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篇(三)
臥房。
“可查出他的底細了。”顏珏側臥榻上, 闔眸問道。
“屬下無能。”心腹跪地上,回道:“那少年武功奇高,江湖上卻並無這號人物, 他入別苑竟無人察覺,若非主子耳非常人所及, 恐怕當真會叫他無聲無息得手。”
顏珏冷笑道:“也就是說, 他即便殺了本殿再離去, 們也拿他毫無辦。”
地上幾個侍衛驚得冷汗淋漓,不敢答話。
“罷了, 他若要殺我,一早便動手了,偏偏要和我言明來說清道理, 可見他行磊落。這樣的人,收為己用才是上策。”
待人退去, 顏珏側臥榻上,輾轉難眠。
忽然房門被人推, 那少年步履雜亂,歪七扭八地走來,軟糯的嗓音高聲喊著:“顏珏, 顏珏, 不, 可睡著了沒有——”
這般高聲呼喊,便是睡著了也該被他喚醒。
顏珏隨手披了件外衫便起身, 不等他門那醉鬼竟率先闖了來,一陣濃烈的酒氣刺得他直皺眉,忽然一雙手揪住了他的衣襟,酒香裡混著一縷梨花的香氣鑽入鼻息, 卻並不令人討厭。
“想做什麼。”他問。
沈眠喝得醉醺醺的,嘻嘻地說道:“我,我,嗝——”
還沒口,便打了個酒嗝。
顏珏一下子黑了臉。
“出去。”
沈眠耍無賴道:“我不走,我有話和說。”
“我來這裡是為了殺,雖然殺這件不急一時,但我必須管束的行為,從此刻起,我每日十二個時辰緊盯著,以防對宮裡的人再下手,尤其是那個未出世的五皇子。”
顏珏道:“多管閒。”
沈眠道:“這是我的任務,不是閒——雖然我是個講理的人,可如惹我生氣,我是會翻臉的,到時候這條小命可就不保了。”
語氣倒是很天真無辜,說的卻全然是威脅恐嚇。
顏珏並不吃這一套,冷冷道:“說完了?”
沈眠重重點了點頭,道:“說完了。殿下請就寢吧,下也要去安歇了。”
說完,他走到桌把桌布掀,又從衣櫃裡抱出一床棉被鋪桌上,然後倒頭呼呼大睡起來。
顏珏雖瞧不見,耳卻極好,聽見他折騰一番後,桌上就這麼酣睡過去,一時呆立一旁。
他不可置信地摸索到了桌邊,推了推睡熟中的少年,“屋內有旁人,本殿難以安寢,若要睡,本殿讓人為準備客房,醒醒,醒醒——”
搖不醒,便去拍他的臉頰,摸到臉蛋卻下不去手了。
柔軟,細膩,宛若上等的玉石。
忽的少年偏轉了下頭,唇瓣恰好擦過掌心,溼溼軟軟的,顏珏好似被燙到一般,驀地收回手,轉身摸索回了自己榻上。
他從未視物,自然也不知道是什麼樣,醜是什麼樣,只是心中模糊有了些許概念。
若是能瞧見……
翌日。
“唔——”
沈眠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他許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雲境一切都冷清得不得了,就連睡覺都不香,還是人間好。他本就是個俗人,終究還是喜歡俗人過的日子。
抬起眸,倒是嚇了一跳。那位二皇子端坐榻,原本清冷出塵的面龐添了一層陰翳,像是整夜未眠的模樣。
他關心地問道:“殿下,下應當沒有打呼的惡習吧?或者,我喝醉了發酒瘋了不成?”
顏珏說道:“本殿不習慣與人同屋就寢,否則難以入眠。”
沈眠道:“那怎麼不早說。”
“……”
顏珏懶得同他理論,只冷冷回了一句:“罷了。”
沈眠撇撇嘴,心說這人當真好難處,和自己師尊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少傾便有人屋為顏珏洗漱更衣。
沈眠一旁瞧著,說道:“殿下天生麗質,卻總是冷著臉,豈不是糟蹋了這副好貌。”
顏珏斥道:“休要胡言。”
沈眠嘿嘿一笑,他慣是臉皮厚,說道:“奇怪,我誇好看反倒生氣了,若是有人誇我好看,至少我會誇他誠實。”
“……”顏珏沉默半晌,終是沒說一句話。
賴顏珏的別院小半個月,這位心狠手辣的皇子成天就是看刻字的竹簡,要不就是撫琴,養花,煮茶,品酒,很是有幾分閒雲野鶴的味道,哪裡像是有野心謀略的皇子,難怪皇帝從來沒有懷疑到他頭上。
沈眠倚著欄杆,抱著一罈子竹葉青喝得醺然,說道:“我思想後,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
顏珏頷首。
沈眠驚喜道:“這麼說同了?”
顏珏撫琴的手停頓下來,說道:“再貪杯下去,就真成酒鬼了。”
沈眠提起酒壇子,搖頭道:“來了這裡以後我才發現,酒實是一樣好東西,喝到醉時,就當真無憂無慮了。”
顏珏說道:“竟也會有憂慮之。”
沈眠睨他一眼,說道:“殿下這是小瞧我,我怎麼不能憂慮?”
“本殿見整日醉心吃喝玩樂,還以為當真是個逍遙快活的神仙。”
沈眠哼笑道:“我難得出來一回,自然要享受夠了再回去。下一次出來,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顏珏說道:“是口中那位師尊,他不許出來?”
