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
天氣愈冷, 東宮寢殿內又比昨日多添置了兩個暖爐,地龍比往日燒得更旺,宮人們甫一踏入殿內, 便給熱出一身汗來。
雖然受罪,卻無人敢不盡心盡力, 這寢殿裡住著的, 是如今大晉朝最為尊貴的太子殿下。
自然, 太子殿下固然叫人敬畏,但宮人們更加畏懼的卻是那位在太子殿下身後, 始終忠心不二的靖王世子。
自先皇駕崩來,太子病重昏迷,一時間朝堂大亂, 禍亂不止,不狼子野心人便為到了改朝換代另立新主的時候, 卻不成,盡皆粉碎於世子爺冷血暴戾的鐵騎刀鋒下。
如今朝野上下誰不忌憚陸沉, 十萬禁軍聽他排程,朝中勾結謀逆的罪臣被他斬殺示眾的不計其數,據說連日來殺的人太多, 午門外早已血流成河, 行人路過都會溼了鞋, 就連其生父靖王也涉嫌謀害太子被收押於天牢,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 沒敢造次的。
天下皆,這個陸沉是個六親不認,只會殺人的瘋子。
官員多恨他,百姓就多擁戴他, 自先皇病重,朝中奸佞當道,受苦的還是平民百姓,如今貪官汙吏們一個接一個被處決,百姓自是人人稱頌,更不人將陸沉的畫像供奉於堂上。
外面都說,世子是太子一黨。
他們這些在東宮內伺候的宮人,比外面的人更清楚,世子對太子殿下的忠心自是日月鑑,太子似乎是個福薄的,身子每況愈下,湯藥流水似的往東宮送來,卻只是不見好,殿內殿外暖和得像春天,偏那位渾身冷得如冰塊一般。
也不能撐到幾時。
太子殿下若是沒了,那皇位,自是另一番變數。
“主子,這是太醫院今晨剛煎制的新藥,要趁熱服下才好。”
富貴急匆匆呈著湯藥踏入內殿,自打道他家主子的身子養不好了,連日來便只顧著哭和煎藥,宮人們私下議論的事倒是全然不。
踏入殿內,他手一抖,險些把熱騰騰的湯藥潑灑出去。
只見他家那病入膏肓的,金貴的主子爺,只披了一件單薄外衫,悠哉地拎著一把剪刀修剪盆栽。
“主子,這怎使得!太醫一叮囑要在榻上休養不下地,不下地!怎偏就不聽!”
沈眠“呵”的一笑:“那些庸醫的話什必要理會。”
“太醫的話不理會,連世子的話也不理會了?若是叫那位爺瞧見,又要跟你生氣,你何苦非要惹惱他?”說著,去拿了件狐裘大氅披在他肩頭,道:“主子快用藥吧。”
“拿去倒了吧,後也不必送來。”沈眠放下剪刀,他面前的一株臘梅已然被修剪妥帖,嫩黃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很些喜人。
富貴踟躕在原地,小聲說:“雖不見效,卻都是些尋常不得見的珍稀藥材,世子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尋來,主子便是調養身子也是用的。”
“拿來。”沈眠抬了下眼。
富貴只當他被自己說動了,心中一喜,忙把藥碗遞給他,此時溫度正適宜入口。
沈眠接過白瓷湯碗,湊近嗅了嗅,還是撲鼻的苦澀難聞。
他又不是真的生病,何必吃這苦頭?轉手便把那一盅湯藥全部倒進了面前的盆栽裡。
“既然都是些好藥材,糟踐了也惜,給花做養分便好不過。”
“主子——”
“噓,”沈眠把湯碗放在他手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土鬆一鬆,別叫人發了藥味。”
富貴苦著臉地去給花鬆土。
沈眠走到桌邊,桌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畫卷,畫上是一片如火的楓林。
富貴悄悄看了一眼,道:“那是鹿山上的楓林啊,主子總愛往那處去,還不許奴才跟著,就那喜歡,奴才瞧著還沒御花園的風光好看呢。”
沈眠道:“正為你瞧不出它的好,孤才不讓你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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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撇撇嘴,“主子慣是喜歡賣關子。”
沈眠只淡淡一笑,又問:“今年的初雪落下了?”
富貴道:“初雪早過了,如今外面還飄著大雪呢,說不清是第幾場了,整座皇城都被白雪覆蓋著,好看的緊,只惜主子見不得風,不然是喜歡的。”
沈眠一愣,蹙了下眉:“原來,初雪已經過了。”
他把手上蘸了硃砂的毛筆隨手放下,只看著那畫卷出神。
他敏銳的直覺,陸沉的好感度應該是刷滿了。
他還沒走,說明任務還沒結束。
還誰……
他這幾日前思後,和陸沉那樣強橫的氣運不相上下的人,除了顧延,便只鹿山上那個饞他酒的怪和尚。
如今的局勢,他自是見不到顧延,但無塵卻和他一絲緣,那位得道僧活過長久的歲月,唯一的愛好便是酒。
所,初雪日,那和尚必會去西祠的梅樹下,取走那兩壇“沐雪”。
“初雪已過……”
富貴問:“初雪日何特別嗎?”
