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一)
百年來關於守護大晉子民的那位神佛歷來有許多傳聞, 各地都曾留有“神蹟”,例如大師當年南境驅除疫病時留下了製藥的缽盂,牧州鬧旱災時引水降雨留下過一把油紙傘, 於西北滅蝗災時落下一件斗篷,凡此, 盡皆被珍藏於當地的佛寺中供奉, 據說殘餘了靈氣, 有辟邪消災之能。
世人並非都是傻子,這些傳聞素來真假難辨, 誰也不會當真以為大師引水時會撐把傘,滅蝗蟲時會披上斗篷,所謂“神蹟”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人們心中清楚, 真正的神蹟只存於上京城——南山寺禁地。
關於禁地的傳聞歷來就有,人都有好奇心, 當人們的好奇心勝過敬畏之心時,便會做些出格的事, 但全知全能的神佛面前,好奇心戰勝敬畏之心的人,便寥寥無。
因此, 世上只有極少的人知曉, 所謂“禁地”非但不設禁制, 無人看守,更有民間盛傳的神獸此盤桓, 任誰都是想來便來,想便,因為那位從來只將自己當做人間過客,自然也不會認為某個地方專屬於自己, 別人不能踏足。
說是“禁地”,也只是南山寺的高僧們對外的說辭,怕有人驚擾了祖師爺悟禪。
百年來,誤闖禁地之人,有些人看了一圈風光,無趣地離去,有些機緣巧合,碰見那位,得了隻言片語受益終身,也有極個別人,合了眼緣,性情相投,被引為賓客。
陸沉便是那“極個別人”之一。
禁地之內。
影衛撐著一把紙傘,遮住上飄落的雪花,恭謹地問道:“子的意思是,靖王世子與無塵大師乃是故交?”
顧延之道:“大抵算得上亦師亦友。”
“即便如此,也不能斷定太子殿下就禁地之內……”
顧延之搖,踏入涼亭之內,石桌上擺著一副未完的棋局。
他捻起一枚黑子,視線落棋盤上,平靜說道:“承昕不宮中,以陸沉的脾性,斷不會把他隨意託付於他人,除非是他極信任,或是投無路時,不得已的唯一的選擇。他如今已然屹立於權勢頂峰,依然束手無策,便只能託付給那位。”
“可……畢竟是私闖禁地,若是叫無塵大師不喜,豈非要是和下人對立……”
“下人,”顧延之微垂眼眸,執子於指間輕輕敲棋盤上,淡淡說道:“下人不過是些牆草,我固然敬重大師,可他藏了我的人,我總要向他討要回來,就算是聖人,也有把別人的寶貝藏起來的道理。”
影衛深知自己子是個喜怒無常,且性情極為古怪之人,再如何勸說,也難以讓他改變心意,只是身為大晉人,或多或少都會對南山寺的這位心存尊崇畏懼之心。
他硬著皮勸道:“若太子殿下當真就禁地內,陸沉必定已備好萬全之策,此刻子的行蹤只怕暴露無遺。”
“嗯,十有八、九。”顧延之薄唇微彎,輕問道:“即便是陸沉,他敢帶兵強闖禁地嗎。”
影衛暗想,縱使外面進不來,可他們也出不去,豈非無解之局?
沉思片刻,顧延之指間黑子落下,轉瞬之間僵持的死局活了過來,他眸色微變,從腰間拿出一枚玉扳指,遞給影衛,“回東洲城,告訴我父親,攻入上京。”
“子……您的意思是?”莫非是要直接謀反不成?!
“歷來世上所有謀逆反叛之輩總要找個說辭說服下人,為的是師出有,不被後世史書所唾罵。”他輕嗤道:“我不乎,我想反便反,身後之隨他們評說。突圍出去,若是耽擱了時機,就拿你祭旗——”
“是!子!”