“不是,倘若我要走,師尊自然不會拘著我,他或許早盼著我走,以免攪擾他的清靜。我不走,是我不願離他,去沒有他的去處,我自己畫地為牢,困住了自己,可笑不可笑。”
顏珏怔住,聽出了他的言外之,好半晌才道:“師尊是女子?”
沈眠“撲哧”笑了出聲。
“他是男人。不過也不必驚慌,我雖喜歡男人,卻也不會飢不擇食到隨隨便便一個男人都不放過。”
顏珏默然不語。
沈眠自顧飲著酒,搖頭說道:“這話我本不該和說的,和說了,早晚都會叫我師尊聽見。可我悶了太久,從雲境沒人聽我說話,我也無人可傾訴,這十年我半分都不覺得苦悶,只是委屈,他那樣聰明的人,當真不明白我的心思麼?”
他又灌了一大口酒,說道:“我想他是知曉的,大抵是覺得幼稚,所以不放心上。的的確確,是很幼稚。”
顏珏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喜歡他,喜歡旁人便是。”
沈眠笑道:“是了,我忘了殿下是母胎單身,不該拿這些愛愛之為難。”
“那是什麼思。”
“思是殿下不曾動過,讓下好生羨慕。”
“……”
沈眠提著酒壺轉身便消失庭院中。
顏珏依舊坐原處,指間輕撫的琴絃卻倏地斷了。
侍衛跪一旁:“屬下這就另取一把琴來。”
顏珏道:“他說我不曾動,叫他羨慕。說,有什麼可羨慕的。”
侍衛猶猶豫豫半晌,小心回道:“屬下猜想,小先生的思大抵是主子您不曾為所困,被愛所傷,所以叫他羨慕。”
“他說他生得極好看,好看的人,也會為所困麼。”
侍衛回道:“小先生確是生得極,宛若謫仙,只是世人動並不只容貌,不愛色的也大有人,有些人雖然姿容平庸,倘若動了,便自然覺得好看了,民間也有‘人眼裡出西施’的說。”
“我從未動,是為目不能視?”
侍衛忙跪下。
“屬下,屬下不知。”
顏珏將人揮退,庭院中靜坐許久,。
他內深厚,耳極佳,即便目不能視,卻連一隻蒼蠅都不會撞上,他其實並不十分依賴這雙眼眸,雖然讀書寫字會費一些,但他早經認命。
可如今,他的心底又隱約泛起漣漪來,有了某種期待。
近來頻繁有醫者出,沈眠自然發覺了,可顏珏禁止他靠近院,他便只好等外面,這日一個嗜酒的醫者被轟出來,他便帶了一壺好酒和人家打聽。
原來是為了治好眼疾。
這種天生的毛病,擱沈眠自己那個時代是有辦醫治的,可大舜朝,無異天方夜譚。
當然,沈眠是有辦的,可他是來殺人的,又不是做大夫。
“有了。”
他衝去院,把一屋子的庸醫都趕走了。
顏珏坐堂上,面無表,早經習慣了他的胡鬧,倘若他哪一日不鬧騰了,他反而覺得奇怪。
“我可以治好的眼睛。”
男人冷著的臉微微有了一絲變化,只沉默片刻,便抬手遣退屋內一眾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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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他問。
沈眠一笑,“倒是很瞭解我。既然瞭解我,應該知道我的條件。”
顏珏道:“要我用命換幾日光明,覺得我會答應嗎。”
沈眠道:“乍一聽似乎很不合算,可仔細想想,這世上只有我可以治好,如錯過了這個機會,這一世至死都要活黑暗裡,連自己是何模樣都不清楚。園圃裡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是什麼顏色,每日把玩的環佩是什麼色澤,最痛恨的那個人又是怎樣可憎的面目,這些不想知道嗎?自然,我也是有良心的,我既然許光明,也可以順帶達成一個心願,只要是合合理的,我會盡替辦到,那之後,我再取走的性命。”
顏珏並不言語。
沈眠道:“認真考慮一下,不必著急回答。”
“好。”顏珏低聲道。
“不再考慮了?”
顏珏道:“不過是要我的命,我便是。當年昭華宮的那一場大火沒燒死我,苟活了十多年,也是沒趣。”
“活著怎會沒趣?”
顏珏淡漠道:“我的樂趣是殺人,肯讓我殺人?”
沈眠噎住,嘟囔道:“那自然是不能的。”
顏珏道:“我原想讓顏氏一族血脈斷絕,讓我父親親眼看著國體衰微含恨而終,如今看來是不能達成了。也罷,他剛經歷了喪子之痛,受了很大的打擊,即便我什麼都不做,他也活不了多久,貴妃肚子裡的龍種沒了他的庇護,能否活到成年還未可知,姑且算是大仇得報,即便讓本殿此時便死去,倒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仇恨這玩兒,說來也怪,既讓人剛強不可摧折,又讓人迷失本心。”沈眠解下腰間的一小壇花雕,灌了一大口,“才二十出頭的年歲,然被仇恨佔據了一切,離了恨,便失了方,不知該往哪裡去了。”
他把酒壇子遞到顏珏手裡,“喝了這口酒,就算協議達成,我一定會治好的眼睛,至少讓看清楚,恨了一輩子的人究竟長的什麼模樣。”
顏珏聞言便笑了起來,道了一句“好”,接過酒仰頭痛飲。
沈眠是頭一次見他這樣笑,並非嘲笑,並非冷笑,而是像個少年人那般暢快的笑。
他忽然想,倘若他師尊也這樣笑,該是怎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