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轉眼便到了七月七。那一日纖雲弄巧,飛星傳情,是一個難得的好日子。
慕容汐一襲火紅嫁衣,強忍著任由那些喜娘在她的眼前晃動,將她隨意地擺佈。她一向不喜這般張揚的顏色,明明是烈火般的熾熱,落在她的眼中卻像血一樣冰冷。只是她知道,如今她隱忍著這一切,都是為了嫁給蘇子易,那個自己唯一願意嫁的男子。
為了他,她忍得。
有個喜婆眼尖地瞥到她手中仍握著雪淵,劈頭蓋臉就要去奪,甚至沒注意到慕容汐雙眸裡驟然迸發的寒意。
那喜婆一抓落了空,卻仍鍥而不捨地上來奪,口中振振有辭:“我的姑奶奶喲,你握著件兵器要做什麼,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慕容汐冰冷地執著雪淵,並不打算輕易將它放開。
“成婚之日,最忌諱兵器!這可是大凶之兆,不吉利!意味著這夫妻兩日後定不合,甚至要刀劍相見。我的好宮主,你就聽我老婆子一句勸,大喜之日,就將這劍放下來好不好?”
慕容汐將雪淵遞至身前,捧了良久,那神情說不出是依依不捨還是別的什麼,只是那樣悲傷中夾雜的期盼的情緒,讓喜婆再沒敢上前打擾。
半晌,慕容汐仍舊將雪淵緊緊地攥在了手心裡,淡淡地吩咐:“繼續。”
無人再敢多說什麼,一切仍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妝畢,慕容汐看著鏡中那個滿頭金箔玉釵的自己,只覺得晃得頭暈眼花,讓她忍不住地皺了皺眉。正值盛夏,喜袍一層疊著一層,悶得她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是以她當即提著裙裾,就要邁出門去。
“使不得,使不得啊宮主!”喜婆再次出聲阻攔,一臉的誠惶誠恐:“吉時未到,新娘子便不能出門,忌諱,忌諱啊!”
“讓開。”慕容汐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瀕臨了極限,反正忌諱已經犯了一次,又何必介意再多一次。
最終,慕容汐終於擺脫了一眾喜婆侍婢,獨自一人挑未央宮的偏僻之處散散心。
多年後,慕容汐回想她這一生,清寡無味。唯一覺得有些許遺憾的事情,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兩件。
一件是,成親那天,她一念之差,不肯不放下雪淵。
另一件,還是那一日,她推開了棲鳳閣的門。
“蘇子易。”
她不知道為什麼蘇子易的身影抖了一下,她寧願自己沒有看見,可是她看見了。同時她還致命地發現,佈滿紅綢的房間裡,除了蘇子易,空無一人。
那被大片大片紅色襯托的清冷,讓她寒到了骨子裡。
“汐,你怎麼來了?這多不合規矩呀!你看你,嚇我一跳。”蘇子易緩緩地轉過身來,略施脂粉的面龐上喜氣盎然,風情脈脈。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的慕容汐,裁剪得宜的嫁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她玲瓏的身段,並無一處贅飾的朱裙依然將她以往的卓越風姿描繪的淋漓盡致,縱然是一身喜色,她卻依舊清雅的如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一支出水芙蓉,美不勝收。
“這嫁衣是你姐姐親手裁的?當真是最襯你的風韻,我這輩子怕是再見不著比你更美的新娘了。汐,今日能娶你,可真是我三生有幸。”蘇子易如痴如醉地打量著她,說出來的話亦如裹了蜜糖一般甜。
“你在做什麼?”慕容汐的語氣卻是冰冷的,將他的神志一一拉回。
“我在等你。”他衝她伸出了手,唇邊綻了一朵笑花。
她卻並沒有接。
她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細緻地打量過什麼地方了,只是多年來已經融於血液中的本能卻並沒有消退。她的目光在這間再簡單不過的屋子裡逡巡,專注的模樣像是完全忘記了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怎麼,你還懷疑我偷藏了哪個小姑娘不成?我早就從良了,眼裡心裡都只有你一個……我的親親娘子,有你在我哪敢啊……”蘇子易亦步亦趨地追逐著她打轉,卻悄悄不動聲色站在了恰當的位置上。
“讓開。”檢查完整個房間的慕容汐站在了他面前,嗓音平靜的嚇人。
蘇子易的眸子也黯了下來,他斂了眉,嗓音有些沉:“就非要如此嗎?”
