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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保住天下的惟一方法是,要先籌得大量現金代各地所有的客戶償還天文數字的美金債務。

這是談何容易的事。辦不妥的話,整個集團就危在旦夕。

一下了飛機就衝回總公司去召開緊急閉門會議的李善舫,下令盡一切的可能為寶隆套現。

“有多少流動資金都握在手上,先穩住大局。”

寶隆的財政總監駱滔依然搖頭嘆息,向李善舫說:

“遲了,各地的金融投資專案,連我們港股在內,由連月的陰乾發展到這兩三天來全無理性的恐懼性拋售,我們套現也補償不了負債。”

李善舫把眼睛睜得銅鈴般大,眼眶內的微絲血管分分鐘會承受不了張力而爆裂似,叫人看上去,簡直驚心動魄,毛骨聳然。

他定一定神,倒抽一口氣,問:

“今日同業拆息多少?”

駱滔沒精打彩地回答:

“幾近三百,升勢還必定會持續。”

不清說,那是因為很多銀行都料想不到銀根會忽然緊湊到這個要不顧一切地救亡的地步,也就是說,被這次金融風暴拖累而至危機四伏的銀行財務機構不只是寶隆一間了。

可惜的是,在承受災難的風雨路上雖則結伴有人,仍不能稍減自身的惶恐與驚怕。

畢竟,同是天涯淪落人者眾,也還是要嘗透了天涯淪落的滋味。

“借吧!”李善舫沉思一會,還只能有這個答案。

銀行同業拆息高企,意味著市場經濟局面極度緊張,更難以排除飲鳩止渴的危機。可是,除了久延殘喘,盼望一覺醒來,奇蹟會出現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連李善舫這麼有辦法的大商家都忽爾束手無策,何況手上只有一點點積蓄的小市民,如何去抵擋著如山洪、如溶岩般暴發、氾濫的金融大風暴。

其實,劉菁的遭遇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悲慘故事罷了。

樊浩梅從上海飛返香港,一腳踏入家門,就被滿頭大汗、面如土色的劉菁一把抱住。

“阿菁,你幹什麼呢?”樊浩梅嚇一大跳。

“梅姐,你救我,你救我。”劉菁抱緊了樊浩梅不放。

“阿菁,冷靜點,坐下來才說話。”樊浩梅把劉菁安頓在梳化上,再說:“我去給你倒杯熱茶。”

才準備站起來,就被劉菁抓住,死不放手,嚷:

“不,不,梅姐,你別離開我,我怕。”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樊浩梅問。

“我…”劉菁整個人發抖,倒在樊浩梅的懷抱裡狂哭不已。

樊浩梅給劉菁這麼一鬧,也不禁稍稍慌了手腳,只好一邊輕拍著她的背,一邊給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的方力說:

“方力,你乖乖的幫媽媽一個忙,給阿菁姨姨絞條熱毛巾,和倒杯熱茶來。”

方力倒很聽話,立即聽命而去。

他無疑是興奮的,靜悄悄的家,忽爾來了個呼天搶地、要生要死的人,分明是添了幾分熱鬧,他知道自己不再寂寞了。

於是,方力非常賣力地把熱毛巾和熱茶都端上來,給這老早哭得死去活來的劉菁姨姨受用。

“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發生了,都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別擔心!你就喝口茶,擦把臉,心平氣和地告訴我吧!”

劉菁擦了眼淚,又用力地把鼻子一鬆一索,揩幹了鼻涕,正要倒抽一口氣,開口說話,卻瞥見方力傻兮兮地望著她笑,便又不敢開腔了。

樊浩梅於是會意道:

“你有話盡避說吧,方力不曉得把事情放在心上的。”

劉菁點點頭,仍然抽咽著,說:

“梅姐,我的所有積蓄全都泡了湯了。”

“為什麼?”