轉瞬之間,影衛離去。
顧延之腦海中回想棋盤佈局,沿著涼亭外的石徑緩步前行,每一步都如同精準算計好了距離,最終停一條河邊。
如此冰寒的氣,這河水卻並未結冰,這不是死水,而是不知從何處流淌而來的溫熱的活泉。
他輕功極好,輕易便越過河水,停一條彎曲小徑前,路上長滿枯草,枯草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被,並無被踩踏過的痕跡,這條路像是許久無人從此處經過,已然完全荒廢。
若是換成別人或許已經放棄這條路,但顧延之心思較別人更加謹慎,暗忖那人若是武功極高,超出世人的想象,即便過枯草,也未必會留下踩踏痕跡。
他依舊循著此路前行,了不知多久,看一處激盪的山澗。
“是死路。”
顧延之駐足,他沉思許久,山澗的邊緣,往下看去,這峭壁之下卻是一處幽靜的山谷,分明寒冬臘月中,山谷中卻草木蔥蘢,枝葉繁茂。
恍若世外桃源。
顧延之定了定神,從山澗躍下,抓住懸崖上的藤蔓,以陡峭的巖壁為支力點,步步險峻,費了好大的功夫險險落地,衣衫早已被飛濺的山澗打溼,好山谷裡比外面暖和許多,不至於讓溼透的衣衫凝結成冰。
顧延之雖武功極高,卻並不似陸沉那樣自小軍中歷練,顧氏子孫比得上皇孫貴胄,真正需要他吃苦的時候少之少,經歷了這番已然有些疲憊,只憑直覺往前。
日薄西山,色漸晚。
顧延之一路沿著人跡找尋,停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樹前,撿起不知是誰掉落地上的書冊。
那是一本留有翻閱痕跡的遊記雜談,正思索時,樹上一陣響動,片樹葉落下,隨即,便好似夢境一般,一個溫軟纖細的身軀攜著一縷冷香,就這樣墜落他懷中,回過神之前,他已然伸出雙臂接住這宛若降的少年。
“楓尋,你來接我了?”少年嗓音微啞,揉著朦朧睡眼,似乎剛剛醒來,“這樹上睡著舒服,就是太硬了,你替我搭個窩……嗯?發?”
帶著分困惑的清潤的嗓音,顧延之垂下眸,正和那雙嫵媚漂亮的桃花眸對上,少年眼中先是微怔,再是驚訝,最後全然轉變成了憤怒。
顧延之道:“多日不見,殿下越發不矜持了。”
纖白柔軟的手指重重掐他的臉頰上,發洩似的拉扯他的臉皮,說:“顧延之,你竟還敢回來上京——”
顧延之從未這般狼狽過,髮絲凌亂,衣衫溼透,從懸崖上跳下時劃破的衣角,掌心被藤蔓利刺割傷的血痕已經乾涸,偏偏這情形下,見了沈承昕。
他心中既焦急,急於他的病情,感窘迫,因為此刻的狼狽,更多是讓胸腔內無法平靜的怦然心動——少年動跳進了他的懷中,用那樣毫無防備的姿態。
此刻冷靜下來,他自然猜這其中有麼誤會,但那一刻滿心的歡喜,讓他刻意忽略這些,只一味地收攏臂彎,將這溫軟的身子緊緊摟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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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問道:“臣為何不能回來上京。”
為何不能?沈眠奇道:“自然是因為陸沉對你深惡痛絕,早佈下羅地網等你送死,偏你還敢回來,是嫌命長?”
顧延之道:“聽聞殿下病重,不親眼見過,不能安心。”
“如此說來,顧大人對孤實情深義重,”沈眠嘲弄道:“那日城外你蓄意構陷孤時,怎麼就那般忍心?”
顧延之道:“倘若臣記得不錯,那日是殿下挑釁撩撥先,殿下賭我不敢為,我生來反骨,自是要做給殿下看的。臣固然有錯,殿下亦是幫兇。”
沈眠道:“顧大人好一張利嘴!顛倒黑白的本事叫孤好生敬服。”
顧延之卻道:“殿下對那件事耿耿於懷,莫非陸沉果真因為那些痕跡懷疑殿下不貞?”
