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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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著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

首輔葉成被彈劾賣官,然後聽說誅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

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後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

還朝,陛下賞賜了他不少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

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為“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愛

她,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家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

冊立她為皇后,因為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

還是宮裡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了。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

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麼呢?顧劍說過,

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後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望著庭中的雨絲

輕嘆,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雖然好了,可是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太醫開了很多藥

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

忙拿了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受一點涼氣。我也希望咳嗽早

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成了什麼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裡的櫻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漸漸

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溼透了,黏在枝

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家護花用的東西,在花

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了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

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

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便響起隱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了個人似的,

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她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

打不起精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情,我想有些

事情,我自己獨自承受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裡新換了衣

裳,東宮裡也換了薄薄的春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叫

人在中庭裡新做了一架鞦韆,從前我很喜歡盪鞦韆,但李承鄞認

為那是輕薄率性,所以東宮裡從來沒有鞦韆,現在永娘為著我叫

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玩那個了。

裝秋千架子的時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

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

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

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

來了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

範。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

樣才能找尋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是宮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

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了不少人,我這裡也有

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麼興趣,只命永娘收過罷了。

還有一隻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裡,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只命永娘開啟,原來竟是一隻小貓,只不過拳頭

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絨毛,好像一隻粉兔。可明明是貓,兩隻眼

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

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家

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了。”

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紅的小舌

頭舔著我的手指。柔軟*的感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受又

好受,我頓時喜歡上這只小貓,於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

過裴老將軍。”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裴照似乎松了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

看著他,面露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

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可是他

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漏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

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色大變,對我

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

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我逗著小貓,跟它說話:“喵喵,你是要吃魚嗎?”

小貓“喵”地叫了一聲,舌頭再次舔過我的手指,它舌頭

上的細刺刷得我好癢,我不由得笑起來,抱著貓給阿渡看:“你

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點點頭。我叫永娘去取牛乳來喂貓,然後又跟阿渡商量

給小貓取個什麼名字。

我問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搖了搖頭,我也覺得不好,這只小貓全身純白,一根雜

毛也沒有,確實不應該叫小花。

“那麼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說著話,要替

小貓做個窩,要替小貓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麼時候走

的。

不過自從有了這只小貓,我在東宮裡也不那麼寂寞了。小雪

甚是活潑,追著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裡桃李花謝,亂紅

如雪,飄飛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總是跳起來用爪子去撓。

可是廊橋上積落成堆的花瓣,它卻嗅也不嗅,偶爾有一隻粉蝶飛

過,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著它滿院子亂跳,蝴蝶飛到哪

裡,它就躥到哪裡。

永娘每次都說:“這哪裡是貓,簡直比狐狸精還要淘

氣。”

日子就這樣平緩地過去。每天看著小雪淘氣地東跑西竄;

看庭院裡的花開了,花又謝了,櫻桃如絳珠般累累垂垂,掛滿枝

頭;看桃子和李子也結出黃豆大的果實,綴在青青的枝葉底下。

時光好似御溝裡的水,流去無聲,每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的

時候我常常坐在臺階上,看著一輪明月從樹葉底下漸漸地升起

來。千年萬年以來,月亮就這樣靜靜地升起來,沒有悲,沒有

喜,無聲無息,一天的風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層銀

霜。天上的星河燦然無聲,小雪伏在我足邊,“咪咪”叫著,我

摸著它暖絨絨的脖子,將它抱進自己懷裡。我靜靜地等待著,我

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從這個精緻的牢籠裡逃走。

本來因為我一直病著,所以東宮裡儀注從簡,許多事情都不

再來問過我。從前趙良娣雖然管事,但許多大事表面上還是由我

主持,我病了這麼些日子,連宮裡的典禮與賜宴都缺席了。等我

的病漸漸好起來的時候,緒寶林又病了。

她病得很重,終究藥石無靈,但東宮之中似乎無人過問,若

不是永娘說走了嘴,我都不知道緒寶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決定去看她。也許是憐憫,也許我想讓李承鄞覺得,一切沒有什麼異樣。或者,讓李承鄞覺得,我還

是那個天真傻氣的太子妃,沒有任何心計。

緒寶林仍舊住在那個最偏遠的小院子裡,服侍她的兩個宮

女早已經又換了人。巫蠱的事情雖然沒有鬧起來,可是趙良娣得

了藉口,待她越發地刻薄。我病後自顧不暇,自然也對她少了照

拂。我覺得十分後悔,如果我及早發現,她說不定不會病成這

樣。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頭髮也失去了光澤,髮梢枯黃,像是

一蓬亂草。我隱約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候還是在宮裡,她

剛剛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個時候她的憔悴,是鮮花

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現在,她就像是殘在西風

裡的菊花,連最後一脈鮮妍都枯萎了。

我喚了她好久,她才睜開眼睛瞧了瞧我,視線恍惚而迷

離。

她已經不大認得出來我,只一會兒,又垂下眼簾沉沉睡

去。

永娘婉轉地告訴我太醫的話,緒寶林已經拖不了幾日了。

她今年也才只得十八歲,少女的芳華早就轉瞬即逝,這寂寞

的東宮像是一頭怪獸,不斷吞噬著一切鮮妍美好。像鮮花一般的

少女,只得短短半載,就這樣凋零殘謝。

我覺得十分難過,從她住的院子裡出來,我問永娘:“李承

鄞呢?”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問,才知道李承鄞與吳王擊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七八