“這幾天,港股不住往下滑落,我不服氣呀!前一陣子,押在港股上頭的錢,分明賺了雙倍,一下子反倒過來虧蝕一半,於是…”

說著,劉菁的眼淚又淌了下來。

樊浩梅安慰她說:

“由著它吧!餅一陣子怕就會回升了,這麼多年來,不也是時起時落的。股票買了,用來收息也是件好事,不能以一兩天的成績論定輸贏。”

“不。”劉菁幾乎是在尖叫,教旁立著的方力都微微嚇了一跳,禁不住往他母親的身邊站近一點。“梅姐,慘在我用了展買股票,這兩天股價大跌,股票行實行斬倉,也就是說要我血本無歸了,這都是給蔡太太害了的。”

“誰是蔡太太?你怎麼可以怪到別人的頭上去呢?”

“不怪她,怪誰?”劉菁咆哮:“這麼多年了,我替她按摩,收她八折,忙不迭地巴結她,無非想請她好好關照我。蔡太太的丈夫是股票經紀,常有很多內幕消息,最近給我在他的股票行內開了戶口,我把血汗積蓄都抬進去了,只那麼三兩天的功夫,就告訴我輸個精光。梅姐,你說,我這口氣怎麼咽得下?”

“咽不下也要咽下去呀,阿菁,願賭服輸。”樊浩梅嘆氣:“你這是投機取巧,而不是投資貯備呀。”

“梅姐,錢不是你的,你不會覺得心痛吧!每一張紙幣撕開來,都有我的血和汗。按摩這門手藝是如假包換的把別人的舒服建立在自己的辛苦之上,長年累月的職業病叫我生了頸骨骨刺,痛得我每晚都睡不牢,難道你不明白其中的淒涼?那些闊少奶、貴夫人,大模斯樣地躺在那兒享受我的艱苦勞力,我早已恨她們刺骨了,那姓蔡的更連累我一無所有,半句安慰開解的說話都欠奉,還幸災樂禍地對我說:

“‘阿菁,你呀,吃得了鹹魚就要抵得住口渴。平不了倉是你實力不夠,怪不得經紀行要斬倉呀。’

“我聽了,沒有拿起檯面的生果刀來往她的胸口戮過去,已經算是她走了八百輩子的運了…”

樊浩梅微吃一驚,道:

“阿菁,你千萬別衝動,傷了人是要坐牢的。”

這麼一說,劉菁簾間渾身哆嗦,眼淚又流瀉一臉,握住了樊浩梅的手,道:

“梅姐,我不要坐牢,我怕,我…”

“別傻,”樊浩梅說:“你是過敏了,既然沒有傷人犯法,誰會抓你去坐牢呢!”

“可是,梅姐,我…”

樊浩梅看劉菁欲言之止,意識到事態並不簡單,便追問道:

“阿菁,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是真的傷害了蔡太太吧?”

劉菁一邊哭,一邊猛地搖頭。

“阿菁,你說呀,一定有事發生了,對不對?你還不坦白的說出來,大家商量著辦,你獨個兒承受著壓力,更不是辦法了。”

劉菁慢慢的從袋裡摸出一樣東西來,放到樊浩梅的手裡去。

“這是什麼?”

樊浩梅定睛一看,只見手上放著一枚寶光流轉,光芒奪目的鑽石戒指。

她從沒有見過有這麼大的一顆鑽石。

鑽石在樊浩梅的理念裡只是一種物質的名詞。

這個名詞在樊浩梅心目中比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更高不可攀。

最低限度,樊浩梅在一些晚上會得坐在吊橋上,舉頭觀賞疏星明月。大自然的傑作之中,星星、月亮、太陽總算在照拂大地時有她享用的份兒。

可是,鑽石,應該是跟她絕緣的,絲毫不會在她的生活上引起任何關連。

當她的掌心上放著這麼一枚晶光燦爛的鑽石戒指時,的確叫她有一陣子的迷惘。

樊浩梅隨即想,這勞什子的東西幹麼會跑到自己的跟前來呢?

