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圓 人長久_【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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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永南哥最近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多好的太平年華。”他最近也反常,因為他在認真談戀愛。是誰說的,老人一談戀愛就像老房子失火,無可救藥。永南哥也很老了,和爸爸一樣有三十多歲了。這樣的年紀還能談戀愛,我真替他高興。

永南哥和爸爸不一樣,這麼多年來他永遠笑眯眯的,待人和氣斯文,聽說他連打架都可以打得斯文好看。當然我沒看過他打架,他和爸爸一樣,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親自去打架了。

他笑起來甚至有酒窩,姬娜發嗲時叫他“陽光少年”,呸呸,只有我這年紀才能稱“少年”好不好?可是她們總叫我小孩子。

我見過永南哥的女朋友一次,和爸爸和永南哥從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她不算太漂亮。

那天她和永南哥帶我去租界的遊樂園,她穿著英綠旗袍和兔毛短大衣,笑起來才真的像陽光,暖洋洋地照著人。我突然有點明白永南哥為什麼喜歡她了,因為她很乾淨,乾淨得像剛曬過的被子,有一種肥皂泡與大太陽的味道,新鮮得想叫人埋頭好好睡一覺。

永南哥很疼她,買冰淇淋給她吃,當然也會給我買一份。吃完冰淇淋我一個人玩旋轉木馬,雖然會使人頭暈但很過癮,我一邊大叫一邊還有心情扭頭四處尋找永南哥和他女朋友,在一瞬間我看到他們兩個在不遠處衝我招手。

旋轉木馬轉過去,許多的木馬與許多的人擋在中間,我看不到他們了,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可是他們燦爛的笑臉牢牢印在我腦中。

那一剎那我自私地想,如果他們是我的父母該多好,帶我來遊樂園玩,一家三口,這樣快活。

我覺得很可恥,因為我竟嫌棄爸爸。雖然他永遠不會帶我來遊樂園玩,他不見得愛我,可是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爸爸。

永南哥決定退休,用他們的話說叫“金盆洗手”。我雖然一直認為他老,可是我也沒想到他已經老到可以退休,因為門房老周伯說過他要到七十歲才退休。老周伯已經六十歲了,他說他還要再幹十年,可是永南哥才三十多歲,他竟然就要退休了。

那天晚上我照例伏在那裡做功課,永南哥在和爸爸報賬,他們一邊對賬簿一邊抽菸,整間辦公室永遠煙霧繚繞。

我正在算兩位數的加減法,忽然聽到永南哥對爸爸說:“大哥,我打算不幹了。”他聲音裡有歉疚,“對不起,大哥,我想結婚了。”

爸爸的聲音很輕鬆:“好啊,這是喜事,恭喜你。”

永南哥覺得很難過,因為當年是爸爸帶他出身,他覺得自己這樣是失了義氣,他們最講究這個。可是爸爸似乎更歉意,說:“這麼多年來,多虧了你。”

永南哥到英租界去開了間西餐廳,正正經經當經理去了。

爸爸一下子忙起來,他一時找不到人幫手,於是辦公室裡人來人往,許多事都要等著他拿主意,他常常要忙到很晚。

我有時困極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一覺醒來,依舊滿屋子的人。

露露姐心疼得要死,她帶來叫傭人熬的雞湯給爸爸喝,可是爸爸不領情,只好全便宜了我。

說實話,那雞湯真難喝,熬得那樣濃,卻只放一點點鹽

,還說是大補。

最近時局不平靜,金價一路往上漲。航運的生意好得叫人眼紅,信義幫曾經揚言要奪回碼頭。這麼些年來,爸爸與他們頗有些恩怨。永南哥不在,他總是親自半夜上碼頭去看卸貨。

我只知道爸爸最近很忙很累,可是我沒想到爸爸會出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胃病。

真要命,老周大噴唾沫星子講起傳奇英雄來都是中槍中刀總之是皮肉外傷,可爸爸從碼頭出來時一腳踏空摔倒在地,立刻昏迷不醒,船務經理將他送進醫院,醫生說是胃出血,很危險。

教會醫院走廊裡的椅子冷得像冰,我坐在那裡瑟瑟發抖,爸爸在手術室還沒出來,永南哥趕來後只會說:“都怨我,都怨我……”他臉上的陽光全不見了,他難過後悔得要死。

永南哥不停地走來走去,我聽他對每一個人在說:“大哥沒有事。”

我們都不知道爸爸有胃病,他抽菸喝酒樣樣都很兇,可他才三十五歲。

我不能想象爸爸如果死掉,不,爸爸絕不會死。

手術很成功,可是第二天就出現嚴重的併發症,那德國醫生說的詞我一個都聽不懂,可是聞訊趕來的露露姐拿手堵著嘴,默默地哭著,永南哥的臉木得像堵牆,我想爸爸一定不好了。

下午的病房,有那樣好的陽光,像是一把金色的細紗,從視窗瀉進來撒得滿地都是。空氣裡只有消毒藥水的味道,我想起爸爸最後一次帶我去見乾爹,他病得很厲害,就像爸爸現在一樣,身上插著許多的管子。

我輕輕地叫:“乾爹。”

乾爹咧嘴笑了笑,他用那樣溫和的目光看著我,他說:“乾爹要走了,小煒以後要聽爸爸的話。”

我那時才五歲,什麼都不懂得,我還問他:“乾爹是要去外國,再不回來了嗎?”

