規矩,講一講有什麼打緊?”芳景說:“你倒搬出太宗皇帝來了。”錦秋“嘿”了一聲,道:“我倒是聽前輩姑姑們講,這規矩倒是孝端皇后立下來的。說是宸妃寵逾後宮,孝端皇后心中不忿,立了規矩:凡是召幸妃嬪,散發赤身,裹以斗篷,由公公背入背出,不許留宿御寢。”
芳景亦只是暈紅了臉笑罵道:“可見你成日惦著什麼。”錦秋便要跳下炕來和她理論。芳景忙道:“時辰可不早了,還不快睡,一會子叫掌事聽到,可有得饑荒。”錦秋哪裡肯依,芳景便“哧”一聲吹滅了燈,屋子裡暗下來,錦秋方窸窸窣窣睡下了。
天氣晴朗,碧藍的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白晃晃的日頭隔著簾子,四下裡安靜無聲。皇帝歇了午覺,不當值的人退下去回自己屋子裡。因芸初去了四執庫,琳琅也坐下來繡一方帕子。芳景讓梁九功叫了去,不一會兒回屋裡來,見琳琅坐在那裡繡花,便走近來瞧,見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蓮青色的絲線繡了疏疏幾枝垂柳,於是說:“好是好,就是太素淨了些。”
琳琅微笑道:“姑姑別笑話,我自己繡了玩呢。”芳景咳了一聲,對她道:“我早起身上就不太好,掙扎了這半日,實在圖不得了,已經回了梁諳達。梁諳達說你這幾日當差很妥當,這會子萬歲爺歇午覺,你先去當值,聽著叫茶水。”
琳琅聽她如是說,忙放了針線上殿中去。皇帝在西暖閣裡歇著,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靜無聲,只地下兩隻鎏金大鼎裡焚著安息香,那淡白的煙絲絲縷縷,似乎連空氣都是安靜的。當值的首領太監正是梁九功,見了她來,向她使個眼色。她便躡步走進暖閣,梁九功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對她道:“萬歲爺有差事交我,我去去就回來,你好生聽著。”
琳琅聽說要她獨個兒留在這裡,心裡不免忐忑。梁九功道:“他們全在暖閣外頭,萬歲爺醒了,你知道怎麼叫人?”
她知道暗號,於是輕輕點點頭。梁九功也不敢多說,只怕驚醒了皇帝,躡手躡腳便退了出去。琳琅只覺得殿中靜到了極點,彷彿連自己的心跳聲也能聽見。她只是屏息靜氣,留意著那明黃羅帳之後的動靜。雖隔得遠,但暖閣之中太安靜,依稀連皇帝呼吸聲亦能聽見,極是均勻平緩。殿外的陽光經了雕花長窗上糊著的綃紗,投射進來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鏡的金磚上。
她想起幼時在家裡的時候,這也正是歇午覺的時辰。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的窗下大株芭蕉與梨花。陽光明媚的午後,院中飛過柳絮,無聲無息,輕淡得連影子也不會有。雪白彈墨帳裡蓮青枕衾,老太太也有回說:“太素淨了,小姑娘家,偏她不愛那些花兒粉兒。”
那日自己方睡下了,丫頭卻在外面輕聲道:“大爺來了,姑娘剛睡了呢。”
那熟悉的聲音便道:“那我先回去,回頭再來。”
隱隱綽綽便聽見門簾似是輕輕一響,忍不住掣開軟綾帳子,叫一聲:“冬郎。”
忽聽窸窸窣窣被衾有聲,心下一驚,猛然回過神來,卻是帳內的皇帝翻了個身,四下裡依舊是沉沉的寂靜。春日的午後,人本就易生倦意,她立得久了,這樣的安靜,彷彿要天長地久永遠這樣下去一樣。她只恍惚地想,梁諳達怎麼還不回來?
窗外像是起了微風,吹在那窗紗上,極薄半透的窗紗微微地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裡呵著氣。她看那日影漸漸移近帳前,再過一會兒工夫,就要映在帳上了,便輕輕走至窗前,將那窗子要放下來。
忽聽身後一個醇厚的聲音道:“不要放下來。”她一驚回過頭來,原來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一手撩了帳子,便欲下床來。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亂裡卻忘記去招呼外面的人進來。皇帝猶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樣警銳敏捷,倒是很難得像尋常人一樣有三分慵懶:“什麼時辰了?”
她便欲去瞧銅漏,他卻向案上一指,那案上放著一塊核桃大的鍍金琺琅西洋懷錶。她忙開啟瞧了,方答:“回萬歲爺,未時三刻了。”
皇帝問:“你瞧得懂這個?”