她靜候著劉菁的解釋。

“這…鑽戒是蔡太太的。”劉菁的情緒重新高漲,道:“明白嗎?有些女人在世界上穿金戴銀,錦衣玉食,別說一枚鑽戒,就算她們拿來配牛仔褲的一隻仙奴手袋都是我們出盡吃奶的力替人按摩三十個小時的工資,這公平嗎?…你說。”

“劉菁!”樊浩梅吃驚得把鑽石戒指塞回劉菁的手上去:“別告訴我,這戒指是你從蔡太太那兒不問自取得來的。”

“是,是我趁她在按摩後睡得像頭死豬似時,把它偷回來的。我咽不下這口氣,她少一隻鑽石戒指是九牛一毛,她害我輸掉的是我的全副家當。”劉菁的語氣忽然理直氣壯起來。

這叫樊浩梅的感覺更像被人無端端的推下萬丈深淵去似,只有一種不住墮落,無法挽回的慌張感覺。

她凝望著已經有點歇斯底里的劉菁,好一會,待對方稍稍平靜下來了,才說:

“你其實在害怕蔡太太會報警,把你抓住了,送去坐牢,對不對?”

劉菁凝視著樊浩梅,沒有回答。

她的目光是幽怨的、恐懼的、悲哀的、不忿的、不屑的,複雜得幾乎叫人無法理解的。

“答我,劉菁,你在害怕被抓去坐牢,因為你的良心告訴你,這是罪行,對不對?”樊浩梅繼續追問。

“蔡太太已經報了警了,我剛回家裡去,鄰居告訴我,曾有便衣警探來我家找過我。”

樊浩梅一時間語塞,心開始卜卜的亂跳。

劉菁說:

“為什麼世界這麼不公平?我不是不用我的雙手去幹活去積聚的,為什麼要我行差踏錯了一步,就變得一無所有。”

“劉菁,你不是惟一的一個不幸者。”

“縱如是,我仍然要為我的不幸付出代價,為什麼?像我如此不幸的人多,可是,像姓蔡的那種幸運的女人同樣比比皆是,為什麼?這公平嗎?你回答我。”

樊浩梅無法回答劉菁的問題。

這不是比較人與人之間的幸運與不幸的時候。

包無法在現階段令精神已極度困擾的劉菁明白,人,生下來就要對所有的幸與不幸,照單全收。

“怎麼不回答我?”劉菁問:“你不是說,只要我把問題坦白說出來,就有辦法解決嗎?”

“劉菁…”樊浩梅嘆了一口氣:“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希望你會聽我的勸。”

劉菁興奮地衝前緊握著樊浩梅的手,道:

“你說,你說呀,我在聽著。”

樊浩梅不是不能體會到劉菁的彷徨的。她忽爾心痛如紋,真想為所有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的女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七九七年的初秋是反常的,在金風送爽的時節裡不該有雨。

可是,整個十月,老是陰霾密佈,每隔一兩天,就狠狠的下一場襖雨。

天氣反常,往往影響到人的脾性也跟平日有所差異,連最容易捉摸的方力,也有出人意表的行徑。

面對樊浩梅一早給他準備好的一頓菜餚豐富的午飯,方力竟然無精打采的一手託著腮幫,一手拿筷子在飯碗內無意識地撥動著,老半天仍沒有把飯菜吃光。

這真不像平日愛笑愛玩愛吃愛睡,天掉下來也當被蓋的方力。

屋子裡的氣氛無疑是沉鬱的,冷清清的。

方明搬出去之後,原本每隔兩三天,總會提著水果點心回家來,藉著逗方力開心的藉口,探望母親。可是,這最近有十天功夫,方明都沒有回孃家來了。

方力曾問樊浩梅,得到的答案是:

“姐姐是忙吧!”

