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月發現陸珩的臉色怪怪的, 她是慣會看眼色的, 就小聲道:“叔叔,你放青月下來呀。”
陸珩這才緩過神兒來, 他定定地看著青月這張臉,眼睛眉骨處同桑桑生的確實相像,當真是桑桑的女兒。
陸珩一瞬間覺得自己有些呼吸不過來, 他似是置身於冰天雪地當中,然後把青月放下來。
青月“蹬蹬蹬”地就跑向桑桑那兒,她一把抱住桑桑的腿:“娘, 剛才青月走丟了,是那個叔叔把青月送回來的,咱們得同叔叔道謝呀。”
青月雖有些活潑, 但是個懂事的孩子, 自是知恩圖報的。
這會兒桑桑自然在和趙詢說話。
桑桑見到趙詢的時候是十分震驚的, 後一想現在是大齊和魏國難得休戰的時候,想必趙詢這才有了功夫過來巫城。
之前趙詢離開大齊去參軍時的話言猶在耳,他說日後出息了再追求她。
現在趙詢已是名滿天下的趙小將軍,他早實現了當初的夢想, 也和趙王言和, 他的人生都將是一片坦途, 不該再為她耽誤的。
這廂桑桑一聽青月走丟了,雖說現在回來了,可還是急的輕輕地在青月的身上拍了兩下,然後才道:“那叔叔在哪兒呢。”
青月一指, 卻發現陸珩不見了,她撓了撓頭髮,納悶道:“奇怪,叔叔去哪兒了,明明剛剛還在這兒的。”
這會兒元璟也過來了,奶孃抱著元璟:“夫人,元璟像是困了。”
趙詢在一旁道:“如此,你便回去吧,我也去四處逛逛。”
見到了元璟的臉,趙詢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這是陸珩的孩子,兜兜轉轉,到底還是陸珩贏了。
雖說桑桑說孩子沒有父親,對陸珩也頗冷淡的樣子,可趙詢知道她還是喜歡陸珩,從那時桑桑喜歡上假扮他的陸珩時他就知道。
可趙詢不想放棄,他努力了這麼多年,終於能夠配得上她,可到頭來他還是贏不了桑桑的心。
這次來巫城,趙詢只是想確認一下,桑桑能不能放下過去,可在他看到桑桑眼睛的那一刻就知道,桑桑的那些過往早已經纏入她的骨血,陸珩正在其中,他就像一個外人,終究是進不去的。
看著桑桑和青月、元璟走遠,一路明亮,真好啊,只要桑桑過的好就好,趙詢想。
他從不後悔這樣愛過一個人,桑桑是那樣明媚鮮活的一個人,她調皮又精靈,她那樣努力的活下去,她是他生命中最亮的一抹色彩。
這輩子,他都忘不了桑桑,縱然只能遙遙相望。
桑桑一行人轉過街巷,先讓奶孃把睡著了的元璟抱到馬車上,自己則抱著青月往馬車的方向走,正走著的時候忽然就看見了不遠處桃樹下的陸珩。
陸珩穿了身竹葉青的衣袍,墨發束在玉冠內,若是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玉冠是桑桑曾經送給陸珩的那一個,燈光打在他臉上,映的半明半昧,俊秀風流,如玉一般的郎君。
四年沒見,驟然在此處相見,桑桑好半天才回過神兒來,陸珩怎麼會來巫城?她似是被釘子釘在了地上,竟然連一步都挪不了。
一旁的青月瞧見陸珩就道:“娘,這便是那個我說的叔叔,是他把青月送回來的。”
陸珩走過來,短短幾步卻似一生的距離,原來這是他的孩子啊,這樣可愛又漂亮的小姑娘是他的孩子,是他血脈相連的……女兒。