去外國好遠好遠,我原來的鄰居方雅文和她爸爸媽媽一塊兒去外國了,臨走前聽她說要坐三個月輪船。三個月,那樣久,要差不多一百天呢……而且她再也沒回來過。

乾爹的聲音很輕,說:“是啊,再不回來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乾爹,有天我突然想起來,問家庭女教師:“乾爹為什麼不接我去跑馬廳看跑馬了?”家庭女教師很簡單地說:“乾爹死了。”

乾爹是那麼厲害的人物,他怎麼會死?他就像老周嘴裡的那些蓋世英雄,爸爸說當年乾爹在碼頭拿根竹竿打趴下七個人。乾爹雙手都會開槍,他帶我去鄉下打兔子,拿獵銃一槍一個準,回來時後車廂裡堆滿了野雞和兔子,吃不完統統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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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乾爹死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原來是死。

爸爸一直發高燒,他們說是敗血症,永南哥說就是血壞了。

那一定沒得救了。我用手捧著臉,我幾乎以為自己要哭了。

有溫暖的手在摸我的頭髮,我以為是露露姐回來了,可她的手又輕又柔就像是羽毛,暖暖地拂過我的額頭。

那女人真是漂亮,我長這麼大,美女也見了不少,可是這樣漂亮的女人還是頭一次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世上最漂亮的黑寶石。那些美女都像貓,可她像一尾

狐,尖尖的臉,真是像。

她對我微笑:“你一定是小煒了?”

然後她蹲下來,細心地替我係好散開的鞋帶,仰起臉來凝視我,說:“長得真像承浩。”

我爸爸的名字叫趙承浩,可是從來沒女人這樣叫他,她們都叫他“大哥”。

永南哥回來了,他眼睛一亮,我聽到他又驚又喜地叫:“大嫂。”

我頭暈眼花,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永南哥叫她“大嫂”,那她一定是我的媽媽了,她一定是!我要大聲地喊媽媽!

她放在我肩頭的手在輕輕發抖,可是我清清楚楚聽到她說:“永南,別叫孩子誤會了。”

我的心彷彿一下子被掏空了,就像突然從天空摔到地上來,五臟六腑哪裡都痛。我扭過頭去,她不是我媽媽,她不願意認我,她不願意當我媽媽。

我一直拼命昂著頭,免得眼淚流下來,可是眼淚還是嘩嘩地順著臉頰淌下來。

真丟臉。爸爸說男人流血不流淚,我已經七歲了,還在這裡淚流滿面地哭。

可是我的媽媽,不肯認我。

我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掏出紙巾替我擦,我冷著臉擋回去,自己拿袖子胡亂拭一拭。

她的嘴角微微抿起,說:“真是像承浩。”

承浩,承浩,她叫得這樣自然,這樣親切,就像叫過一千遍一萬遍,可是她為什麼不要爸爸了?為什麼不要我了?

我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我狠狠咬住唇角,不讓自己再哭。

露露姐替我買了燒賣和豆漿回來,見到這個女人,她手裡的東西全掉在地上,豆漿白花花濺得滿地都是,可是她只是怔怔地瞧著那女人。

我和露露姐,真是傷心人對傷心人。

爸爸一直昏迷不醒,病危通知書下了一份又一份。永南哥在醫院和碼頭之間跑來跑去,他的事太多了,既要操心生意,還要顧著爸爸。那女人每天都來,可是我不再理她。

來看爸爸的人很多,花籃水果堆滿半條走廊,不僅爸爸手底下的經理領班,還有許多叔叔伯伯。有些叔伯排場很大,來的時候前呼後擁,一溜汽車開進醫院。護士們竊竊私語,拿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我怒從膽邊生,恨不得翻白眼:“看什麼看,沒見過撈偏門的?”

紀小姐勸我吃東西,叫我不要和護士小姐計較。露露姐稱呼那女人“紀小姐”,我這才知道她姓紀。

她對露露姐很客氣,露露姐對她也很客氣。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露露姐明明嫉妒她嫉妒得要死,還得裝出微笑來對她。

她呢,她明明不要爸爸,不要我了,還天天到醫院來。

那是因為爸爸快要死了……我一想到這裡,眼淚就又忍不住要流下來。

我從來沒有這樣孤獨過,爸爸昏迷不醒,而紀小姐,她每天很細心地照料爸爸,也很溫和地對待我,可是,她說她不是我媽媽。

或許她真的不是我媽媽,或許她只是不想認我,但我已經被傷透了心。

除開爸爸,我在這個世界上,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如果爸爸死掉,我也死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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