忙的人不只方明,還有殷家寶。

為了寶隆集團陷入困境,殷家寶已不眠不休地耽在辦公室內,為套現救亡而日以繼夜地與李善舫並肩作戰。

樊浩梅惦記著殷家寶和李善舫,卻不得相見,也幸虧如此,否則她必定會發覺真有一夜白頭的這個可能,連年青的殷家寶都驟然憔悴起來,就別說在生死存亡邊緣上苦苦掙扎的李善舫了。

本來,樊浩梅的一門心思一直放在寶隆事件之上,這兩天卻為了劉菁終歸出了事而不得不分神照顧她了。

當方力開門引進了請求樊浩梅作供的警察,知道了劉菁因偷竊罪而被捕時,樊浩梅是難堪多於錯愕的。

這個結果其實老早在樊浩梅預計之內。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為此,這天,樊浩梅把午飯預備好之後,便囑咐方力說:

“方力,你好好的吃飯,照顧自己,媽媽要到拘留所去看望劉菁姨姨。”

“什麼拘留所?為什麼不把我也帶去?”方力問。

“別多說了,媽媽很快就會回來。”

樊浩梅悶聲不響,挽起手袋就走了。

方力託著腮幫,無可奈何地對牢一桌子的飯菜發呆。

他想不明白平日總算是人來人往的一個家,怎麼會忽爾剩下他孤伶伶的一個。哥哥與姐姐不見了,老呆在家的母親也不見了,連那些不住摸上門來光顧指壓服務的客人都不見了。

只剩下他方力獨個兒吃飯,原來真不是味道。

外頭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方力很想知道,可是,他答應過母親,在她回來之前,方力不會離開家門半步。

這個承諾是認真的。自從那次方力走失過之後,樊浩梅對方力獨個兒往外跑的規定更加嚴格了。

方力拍打了一下腦袋瓜,告戒自己說:

“做個聽話的兒子真不容易。”

正悶得發慌時,門鈴響起來了,方力興高彩烈地衝出去把大門開啟,隔著鐵柵見了個郵差。

“有位叫殷家寶的住在這兒嗎?”郵差問。

“有。”方力洪亮地回應。“是我哥哥,上班去了。”

郵差一聽方力的語調,看一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出他是個低能兒無疑。

“家裡沒有別的人可以簽收掛號信嗎?”郵差問。

“沒有。”

郵差想了一想,道:

“那就由你簽收吧!記著,你哥哥回來,把信件交給他,怕是要緊的。”

“成。”方力很高興地答應著。

能有活讓他幹真是太好了。

方力如獲至寶似的把那封掛號信抱緊在胸前,先關上了大門,就往殷家寶的房間走去。

他決定把沉甸甸的一封信放在哥哥的床頭櫃上,用電話機把它壓著,那麼,殷家寶回來就一定會看得見了。

可是,轉念一想,方力又有了個新主意…

母親曾告訴他,這陣子殷家寶忙極了,不知什麼時候能回家來,剛才郵差不是又說過信件是要緊的嗎。

依這樣的情況推論,殷家寶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信件了?

方力幾難得才有如此複雜而又艱鉅的事件放在眼前,需要他用心思去處理,不由得令他的情緒慢慢高漲起來。

第一個衝進腦袋去的念頭就是替哥哥拆閱這封信,看裡頭是什麼傢伙,再作道理。

於是方力跑到廚房去,拿了把小刀子把信封割開,裡頭是一大疊的相片,其中幾幀竟是殷家寶笑嘻嘻地抱著個白胖小阿的合照。

憊有,方力發現照片有一個他並不認識的漂亮女人。

那會是誰?

一個下意識的概念在方力單純的腦袋裡由模糊而至清晰,最終成形。

他不高興了。

除了尤楓,方力並不喜歡有別個他不喜歡,甚至不認識的女孩子跟他哥哥在一起。

樊浩梅在不久之前的一晚,在方力未入睡前坐在床沿跟他聊天,就曾給方力說過,尤楓和殷家寶是總有一天會結婚的,結婚之後,他們會誕育一個像他們般漂亮的小寶寶。

當晚,樊浩梅說得興奮了,還拍著方力的手背道:

“方力呀,那小寶寶嘛,將來是要喊你小叔叔的呢!”