慕容汐沒有再說話,沉默卻更加可怕。
蘇子易默默地讓開了一直所站的位置,一瞬間憂鬱下去的藍眸裡滿是荒涼:“即便都已經到了今日,你卻仍舊不曾完全信我。”
他離開的地方,一切如常,並無任何異樣。
慕容汐的面色漸漸緩和,抬眼看向頹喪地耷拉著腦袋坐在床榻之上的蘇子易,似乎在斟酌著語句。
她剛要啟唇,卻突然發覺,蘇子易隨意搭在床沿的手邊,那花梨木的紋路似乎有些微微的異樣。光線的照耀下,那紋路隱隱曲折,只有一點點,卻是齊齊彎曲至了同一個方向。
她的面色刷地變得慘白。
縱然抹過胭脂水粉,蘇子易也依舊能感覺到慕容汐突然變化的情緒,因為她的瞳孔,緊緊地凝縮成了一點,那匯聚在一起的視線終點,正是他一直以來費盡心機隱藏的秘密。
慕容汐看著被翻出的傳音鏡,然後長久地立在了那裡。
空氣是死一般的寂靜。
他知道,她不會再聽他解釋了。誰會相信,在床底下偷藏了傳音鏡的人,其實不是臥底呢?就算是有著再了不得的苦衷,又如何呢?
屋外隱隱傳來喧囂的鼓樂,依次寥落過,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我若從未信你,又為何不願恢復記憶。”慕容汐平靜地敘述著:“可時至今日,蘇子易,你便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對不起我的這番相信。”
蘇子易一把攔住拂袖離去的慕容汐,語氣略略有些慌:“汐你別走!我不求你現在就能相信我,你且容我慢慢證明給你看可好?”
“我給過你時間。我一直在等你。蘇子易,你可真叫人寒心。”慕容汐的口吻冷的像冰。
“汐!汐!你要去哪裡?”蘇子易追著她的步伐,一雙藍眸中充滿焦慮:“今日可是我們的大婚之日……”
可是她若是不想被誰追上,那便是誰也追不上的。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越飄越遠,那一襲嫁衣殷紅如血。
——
未央宮,琉璃殿。
“怎麼這樣慌慌張張的?馬上就要做新娘子了,難道連你也會緊張不成?”正在殿內指揮著的慕容凝看著急急闖來的慕容汐,微微地訝了一訝。
“請姐姐為我解開封印。”慕容汐直直地看著她,一雙眸子幽暗的如同深井。
慕容凝這才放下了手中事向她走來,詫異道:“好端端地,這是怎麼了?”
“請姐姐為我解開封印。”慕容汐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
“發生什麼事了?大婚在即,偏要這個時候恢復記憶嗎?不妨等你同蘇子易完婚了,再從長計議這件事情。”
“求姐姐為我解開封印!”慕容汐突然間就跪了下去,目光銳利的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你就非要這般倔嗎?我已猜到此事多半與蘇子易有關,只是你若是恢復了記憶,又要如何呢?難道就不嫁了嗎?你們此時的感情是真的,亦是有以後的,又何必非要拿過去來苦苦折磨彼此呢?”慕容凝苦口婆心地勸道,顯然並不打算成全慕容汐突然的心血來潮。
慕容汐靜靜地跪了半晌,就在慕容凝以為她的想法已經有所鬆動之時,慕容汐卻突然拔出了雪淵,劍光耀眼,下一瞬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慕容汐的雙眼已經通紅,那副生狠的模樣,慕容凝此生僅見過那一回,不由得悚然心驚。
“汐兒你……”
“姐姐見諒,我亦是不得已,只得以命相逼。”雪淵通靈,卻不願意傷主,掙扎著在慕容汐的脖間發出了劇烈的顫鳴。
“你當真不要命了!”慕容凝恨鐵不成鋼,卻也無計可施,只得應了她的請求。
“記憶的閘門一旦洞開,過往的那些片刻歡愉與難以磨滅的傷痛都會悉數湧上心頭。五年前你痛難自抑,發誓此生斷情棄愛、再不想起。五年之後的如今,你難道就能獨自面對了嗎?你若是真的主意已定,我便也不攔你。只是你可要想清楚,如此強力的術法,你亦無法再承受第二次。所以一旦解除了封印,便再也沒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了。”
“雖然我不知五年之前的那段記憶究竟如何不堪忍受,我才會選擇遺忘。但這一次,我不會再逃避。我心意已決,所有事責一概由我獨自承擔,只求姐姐成全。”
慕容凝知道再勸也無用,將雙手攏成捏訣之狀,緩緩地移向了慕容汐的太元穴的上方。術法催動,金光從慕容凝的手指中迸出,直直地沒入了慕容汐的天靈。
腦海之中,金光所過之處,慕容汐只覺得彷彿被火焰撩過,灼熱的疼痛散落進了神經末梢的每一處。
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感覺不到,金光湮滅在腦海深處之後,她只感到白茫茫一片,茫茫然的,一望無際的白,將她徹底圍裹。
她癱倒在地,徹底失去了知覺。
琉璃殿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急迫的呼喊:“汐兒,不要——”
可他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