沈眠並未回答,卻道:“我聽說陸沉在找無塵大師,眉目了?”
“無塵大師是方外人,又慣是行蹤不,自是不好找的,找……找不到也不妨事,主子福大命大,名醫能治好主子的病!世子爺還在南山寺為主子點了長明燈祈福,神明庇佑,主子只要安心養病就是。”
說著,眼眶竟是紅了。
沈眠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道:“哭什,孤還沒死。”
富貴瞪眼:“主子又胡說!”
說著,抹著眼淚跑出去了。
沈眠搖搖頭,哭什用,要是連自己都放棄,就真沒勝算了。
他垂眸眼睫,視線飄向畫卷上如火般的楓林,在那片徇爛熱烈的紅葉火海間,藏著一抹白衣,似雪又似霧,完全隱入畫中景色。
便恰如那和尚,風中來,到風中去,讓人連一抹痕跡也抓不住。
那時在鹿山上,撩撥他只是為趣,把一個不染纖塵,無欲無求的聖人拉到俗世中來,會是一件很成就感的事。
若是早料到今日,那時不論使出什卑鄙的法子,沈眠也一會把好感度刷滿走。
他提起筆,卻在那楓樹下,畫了個傾倒的酒壇子。
不何時起,身側多了一人。
陸沉立於他身側不看了多久,等他畫完,才問:“這畫何意蘊。”
沈眠垂眸,淡淡道:“並無什深意。”
陸沉道:“如今來,殿下似乎不做無深意的事。”
沈眠心中一驚,面上分毫不顯,仍是淡淡說道:“就只是作畫罷了,我如今並無所思所求,自然不必事事都多費心神。”
並無所思所求,是為已然認命。
這淡然的一句,叫陸沉疼得麻木的胸腔泛痛楚,他和對方商議一般道:“殿下既然並無所思所求,不妨多我,多念著我?”
沈眠頓了頓,終於肯抬起眼眸望向他:“聽說你在南山寺替我點了盞長明燈。”
陸沉沉默。
沈眠放下手中畫筆,嘆道:“你若真心為我祈福,就造些殺孽。”
陸沉道:“我殺的都是該殺人,便是問到閻羅殿也是佔理的,你怕我殺戮太重,不得民心,我心中數,不會做叫你擔心的事。”冷峻的面龐,此時盡是旁人未曾得見過的溫柔神色。
“我……我並非是擔心你,只是怕你拖累我,自作多。”說著,止不住輕咳起來,蒼白的面頰幾乎瞧不見一絲血色。
陸沉忙將他冰冷的纖軟的身子攬入臂彎間,用內力替他暖著身子,好一會,那冷得似冰塊一般的身子才暖和起來。
他撫著那稍稍恢復血色的面頰,輕嘆道:“殿下說不是擔心,那便不是,只是不要緒激盪,殿下如今的身子經不起任何損傷了。”
沈眠這才覺察他今日不是穿著盔甲入殿,只著一身玄黑華服,大抵是怕傷著他,也怕冷著他。
“你若不氣我,我自然不會緒激盪。”說了兩句話,便又咳嗽的跡象。
陸沉驀地抬起他瘦削的下頜,含住兩瓣柔軟,引導沈眠紊亂的氣息,一吻結束,呼吸已然恢復順暢。
“似乎只要我在,殿下便總會氣息紊亂,不能心平氣和,如此,我的確是不該來見你。”
懷中的年微微一怔,用力推開他:“你不來,自然更好,孤早膩煩了你,多的是要你處置的大事,何必來孤這裡白費工夫。”
話說得冷漠而絕,卻不道自己臉上的表,比哭好不到哪裡去。
陸沉不道,要好好疼惜一個人竟如此難。
這個柔軟纖細的年,只一心他的庇護中逃離,不願拖累他,他若當真放手,年是不是又會獨自飲淚,躲起來悄悄舔舐傷口?
他也見不得那樣的沈承昕。
他將年打橫抱起,往床榻邊走去:“方才是說笑的,即便殿下如何膩煩我,厭惡我,我也要來見殿下。今日的湯藥被殿下用來澆花了?屋內不通風,藥味散不去,我命人煎一碗送來。”
沈眠道:“你明都是無用功,何必非要我喝那些藥。”
“不管用無用,我都要試。說來諷刺,我前並不信鬼神,這幾日卻去南山寺點了長明燈,求了平安符,人們都說病急亂投醫,果然幾分道理,事後來,亦覺得自己很不理喻。”
一邊說著不理喻,他仍是將那張黃紙摺疊的平安符,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枕頭下方。
沈眠微微蹙眉,終於開口:“我要去南山寺。”
陸沉道:“殿下體寒症愈發嚴重,在寢殿內尚且寒冷如冰,到了外面冰天雪地,又如何受得住?”