“小叔叔”這個名堂和地位代表著成長與權威,方力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高興的。

如今,當他看到了照片時,他意識到情況發展得不如理想。

他直覺地認為照片中的女人霸佔了一個應該屬於尤楓的位置。

方力是太有藉口搖電話給尤楓,要她來審視一下這疊照片了。

在等待尤楓到來的那段時空,方力再不感到寂寞,一份油然而生的滿足感令他快樂,因為方力知道自己在處理著一件比吃飯睡覺、搬運圖書更要緊的情事。

閒著沒事可幹的人,往往不自覺地把別人的是非包攬到自己身上去處理,連天真無邪的方力也不例外。

尤楓本來就惦記著方力的,只是畢業後立即接到了社會福利署的通知,她的求職申請獲得批准,分派到一個殘疾人士的健康中心去處理個案。新任命令尤楓忙壞了,於是,有好多天無暇上樊浩梅家。

收到方力煞有介事地搖來電話之後,尤楓便抽了個空,買了一籃水果,提到樊浩梅家裡來。

“尤楓,你看。”方力還沒讓尤楓坐下,就把那一大疊的照片塞到她手裡去。

那是一疊殷家寶簇擁著一個美麗的少婦和一個可愛小男孩的合照,每張照片背面都書寫著溫柔而深情的字句,例如:

“家寶:我和小寶都那麼想念你。卡碧。”

“家寶:記得嗎?你是大寶,他是小寶,都是我們家中的寶貝。”

“家寶:我正在努力工作,積極生活,因為你說過:”卡碧,請別忘記,你在世上並不孤單,我隨時都願意照顧你和小寶。‘“

“家寶:小寶不單是我的寶貝,也是你的寶貝,告訴你,他是越來越長得趣致了,等待著你回來曼谷看望我們呢!卡碧。”

尤楓逐張照片細看,逐句字語細讀,她那燦爛溫軟得有如初升旭日的微笑漸漸引退了。一張原本雪白裡滲著酡紅的臉,像蓋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烏雲,直至陽光無法再透射出來為止。

“尤楓,這照片裡的女人和小男呵誰?”方力心急地搖俺著尤楓的手,追問。

“方力,照片是你在哪兒找到的?”

“郵差剛送來的。”方力答。

經方力這麼一說,尤楓注意到那個貼滿了泰國郵票的信封。她同時想到前些時,家寶到曼谷公幹,不住延期回港。

她也省起了,當她追問殷家寶為什麼屢屢更改歸期時,對方半開玩笑地對她說:

“我在曼谷另外有一頭家要照顧。”

世間上是有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回事的,聰明如殷家寶把這番伎倆耍得出神入化,實不為奇。

“他們究竟是誰?”方力仍然鍥隨不捨地向尤楓要答案。

“是你哥哥在泰國的朋友,好朋友。”

“你認識他們嗎?”

尤楓搖頭,喉嚨開始覺得翳悶。

“哥哥像很疼愛那個小男孩似的,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尤楓答,胸口像給人捶了一拳似,隱隱作痛。

“為什麼你不知道?哥哥沒有告訴你,他們是什麼人嗎?”

“方力,”尤楓不耐煩地大聲叫喊:“我不是什麼事情也知道的。”

方力無端端被尤楓這麼呼喝,呆了一呆,不期然地呱的一聲就哭出聲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會備受讚美,甚而會獲得獎賞的,因為他誠懇地關懷著尤楓,褊袒著尤楓,愛護著尤楓。

方力從沒有想過自己會自尤楓處得到了如此這般的待遇。

他希望眼淚可以軟化尤楓的心,可以改變局面,可以力挽狂瀾,可以表達委屈,可以搏取同情。

可是,剛好相反,尤楓一看到這麼一個大男人在她跟前呱呱地哭嚷起來,忽然覺得嘔心,抓起了手袋,悶聲不響就奪門而出。

大太陽之下幾許驟然而至的災難和風雨,人們還不是要硬著頭皮,咬緊牙關,忍住交融的血淚,硬撐著艱難的歲月過。

尤楓的眼淚不知多少次要衝出眼眶,都被她強忍著吞回肚子裡去了。她叫自己不要哭,眼淚不值得為一個不愛自己、隱瞞自己、欺騙自己的男人而流。

尤其當尤楓在工作崗位上面對著那些不是失明就是失聰,不是斷了一隻腳就是壞掉一雙手的傷殘人士,發覺他們被朋友、家人、親屬以至社會離棄鄙夷而仍然要孤苦頑強地生活下去時,她就覺得拋下了四肢健全的方力不管是算不上殘忍的,甚而是自己要承受一次心靈的嚴重創傷也實在算不了什麼一回事。