“你果真無恥!”沈眠掙開他的懷抱,若是平時,顧延之自是不肯鬆手,只是他此刻精疲力盡已然有氣力阻止,只得眼睜睜看沈眠從他懷中逃脫。
沈眠撿起地上的書冊,撣去灰塵,笑道:“只可惜讓顧大人失望了,陸沉原先的確是懷疑,不過孤設法讓他打消了疑慮。”
顧延之聽他言語間多了分曖,昧之色,便猜他接下來的說辭,他臉色微沉,仍是自虐一般問道:“不知殿下如何讓他打消疑慮的。”
沈眠彎唇笑道:“還能怎麼打消,那事情一驗便知,哥兒的那處初次很容易傷,就算不受傷,免不了擦傷紅腫,陸沉原先也不盡信,可親自做過後,便再無懷疑。”
“你與他成事了?”
沈眠頷首,“不錯。”
顧延之驀地攥緊拳,道:“殿下是故意氣我的。”
“是氣你不錯,但說的也都是實情。”沈眠道:“那事本就是你情我願,都是年輕氣盛的年紀,夜夜宿一處,如何忍得住,易地而處,顧大人能忍得下?”
顧延之仍是不信,說道:“殿下最不願意的事,便是讓人知曉自己是哥兒,所以絕不會允許別人碰你的身子。”
“說來也是巧了,”沈眠道:“孤回宮途中發病,昏迷了日夜,期間沐浴更衣都是陸沉親自照料,他看了你留下的痕跡,自然也看了孤的孕痣,後來之事便是水渠成。”
見顧延之臉色煞白,身形微晃,似乎快要站不穩了,沈眠挑眉道:“怎麼?孤還未說完,顧大人不想聽了嗎?那時孤病重,每日都等死,原先陸沉也不肯碰孤,怕加重病情,是孤自己動的,孤想成全他的一片深情……”
“夠了——”
顧延之頹唐地坐下,也不知是病的,還是被沈眠那一番話氣的,臉色蒼白如紙,脊背靠沈眠先前打盹的那棵樹上,說道:“殿下若是想報復臣,已經達目的了,臣還從未這般痛過。”
沈眠聽著他越發虛弱的嗓音,皺了下眉,說:“事如今,你裝麼可憐,那時脅迫孤的人可是你。”
見顧延之有些不對勁,他上前,掌心貼男人的前額上試探溫度,稍有些發燙,細看之下,發現他衣服溼了大片,這山谷雖然比外面暖和,可傍晚入夜時的風還是冷冽刺骨的。
“你,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半壁江山都你手上,卻趕來上京城送死,要死就死遠一點,偏倒孤的眼前礙手礙腳——”
“殿下若救臣,臣只怕還會對殿下糾纏不休。”顧延之避開他的手,低笑著喃喃道:“臣給殿下一個忠告,遣陸沉來抓我,則東境十三州盡可拿下,機會只有這一次。”
“想耍苦肉計?”沈眠道:“顧延之,顧大人,您有哪怕一刻不算計別人嗎。”
顧延之輕扯唇角,道:“只這一次,有算計。殿下對臣厭惡至極,如今臣束手就縛,殿下怎麼反倒不高興?”
沈眠道:“怎麼不高興,孤甚是歡欣雀躍。”
他將肩上的雪披脫下,扔那人身上,罵道:“真是麻煩!”
衣服上還留有沈眠身上的餘溫和藥香,顧延之怔了一下,默默攥緊衣服的一角,話語間卻滿是頹喪:“你若對我無意,便對我狠心些,你越是如此,只會叫我越發割捨不下。殿下素來行事利落,怎麼此時卻優柔寡斷起來了。”
沈眠冷睨他,說:“因為我是正常人,不論我對你是愛是恨,卻有一刻想讓你死,你這樣的瘋子想來是不會懂的。”
顧延之扯了下唇,道:“我這樣的瘋子,不論對別人如何,唯獨想過傷害殿下分毫。”
“是、是,那你可太善良了。”沈眠不無嘲弄地說,他說多了話便忍不住輕咳起來,見那人擔憂地看自己,遂道:“放心,暫時還死不了。”
沈眠蹲他身旁,用書冊的一角戳了戳男人的俊臉,說:“雖然死不了,卻也是大病初愈,斷不可能把你背回去,只能等楓尋回來了。”
“楓尋?”
顧延之想起他先前從樹上跳他懷裡時,便把他當成那個“楓尋”,語氣還很親暱。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扯住沈眠的衣袖,一字一頓地問:“是誰。”
沈眠給氣笑了,“都快死了,還吃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