她事起倉促,未及多想,此時皇帝一問,又不知道該怎麼答,只好道:“以前有人教過奴才,所以奴才才會瞧。”
皇帝“嗯”了一聲,道:“你瞧著這西洋鐘點就說出了咱們的時辰,心思換算得很快。”她不知該怎麼答話,可是姑姑再三告誡過的規矩,與皇帝說話,是不能不做聲的,只得輕輕應了聲:“是。”
殿中又靜下來,過了片刻,皇帝才道:“叫人進來吧。”她竦然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犯了大錯,忙道:“奴才這就去。”走至暖閣門側,向外遞了暗號。司衾尚衣的太監魚貫而入,替皇帝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帝卻叫住了她,問:“梁九功呢?”
她恭聲道:“梁諳達去辦萬歲爺吩咐的差事了。”
皇帝微有訝異之色:“朕吩咐的什麼差事?”正在此時,梁九功卻進來了,向皇帝請了安。皇帝待內官一向規矩森嚴,身邊近侍之人,更是不假以辭色,問:“你當值卻擅離職守,往哪裡去了?”
梁九功又請了個安,道:“萬歲爺息怒,主子剛歇下,太后那裡就打發人來,叫個服侍萬歲爺的人去一趟。我想著不知太后有什麼吩咐,怕旁人抓不著首尾,所以奴才自己往太后那裡去了一趟。沒跟萬歲爺告假,請皇上責罰。”
皇帝聽聞是太后叫了去,便不再追究,只問:“太后有什麼吩咐?”
梁九功道:“太后問了這幾日皇上的起居飲食,說時氣不好,吩咐奴才們小心侍候。”稍稍一頓,又道:“太后說昨日做的一個夢不好,今早起來只是心驚肉跳,所以再三地囑咐奴才要小心侍候著萬歲爺。”
皇帝不禁微微一笑,道:“皇額娘總是惦記著我,所以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人家總肯信著些夢兆罷了。”
梁九功道:“奴才也是這樣回的太后,奴才原說,萬歲爺萬乘之尊,自有萬神呵護,那些妖魔邪障,都是不相干的。只是太后總有些不放心的樣子,再三地叮囑著奴才,叫萬歲爺近日千萬不能出宮去。”
皇帝卻微微突然變了神色:“朕打算往天壇去祈雨的事,是誰多嘴,已經告訴了太后?”
梁九功深知瞞不過皇帝,所以連忙跪下磕了個頭:“奴才實實不知道是誰回了太后,萬歲爺明鑑。”皇帝輕輕地咬一咬牙:“朕就不明白,為什麼朕的一舉一動,總叫人窺著。連在乾清宮裡說句話,不過一天工夫,就能傳到太后那裡去。”梁九功只是連連磕頭:“萬歲爺明鑑,奴才是萬萬不敢的,連奴才手下這些個人,奴才也敢打包票。”
皇帝的嘴角不易覺察地微微揚起,但那絲冷笑立刻又消於無形,只淡淡道:“你替他們打包票,好得很啊。”梁九功聽他語氣嚴峻,不敢答話,只是磕頭。皇帝卻說:“朕瞧你糊塗透頂,幾時掉了腦袋都未必知道。”
直嚇得梁九功連聲音都瑟瑟發抖,只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道:“日後若是再出這種事,朕第一個要你這乾清宮總管太監的腦袋。瞧著你這無用的東西就叫朕生氣,滾吧。”
梁九功汗得背心裡的衣裳都溼透了,聽到皇帝如是說,知道已經饒過這一遭,忙謝了恩退出去。
殿中安靜無聲,所有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只服侍皇帝盥洗。平日都是梁九功親自替皇帝梳頭,今天皇帝叫他“滾”了,盥洗的太監方將大毛巾圍在皇帝襟前,皇帝便略皺一皺眉。殿中的大太監劉進忠是個極乖覺的人,見皇帝神色不豫,便道:“叫梁諳達先進來侍候萬歲爺吧。”皇帝的怒氣卻並沒有平息,口氣淡然:“少了那奴才,朕還披散著頭髮不成?”舉頭瞧見只有一名宮女侍立在側,便道:“你來。”
琳琅只得應聲近前,接了那犀角八寶梳子在手裡,先輕輕解開了那辮端的明黃色長穗。再細細梳了辮子,方結好了穗子。司盥洗的太監捧了鏡子來,皇帝也並沒有往鏡中瞧一眼,只道:“起駕,朕去給太后請安。”
劉進忠便至殿門前,唱道:“萬歲爺起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