正如尤楓的上司宋翎主任輔導自殺被救回來的失戀者說:

“在世界上,誰沒有了誰就活不下去的話,這年頭,人口為什麼還會這麼多?”

對的,誰有本事擔保自己今日之所有,明天一定能安然無恙?

縱使保得住了明天,後天又將如何?

人生就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冒險,誰都要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在翌日會驟然痛失至愛。

不是嗎?只消每天翻閱報章細看,就知道很多叫人唏噓嘆息、叫人傷心不已、叫人慘不忍睹的禍事在本城內正不斷地發生著。

這些天來,亞洲各地幣值瘋狂下瀉所引致的金融大風暴席捲東南亞,嚴重波及香港,港元聯繫匯率在亞洲各地貨幣貶值浪潮中,無可避免地受到猛列衝擊,直接引起了銀行之間的隔夜同業拆息和銀行借貸利率高企,間接做成套現風潮而令港股一瀉千里,各行各業在銀根極度緊張的情況下,無不債臺高築,開始搖搖欲墮。

甚至乎一般安份守己、安居樂業的平民百姓,也因著地產價格無止境地向下調,而暗地大吃一驚。香港有一半人是擁有房地產的,驀然發覺資產已被陰乾了百分之四十或以上,全部束手無策,欲哭無淚。

於是,不幸的情事在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的大氛圍之下接踵而至。

那些沉不住氣,站不住腳,承受不了壓力,資金無法週轉,情緒過度刺激的人們,開始崩潰、瘋狂、走上毀滅自己或別人的歧路之上。

尤楓身邊所發生的事例,就叫人驚心動魄,肝腸寸斷,比起因為殷家寶移情別戀而生的失意,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就在這幾天,尤楓被派去輔導一個新近失明的少女俞小璇。

小璇的遭遇也真夠可憐的,小璇自小案母雙亡,靠點社會救濟金,自己苦苦掙扎成人,中學畢業之後念了兩年會計,在一間中型股票行內工作,認識了一位年青同事阮秋華,就在上個月結了婚。

一對新人把辛苦積累的錢付了首期,買下一層三百多尺的小鮑寓,剎那間樓價在金融風暴之下跌了四成。這還不打緊,蜜月歸來之後,任職的股票行宣佈倒閉,小夫妻倆同時失掉飯碗,自住的房子成了一個賤價兜售也沒人敢接手的燙山竽。小璇憂心得天天哭鬧,造成了丈夫忍無可忍的心理壓力,乾脆買了烈性火酒回家來,求個同歸於盡,一了百了。

自殺的悲慘結局是阮秋華一命嗚呼了,俞小璇卻被搶救過來,眼睛卻受到嚴重傷害,變作失明。

蚌案交到尤楓手上去,天天要到醫院去替俞小璇作心理輔導。

這天,從俞小璇的病房走出來,尤楓的情緒是相當低落的。

罷才跟俞小璇做心理輔導時,小璇問她:

“尤小姐,你天天的來看望我,會不會是白花你的時間和功夫了?”