是了,陸珩驟然見到趙詢和桑桑在一處的時候以為青月是趙詢和桑桑的孩子。
可冷靜下來後陸珩才想起來,按著青月的年紀,趙詢那會兒還在戰場上,根本回不來,而他在離開大齊的那個晚上和桑桑……
如此,便越發確定,這是他的孩子。
青月見陸珩的神色很奇怪,竟像是要哭的樣子,她回身緊緊摟住了桑桑,小聲道:“娘,這個叔叔好怪,咱們快走吧。”
桑桑知道今日是不能輕易了結的,她把青月交給奶孃:“先抱青月回馬車上,我等會兒就過去。”
青月覺得她似乎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可惜元璟現在睡著了,若不然她立刻就要同元璟講。
“青月是我的女兒吧,”陸珩問,雖然是問,可卻是極確定的語氣。
桑桑被氣笑:“青月是我的女兒,和你有什麼干係?”是她辛辛苦苦生下了青月和元璟,又是她一手把兩個孩子養這麼大。
眼見著孩子們乖巧又聽話,陸珩這會兒過來想要回孩子,簡直是做夢。
看見桑桑的眼睛都紅了,陸珩知道桑桑這是誤會了,他想上前去碰碰桑桑的手,可到底停滯不前:“我不是同你來搶孩子的。”
桑桑一愣,那這人是來幹什麼的,不言不語就走了四年多,連個信兒都沒送過,她只當從沒有這麼個人,可現在忽然出現又是幹什麼?桑桑才不信陸珩的鬼話。
陸珩想,這世上他最愛桑桑。
他這次來,也並非是為了搶孩子,陸珩發現他的嗓子有些喑啞,良久才說出那句話:“桑桑,我們重新在一起吧,我想娶你。”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桑桑的眼睛是真的紅了:“陸珩,回你的大齊去,我們不會再有任何關係!”說罷就轉身上了馬車走了。
直到晚上的時候桑桑的氣還沒有消下來。
當初她何嘗不是鬆動了,那晚上她問陸珩話本的結局,還有重病時陸珩的陪伴,可陸珩說走就走了,再沒一絲訊息,就好像對她的都只是最淺薄的撩撥而已。
似乎她在陸珩面前,就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意兒一樣,她沒有那麼沒骨氣!
這邊兒,十安小心地道:“王爺,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瞧著聖女剛才那態度,怕是不會輕易原諒王爺,王爺這一遭怕是不知道怎麼才能求得聖女的原諒。
不過十安覺得聖女這麼做也是很正常的,試問一個女人懷孕了,偏那男人不知不覺,還接連四年多時間沒半點訊息,誰不生氣。
若非十安知道陸珩這幾年在戰場上幾度出生入死,且都是為了桑桑,十安都要罵陸珩是個渣男了。
陸珩的眼神逐漸堅定,不管怎樣,他都會重新求娶桑桑。
第二日,巫盛就聽說了陸珩前來求見的事,且用的還是本名,堂堂的大齊攝政王。
這下門房的人可不敢輕易對待了,要知道現在齊魏兩國之戰中大齊佔據了優勢,再往後這位攝政王爺怕是不知道有怎樣的造化呢。
巫盛聽了後氣的牙癢癢,如此一來便不能打陸珩一頓再轟出去了,只好讓陸珩進來。
進了正廳後,陸珩一撩衣袍便行禮:“伯父,晚輩此行前來是想求娶桑桑。”
巫盛一愣,沒想到陸珩竟然這般直接,倒把他嘴裡的話都給堵回去了。
堂下,陸珩道:“伯父,您還記得四年前我離開巫城前一晚同您說的話嗎?”