輕騎,由羽林郎簇擁拱衛著,一直過了明德門,其餘的人都下了

馬,只有一騎遙遙地穿過殿前廣袤的平場,徑直往這邊來。我忽

然覺得心裡很亂,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李承鄞,很久以前

雖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見著他,可是隔一陣子,他總要氣勢洶洶地到我那裡去,為了亂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現在我和他,不見

面了,也不吵架了。

我其實一直躲著他。在我想起從前的事之後,我明明應該殺

了他,替所有的人報仇。

也許,今天去看緒寶林,也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尋一個,來

見他的理由。我看著他騎馬過來,心裡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

上,他縱馬朝我奔來,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

他從來沒有那樣笑過吧?畢竟那是顧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

鄞。

內侍上前來伏侍李承鄞下馬,他把鞭子扔給小黃門,踏上臺

階,就像沒有看到我。

我站起來叫住他,我說:“你去看一看緒寶林。”

他終於轉過臉瞧了我一眼,我說:“她病得快要死了。”

他沒有理睬我,徑直走到殿中去了。

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初夏的風吹過我的臉頰,帶著溫潤的氣

息,春天原來已經過完了。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和他吵架,逼著他去看緒寶林,哪怕

綁著他,我也要把他綁去。

可是現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今日要咽

下最後一口氣又如何,他怕已經早就忘了她。忘了那個明眸皓齒

的女子,忘了他們曾經有過血肉相連的骨肉,忘了她曾經於多少

個夜晚,期盼過多少寂寞的時光。就像他忘了我,忘了我曾經恨

過他愛過他,忘了他曾經給我捉過一百只螢火蟲,忘了我最後決

絕的一躍,就此斬斷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這一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緒寶林陷入了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

虛弱,到最後連滴水都不進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勸說,

她認為我剛剛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邊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聽她的。我照顧著她,如同照顧自己心底那個奄奄一息

的自己。

我守在緒寶林身邊,那些宮人多少會忌憚一些,不敢再有微

詞。比起之前不管不顧的樣子,要好上許多。可是緒寶林已經病

得這樣,一切照料對她而言,幾乎都是多餘。

黃昏時分天氣燠熱,庭院裡有蜻蜓飛來飛去,牆下的芭蕉葉

子一動也不動,一絲風都沒有。天色隱隱發紫,西邊天空上卻湧

起濃重的烏雲,也許要下雨了。

緒寶林今日的精神好了些,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的人,

我握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喝水?”

她認出了我,對我笑了笑。

她沒有喝水,一個時辰後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後氣息漸漸微

弱。

我召來御醫,他診過脈之後,對我說:“寶林福澤過人,定

可以安然無恙。”

我雖然沒什麼見識,也知道御醫說這種話,就是沒得救了。

永娘想要說服我離開,我只是不肯。永娘只得遣人悄悄去

預備後事,天色越發暗下來,屋子裡悶熱得像蒸籠,宮娥腳步輕

巧,點上紗燈。燭光暈開來,斜照著床上的病人。緒寶林的臉色

蒼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動,我湊到她唇邊,才聽到她說的那兩個

字,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原來是“殿下”。

我心裡覺得很難過,或許她臨終之前,只是想見一見李承

鄞。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勸說他到這裡來。

這個男人,招惹了她,卻又將她撇下,孤伶伶地將她獨自拋

在深宮裡。可是她卻不能忘了他。

縱然薄倖,縱然負心,縱然只是漫不經心。

她要的那樣少,只要他一個偶爾回顧,可是也得不到。我握著緒寶林的手,想要給她一點最後的溫暖,可是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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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冷下去。

永娘輕聲勸說我離開,因為要給緒寶林換衣服,治喪的事

情很多,永娘曾經告訴過我。還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書

給禮部,也許會追冊她一個稍高的品秩,或者賞她家裡人做個小

官。我看著宮娥將一方錦帕蓋在緒寶林的臉上,她已經沒有了任

何聲息,不管是悲傷,還是喜悅,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短

暫的年華就這樣戛然而止。

遠處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永娘留下主持小斂,阿渡跟著我

回寢殿去。走上廊橋的時候,我聽到隱約的樂聲,從正殿那邊飄

揚過來。音樂的聲音十分遙遠,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個晚上,我

坐在那裡,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

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

給她聽。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

般。河邊草叢裡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

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

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

裡。河那邊營地裡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

了一重天。

我看著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了好幾只

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中原的武術,

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

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

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

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了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

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

亮了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注視著我?歌聲隔得那樣遠,就像隔著人間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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