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舊曆初四本來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約了幾位女同學替她慶生,於是凌波做東,在小館子裡請吃飯。年輕的女學生們湊在一塊兒,自然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堂倌拿了菜牌子來,凌波便讓大家點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裡,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不拘什麼菜,揀最快的來做,我們吃了好趕緊走。”
凌波說:“做什麼要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既然來吃飯,安安穩穩吃一頓難道不好嗎?”
祝依依拿菜牌子擋住半邊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凌波,拖長了聲音說:“當然要趕緊吃完了讓你早早回去,這樣的良辰美景,怎麼可以辜負?”
凌波這才回過味來,作勢就要打,另一個同學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有機會總要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凌波說:“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不過你們如果想見一見,有機會一定介紹給你們。”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來,笑道:“這樣落落大方,才是我認得的顧凌波。”旁的幾位同學也跟著劈劈啪啪地鼓起掌來,凌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時大家說笑著點了菜,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
都是些女孩子,並不會喝酒,所以這頓飯也不過吃了個把鐘頭。初夏時分天色漸長,從館子裡出來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車來接的,她住城南,與兩位女同學都是順路,於是一塊兒走了。凌波執意不讓她送,自己僱了一輛三輪車回家去。
一進家門口,就聞到一股煙葉子的味道,凌波心下高興,加快了腳步掀簾進了上房,問:“是張叔叔來了嗎?”
張繼舜放下菸袋,喜滋滋站起來,端詳她片刻,說:“大小姐又長高了。”
顧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樣
,成日莽莽撞撞的,又不懂事,見了張叔叔也不行禮。”
凌波於是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張叔叔好。”張繼舜連忙伸手把她攙住,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他從懷中取出一樣事物,“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這本來拿不出手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的一點心意,大小姐留著玩吧。”
凌波見是一對白玉小兔,用紅絲絨結成一併,精巧可愛——她是屬兔的。顧母急忙攔住了,說:“哪能給她這樣的東西,太貴重了。”張繼舜執意道:“雖是漢玉,也值不了幾個錢,總歸是大家的一點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沒老臉回去對他們說。”
顧母聽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凌波素來與張繼舜最為親厚,一年來不見更是親熱,纏著他問東問西。張繼舜向來待她視若己出,咬著煙管吞雲吐霧,笑眯眯地同她說話。正講到興頭上,忽然聽見有人輕叩院門。
凌波猜是楊清鄴來了,因早知張繼舜今日必來,所以她便存了讓他見一見清鄴的意思。她自幼喪父,幾位父執輩的叔伯多年來輪流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裡便將張繼舜視為父親一般。
她說:“我去開門。”她起身匆匆出去,開啟院門,果然是清鄴。他抱著一大捧百合,在滿天清輝下,但見花白似雪,花香醉人。凌波心中一甜,清鄴已經說:“生日快樂。”他將花送入她懷中。抱著花兒,她轉眸一笑,一雙眸子比星光更加醉人,說:“進來吧。老家有位張叔叔來看我們,正好請你見一見他。”
清鄴知她沒有父親,這位張叔叔既是父執輩的長輩,那麼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隨她進屋之後,他見客座上坐著一位老者,不過五十餘歲年紀,清瘦的臉上一雙眼睛極為有神,目光炯炯地向自己望來。
凌波道:“這位是張叔叔。”清鄴連忙行
禮:“張叔叔好。”張繼舜亦十分客氣,起身還禮,目光打量,見這年輕人氣質英武,年紀雖輕,但隱隱有一股凜然之氣,心下暗暗叫了聲好。大家坐下,張繼舜便有意與清鄴攀談,見他應對極是敏捷得體,又對他增了幾分喜歡。待聽到清鄴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聲,說道:“稷北的學生,歷來都十分有出息。”
清鄴道:“前輩謬讚。”
張繼舜對他十分滿意,趁他不備悄悄向凌波打了個手勢,蹺起大拇指搖了一搖,示意贊她好眼光。凌波心中一樂,更加高興。張繼舜又與清鄴論起前線戰事,清鄴剛從南方前線回來,自然十分熟悉。張繼舜談興大起,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說到痛快處,皆是開懷大笑。
顧母本來猶存了一分擔心,見了這種情形,才算放下心來。四人都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夜深,清鄴與張繼舜方才告辭而去。
到了第二日,張繼舜重來拜訪,因凌波去上學了,於是他在顧母面前將清鄴又誇了一遍,說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錯,這個人的人才品格,那真是沒得挑剔了。”
顧母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只可惜是個當兵的。”
張繼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繼舜是個粗人,說出的話夫人莫要見怪。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夫人也總是說‘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人要往前看,何況他只是吃一碗軍糧飯,並沒有關係的。”
顧母說:“我是怕你們老哥幾個心裡犯嘀咕,怎麼說也只有這麼一點血脈了,還嫁給一個在那個人手下當兵的,我怕你們心裡會有別的想法。”
張繼舜淡淡一笑,說:“如今是那個人的天下,在那個人手下當兵吃軍糧的人,何止千人萬人,我們又何必在這上頭計較呢。”
顧母點一點頭,說:“我也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