尤楓溫柔地回答說:

“怎麼會?小璇,我們有信心你可以重新做人。”

小璇苦笑:

“尤小姐,問題是做個什麼樣的人?出了醫院,第一件事我就要想辦法歸還房子賣掉後,欠下銀行的差額。第二件事是面臨失業。第三件事是適應一個瞎子所屬的黑暗世界。第四件事是以寡婦的身分,開始過無親無故無朋無友無私蓄的生活。”

俞小璇輕輕地嘆一口氣,再說:

“尤小姐,你這些天來對我說的一番又一番安慰和鼓勵的說話,其實都是廢話,不中用的。我要面對的那四大困難,你有實際的方法為我解決其中的兩項,我還有本事活得下去。否則,你就回去吧,讓我安安靜靜的再在這兒躺幾天好了。”

尤楓真的無話可說,也無法可想。

她並不願意推想俞小璇最終會獲得個什麼結局,除了靜待奇蹟的出現之外,她只能天天明知不可為而為地履行著她的責任,以一番又一番的漂亮理論跟殘酷的現實拼搏,勝算有多少,病人和她其實都心裡有數。

不是不悲哀、不是不可惜、不是不無奈的。

走過長長而空洞的醫院走廊,令尤楓心上更添落寞和悲痛。

原來有很多人的遭遇比她的失戀還要痛苦千億倍。

“讓開,讓開。”

隨著一陣鼎沸的人聲,在走廊的一頭湧現著好幾個男女護上,正合力推著一個病人,往尤楓這一邊衝過來。

“讓開,是個瘋婦!”負責開路的其中一人竟這樣說。

那群護士走近來之後,尤楓看傻了眼。

被三五個男護士用白麻布緊緊捆縛在病床上的病人,不住地大聲叫喊:

“放開我,再不讓我走,我就把你們一個一個的咬死,吸乾你們的血。”

尤楓禁不住大叫:

“大姐!”

然後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才緊緊的抱住那個病人,尤楓就淒厲地大喊一聲。

已經太遲了。

堡士們把尤楓硬扯開來時,發覺她已滿臉鮮血。

“那瘋婦真的見人就咬!”

尤楓的劇痛自耳朵而至心上,她狂哭不止,喊道:

“她不是瘋婦,是我姐姐!是我姐姐!”

另一組的醫護人員把尤楓安頓在病房內,先替她治療好被瘋婦所咬傷的耳朵,再給她服食了兩顆鎮靜葯丸,讓她不期然地睡了一覺,紓緩緊張的神經。

尤楓睡過了三小時之後,轉醒過來,看到一室的白,一時間還未曾聯想起睡前的遭遇,直至到她伸手摸一摸還有著微痛的耳朵,她才曉得驚喊:

“大姐,是她。”

尤楓正要掙扎著坐起來,就被床前的一位女士按下,要她重新睡好。

“尤楓,沒事的,我來看你了。”

“宋主任!”尤楓看到了她那能幹而親切的上司宋翎,心上就穩當下來了。

“是你?”

“是的,我來看你了,醫生說你只不過受了輕傷,和微誣了驚,睡醒了,情緒穩定下來就可以出院了。”宋翎十分溫文的說。

“宋主任,是我大姐,她…”

“我知道。”宋翎點頭說。

“可是,我並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的?大姐她…真的瘋了。天!”尤楓回憶著遇害的情景,意識著一定有些很恐怖的意外發生在尤婕身上了,急得她緊緊抓住了宋翎的手不放。

“你鎮靜點,尤楓,聽我慢慢給你說。”

宋翎把她知道的經過向尤楓解釋。

尤婕的確受了很嚴重的打擊,以致影響著正常的舉止,甚至犯了傷人的罪行來。

事情發生在尤婕等待李善舫從上海回香港來的那幾天。

九七年的整個夏季都是陰霾密佈,滂沱大雨的。

從中環的每一幢巍峨商廈的玻璃窗望出去,老是迷離若夢,模糊不清。

尤婕一直佇立在百樂集團大廈的窗前凝視窗外,神情是呆滯,感覺是麻木的。

她在等待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訊息。

這個訊息將決定她的貧與富、斷定她的成與敗,甚至可能嚴重到會影響她的生和死。

尤婕不是等待李善舫的迴音,因為李善舫從上海趕回香港來之後,已經在百忙萬慮、千愁億緒之中,抽空回了尤婕一個電話,李善舫坦率地對尤婕說:

“尤婕,我很明白你的困境,可惜,當前的情勢異常險峻,人人都在水深火熱當中。老實說,我是自身難保,如何他顧?”