沈眠道:“那幅畫,我要掛在母后的萬福殿裡。”他指向書案上那捲尚未收起的畫卷。
南山寺作為護國神寺,為逝去的先皇后設了萬福殿,日夜僧侶誦經唸佛,祈求魂靈安息,來世安穩。
陸沉擰眉:“一副楓葉圖?”
沈眠緩緩躺下,仰頭望著頭頂的紗帳,兀自言道:“今日提筆,只覺得力不心,大約日後便無心力字作畫了,那楓林……是我在鹿山上見過最美的景色,算作是絕筆,送去母後作伴,就如同我陪在身邊,也是全我一份孝心。”
他每說一個字,便像是往陸沉心上多割了一刀,聽到“絕筆”二字時,男人已經承受不住一般,驀地攥緊他的手腕。
沈眠偏過頭看他,似是不能理解一般,笑道:“何必避諱,在生死這件事上,人人都是平等的。”
陸沉望著他,好一會,才喉嚨間擠出幾個字:“我替殿下去辦。”
他抬手收拾好畫卷,大步走出殿內,將那幅畫交給親信,交代妥當後,等胸腔內傳出的痛楚不致命時,才緩緩踏入室內。
兩個送藥的宮人此時正跪拜在地,而躺在榻上的年,只是漫不經心地說道:“即便你們跪到孤死,孤也不會動那碗湯藥。”
陸沉走到近前,將那兩人揮退。
陸沉端起湯碗,吹散熱氣:“我替殿下送去了畫,殿下也要依我三件事,你若不應,我立即命人把畫卷追回。”
沈眠抬起眼,問:“哪三件。”
陸沉肅聲道:“第一,送來的湯藥不論多苦,都要一滴不剩地喝完。”
沈眠皺了下眉,他手裡接過湯碗,仰頭喝下,苦澀還未淡去,陸沉便往他口中塞了一顆蜜餞。
“剩下兩件。”
陸沉道:“第二,便是不許不拿自己的身子當回事,要好生愛護自己,不準肆意妄為。”
沈眠不過是仗著時候未到死不了才敢亂來,自然沒不應下的道理,又點頭。
“第三,”陸沉眸色柔和下來,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腦袋,“不要胡思亂,安心養病。”
沈眠微微些訝異,道:“這三件事,說難倒也不難,你就沒別的要的嗎。”
陸沉道:“只這三件。”
沈眠忽而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他其實虛弱的很,壓根沒什力氣,陸沉倒是順地被扯到他面前,雙臂撐在他兩側,避免壓到他本就不堪一折的身子。
身下的年肌膚透著病態的白皙,卻依舊美得驚人,清淺的眉眼,朱唇似染,好似水墨畫般清麗絕世,此時,漂亮的眼瞳裡彌散著一種誘,人的慵懶散漫。
“你清楚了?”年清潤的嗓音。
“什?”
沈眠道:“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你不要嗎。”
陸沉明白他所指事,怒道:“你才答應我不許肆意妄為!……”
話未說完,沈眠扯著他的衣襟的手略一用力,近在眼前的面龐便貼得更近,兩人唇瓣幾乎相貼。
沈眠輕輕地、仿若低喃一般:“小心一點就不會傷到,我畢竟是哥兒,生來就是用來承受疼愛的身子,就算病著,也不妨礙。”
陸沉卻道:“殿下口口聲聲說對我並無真心,怎肯委身於我?”
沈眠展顏一笑:“陸沉,我此刻雖在你懷裡,下一刻卻不會在何處。倘若這便是最後一面,我讓你舒心一些,快樂一些,我能為你做的也僅此而已。”
陸沉道:“你我還許多個明日,等你身子養好,我自會把這些日子的一切都討要回去,不會白白便宜了你。”
他俯身親吻沈眠鬢角的碎髮,似自嘲一般,道:“我也並非你的那樣正直,你昏迷時,我每日為你沐浴更衣,生出過無數次卑劣齷齪的心思,過把你永遠囚困在我身邊,讓你哪裡都去不得,誰都不能見,只准一心一意地看著我。”
“為什不那樣?我忽然病重,你慌了神?”
陸沉默了默,頷首:“是,我怕了。”
沈眠良久沒說出話來,最終,環上男人的脖頸:“別怕,至此刻,我還在你懷中,心臟還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