巫盛當然記得,他的面色複雜,沒錯,當年他們確實見了一面,當時他感慨於陸珩對桑桑的心,且當時陸珩就同他道等日後足夠強大後再來求娶桑桑,到那時他一定會給桑桑一個盛大的婚禮。
巫盛看著堂下的陸珩,他比前幾年多遭了些風霜,他心中瞭然陸珩這幾年這麼拼命都是為了什麼,眼下天下局勢已定,陸珩也確實實踐了當日的諾言,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無視巫族和天下。
罷了,都到如今這地步了,他還能再說些什麼,巫盛擺手道:“你自己去同桑桑說吧,”他老了,再也管不了年輕人之間的事了。
現在他就盼著桑桑和兩個外孫兒能好好的,何況他不是不知道桑桑那孩子喜歡陸珩,一切就聽憑孩子們的造化吧。
後院裡,桑桑坐在花架下,正捧著書來看。
她的側臉瑩白如玉,眉眼間清極豔極,似乎還是從前的模樣,可一見了陸珩,桑桑的臉就冷下來了:“攝政王今兒過來可還是要說渾話的?”
“若是如此,攝政王便請直接走吧,不要浪費時間了,”桑桑冷冷道。
陸珩苦笑,此時他還當真不知道要跟桑桑說什麼,解釋什麼才能讓桑桑明白過來,只好把給青月買的東西給桑桑。
他瞧著青月該是個活潑的孩子,便特意買了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兒,又給青月買了好些頭繩緞帶,青月生的那樣好,戴這些顏色鮮豔的緞帶一定好看。
可沒想到桑桑竟連這個都不要,直接叫他連人帶東西都走。
桑桑連都看不進去了,就等著陸珩走,可沒想到陸珩忽然倒在了地上,桑桑一驚,只見陸珩面色蒼白,腹上暈出了血色,竟然昏倒了。
十安一驚,連連叫道:“我就說王爺硬撐,果然這傷又撕裂了吧。”
然後抬眼看著桑桑:“聖女,巫醫的醫術更好,可否叫巫醫給王爺看看?”
陸珩面色蒼白,唇上也沒了血色,桑桑只好道:“把他抬到偏廳裡去吧,”然後又叫了巫月幫陸珩診脈治傷,她自覺已做到了仁至義盡。
十安沒跟進去,他一直跟著桑桑,似乎很是猶豫的模樣,像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桑桑忍不住道:“你不去你家主子那兒跟著,來我這兒做什麼?”
十安乾巴巴地開口:“王爺剛才戰場上下來,他從來都是親自上陣的,大大小小的不知受了多少傷,這次是腹上受了傷,幾乎穿了個對穿,還沒怎麼好,他就掙扎著要過來,就是為了能早些見到聖女您,可王爺終究是強撐著的,果然這傷撕裂了。”
桑桑皺眉:“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十安咬了咬牙,最終決定還是聽從自己的心:“聖女,王爺這全都是為了你!”就算日後他再也得不到王爺的重用他也要說,他到底看不下去了。
桑桑心道十安這麼老實的人都會說謊了,陸珩是為了他的雄圖霸業,與她又有何干係,她剛要走,就聽十安問她。
“聖女還記得當初你出使大齊後去其他城郡的事嗎?”
桑桑停住步子,她當然記得,那是離開大齊前的任務,那會兒陸珩還特意過去送她,可那又怎麼了。
“王爺他悄悄派了最精良的守衛在您身邊,就是怕您再遇刺,可他卻不讓我告訴聖女,”十安道。
桑桑一愣。
十安的話沒有停下來,他繼續說:“聖女你還記得那每隔五日的信嗎,不管忙到什麼時候,王爺都會給您寫信,就連那話本子都要親自謄寫,日日熬到半夜。”
“後來您生了病,是王爺用了他的血做藥引,聖女您才能活過來的。”
桑桑終於忍不住了:“你說什麼?”