求救的物件已不可能是香港的商家,正如李善舫所言,香江的財團大多是財經與地產機構,這一陣子受金融大風暴的影響,全變成了一尊尊被迫渡江的泥菩薩了。

尤婕跟程羽密議對策,思前想後,幾乎只有一條路可走。程羽說:

“尤婕,迫在眉睫,只能你親身出馬再求蘇爾哈一次,向他要一個人情,請他顧念印尼盾的貶值,為我們想一個援兵之計。說到底,還是我們聽信了他的說話,對印尼盾堅挺有信心,才造成今日的惡果。”

尤婕點頭:

“好吧!我跟他聯絡一次。”

這一次,把蘇爾哈聯絡上,真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蘇爾哈當然清楚尤婕為什麼要找他,被尤婕找到了,麻煩就跟著來了。

若不是身邊的手下魯蓋給蘇爾哈討了個人情,蘇爾哈是決不會再接聽尤婕的電話的。

“魯蓋,這人情是賣給你的。”蘇爾哈說。

“謝謝老闆,把尤婕這個女人應付過一趟,讓她死了心就好,否則她苦纏不休,我擋駕乏術呢!”

蘇爾哈在接聽尤婕電話時,聲調仍然是輕鬆而有神采的,他說:

“尤婕,我的大美人,你焦急些什麼呢?你借貸給才富的款項只不過是一個總包銷的數字,你個人名下究竟佔多少了?你只消告訴我,我把那部分的美金差額以其他方式補償給你,不就解決了你的問題了吧!”

尤婕抱緊了電話筒,誠恐對方會一下子溜走似,道:

“蘇爾哈,實不相瞞,當初你說印尼盾不會貶下去,故此,我們把才富企業的貸款額全數包攬下來,由若翰偉諾的卡爾集團向我們提供美金借貸,以百樂集團的資產作抵押。這就是說,把才富企業還給我們的印尼盾轉回美金,現今並不足以抵償卡爾集團的欠款,到了期限,若翰偉諾有權要我們清盤還債,我就一無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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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爾哈說:

“你要我怎樣幫你?”

尤婕慌忙回應:

“我希望你能體察目前的境況,全是因為印尼盾下瀉害的…”

“尤婕,外匯的上落是大賭場,願賭服輸,絕不能因為我看好印尼盾,你就要我負上彌補全數差額的責任,這公平嗎?”

“可是,如果我不是聽信你的指示…”

“尤婕,如果我對你的勸告證明準確,你今時今日賺到盤滿缽滿,你會把盈利分給我一半嗎?別告訴我,你會這樣做,就是你嘴上這麼說,我心上也不會相信。既然不是打算與我分甘同味,如今有難,我是沒有責任與你分擔的。我惟一可以做的是,看在我們曾有一段情誼關係份上,我答應搖蚌電話給若翰偉諾,為你多拿幾天期限,你好好去籌組現款吧!尤婕,你是個絕頂有本事,也有本錢的女人,你的問題會迎刃而解的。”

蘇爾哈對尤婕的讚許不是全然捧場而缺乏真誠的,可惜的是,時不我予,際此全城,甚而整個亞洲都風聲鶴唳,自顧不暇的非常時期,任憑尤婕再有本事,再有本錢,也發揮不了作用。

幾乎可以說是坐以待斃。

程羽聽了蘇爾哈給予尤婕的答覆,連連冷笑,極盡刻薄之能事地對尤婕道:

“蘇爾哈說你既有本事又有本錢,如今都不管用了,不是麼?你試開啟城內的報章看看,連日來的新聞只有殺人、自殺、破產、清盤,再看不到有非禮和強姦個案了,為什麼呢?當男人沒有了財富、沒有了事業,哪兒還有心情跟女人作體能運動的遊戲,哪怕比你尤婕更動人的尤物躺在他們跟前,都屬枉然。”

說罷了這番話,程羽連頭也不回就離開尤婕的辦公室。

往後一連幾天,程羽再沒有出現在百樂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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