十安的眼中都含了淚:“聖女您那時候危在旦夕,得用極大量的王爺的血才能做一次藥引,您那段時間喝的藥就是王爺的血,”這也算是還了桑桑當年的恩情吧,那會兒王爺身上的血幾乎都要幹了,每次都是那樣大量的血,若非是王爺,旁人怕是都受不住。
桑桑想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件事,就連巫祁都沒說,可她一想陸珩的性子,就知道定是陸珩囑託巫祁的,而巫祁又是個重諾的。
怪不得那段時間總不見陸珩,怪不得他的面色特別蒼白,怪不得……
“我還沒說完,”十安倔強地道。
“王爺已然是攝政王了,就算劍指天下也不至於這麼著急,這四年來他一直親自上戰場,不知受了多少傷,多少次鬼門關前走動,都是為了能儘快打敗魏國,成為這天下的主人,如此巫族才不能再阻礙你們倆。”
“我不知勸過王爺多少次,可他總也不聽,每次都是拼了命,就只是為了能光明正大的同聖女您在一起,”十安說到後來竟也想哭了。
而桑桑此時早已經淚流滿面,她沒想到陸珩竟然暗中為她做了這樣多。
是了,她怎麼這樣蠢,才四年的時間大齊就已擊敗魏國,書中可是用了足足六年多的時間,畢竟魏國也是百年的王朝,可陸珩生生地讓這時間提前了兩年,竟然都是為了她……
桑桑不曾想到,陸珩竟然用情至此。
陸珩早已習慣了痛楚,這些年他不知受過多少傷,此刻在痛苦中醒轉,睜開眼卻看見了桑桑,她的眼睛溼漉漉的,眼尾泛紅,像是哭過了的樣子。
見陸珩醒過來,桑桑一下子便抱住了陸珩:“你怎麼什麼都不說啊,如果不是十安同我說了,難道你要就這樣什麼都不告訴我?”
她想起這些年的兜兜轉轉,還有陸珩這樣的傻里傻氣,如果十安不說,還不知道要再浪費多少時間。
聞著桑桑身上的甜香,陸珩覺得就像在做夢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抱住桑桑,他聽了桑桑的話就知道十安是自作主張了。
陸珩的聲音是受傷後的沙啞:“我只是覺得,那些都是我應該做的,不值一提。”
曾經他那樣陰鷙偏激,對桑桑做過那麼多錯事,如今的這些都不過是在償還罷了,是他應得的。
他曾經對桑桑那樣不好,那樣陰鬱,現在的一切都是在贖罪,就這些還不夠,他要用一生去償還。
桑桑明白陸珩的意思,這會兒她也回過神兒來了,她從陸珩身上起來:“你的傷沒事吧?”
因著剛包紮過傷處,陸珩只穿了件中衣,桑桑怕自己剛剛不小心碰到了陸珩的傷處,就解開陸珩的中衣,只見那傷處沒什麼變化,她松了一口氣。
可桑桑接下來就看見了陸珩身上的傷疤,幾乎遍佈他的上身,大大小小,看著極其恐怖,其中最嚴重的便是接近心臟處的一道傷疤,那傷疤到現在依舊如此清晰,暗褐色的,還撕擰著傷口,看著就知道主人曾經受過多嚴重的傷,陸珩能活下來也實屬不易。
眼淚撲簌簌而下,從前陸珩身上並沒有這樣多的傷,都是這四年間留下的傷疤。
纖細的指尖輕輕地撫上傷疤處,桑桑的聲音軟極了:“還疼嗎?”
陸珩搖了搖頭:“早就不疼了,”他覺得現在就像是在做夢,桑桑這樣溫柔地待他,能有今天,就算他受過再多傷、吃過再多苦也值得。
桑桑給陸珩穿上中衣,陸珩卻一把抱住了桑桑,他的下巴抵在桑桑的肩膀上:“桑桑,我不是在做夢吧?”
桑桑心疼地道:“不是,是真的,陸珩,”她回抱陸珩。
陸珩確實曾經待她不好,可後來又為她做了這樣多的事,如此,便都算是還清了吧。
世事說來當真奇怪,當初她做了他的藥引才救活了他的命,而後來她忽然重病,因著他曾用過她的血做藥引,便成了唯一有可能救活她的藥引。
他們互為藥引,互為救贖。
像是命中躲不過的劫,也是命中註定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