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價,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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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豪不知從哪裡弄到一盒墮胎藥。孩子已近四個月大,哪裡就能強制性用墮胎藥清除。人命關天,或,人若草賤?喜顏什麼也不懂,軍豪再三囑咐,一共三片,每天服一片。大約第三天就能墮下這不該誕世的生命。

軍豪說時全無感情,彷彿這即將告別母體的生命和他沒有一點關係,彷彿這生長於她體內的一組細胞全然不經由他的精血結合演變產生。喜顏也沒有心力再計較這些,她由內而外地升騰著一種悲哀的痛感,表裡都是潰瘍的腐痛。

夜裡她拉著被子,咬的棉絮都露出來。隔壁傳來時斷時續的*,她知道那是什麼,眼前呈現父親和繼母親熱的鏡頭。曾幾何時,他是睡在母親枕邊的丈夫。睡在母親身邊的男子就是她的父親。這個定律被打破,她如同撞遇父親苟合般,只覺得困頓而羞恥。用被矇頭汗流浹背。

男人是魔鬼,魔鬼可以複製魔鬼。

那晚姐姐夢到了她的母親,夢境兜頭撲來,像一個鬥蓬,蓋住了她的身體。她延著一條熟悉的泥濘小路一直走,似乎剛剛下過雨,路旁的青草上有露水。天空密佈著烏雲。她走到一個空曠的廣場邊緣,看到廣場的中央,站著她的母親。她穿著灰色的防雨綢的風衣,頭髮挽成髻梳在腦後,腳上穿一雙黑色圓頭的平底皮鞋,沾滿了泥。她端著胳膊,手裡拿著粗粗的木頭棒針在打一件玫瑰紅的毛衣。毛線球從母親的口袋裡掉出來,滾到喜顏的腳邊。母親看著她,憂鬱地遲疑地看著她,目光遠遠地像一束光,打在喜顏臉上。喜顏的心裡溫柔地絞痛,眼中蓄滿了淚水,撿起線球,一邊纏一邊向母親走去。如同一根繩索,她緊緊地抓牢,不願鬆開,一圈一圈纏繞在命運的線軸上。那一段路程變得很長,她的腳步很重,像灌滿了鉛,喜顏不停地走著,走向她愛的島嶼。她預感到自己也許無法抵達,便奮力地喊著,媽媽,媽媽……母親彷彿孩子,委屈地哭起來,取出剪刀想要剪斷毛線,割開這糾纏。喜顏無法阻止,仍是大聲地喊,媽媽,媽媽……

醒來時凌晨四點十五分,我想姐姐終生都會銘記著那個時間。天亮之前的黑暗更為深邃,伸手不見五指。分針秒針被命運撥到那一格,喜顏就註定要醒過來,她對一些事實看的更透徹明了,更失望亢絕。

已經是這樣了……已經是這樣了……她拉開燈,擁被坐在床頭喃喃地說,不能再拉一個不被祝福不受歡迎不允到來的生命陪她一起受罪,她不可以自私地牽連這孩子。姐姐的母性被激發,母性有時是愛的不吝給予,有時是絕意放下。

她可以放下了,也必須要放下。

原諒我。

原諒我,我的寶貝。

她開啟藥盒,從錫箔的藥板取出小小的一粒。著清水服下。

女人是世間一種孱幼的植物,摧壓攀折就可取其性命。女媧也是女子,為何造物造人時給女人以這許多的痛。月經時痛,生產時痛,墮胎時痛,連愛都是痛。

整整三日,喜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開始只是嘔吐。她實在偽裝不了,第一日下午就支撐不下去告假回家。三日滴米不進,吐的都是黃綠的膽水。吐不出來就用手摳,重複多次後喉嚨被摳破,連同食道壁的血水一起嘔出來。生命亦是有恨的,不會無聲無息地自行消失,一定要驚天動地地懲罰一次母親方才解恨。生命亦是害怕被遺忘的,不會無知無覺地在時間裡殆盡,一定要至死方休地深入一次母親的記憶才能放心。

她把自己關在房裡死去活來,床邊放一隻瓷盆接汙穢的嘔吐物。編不出請假的理由,懷孕墮胎的跡象這樣明顯,她知道自己面對父親命懸一線,可是反倒有種豁出去的悉聽尊便。她甚至消極而僥倖地想,如果他一怒急,把我殺了也就解脫了。

喜顏第一次這樣萬念俱灰,一心求死。她懷疑自己根本捱不過三天的折磨。

父親和繼母雖然疑竇叢生也沒有擅自妄動,互相訕訕地望,都沒有介面。繼母是過來人,她是曉得的。之所以不說是因為她又不是自己的女兒,出了這等醜事怎麼能由她來戳穿。她父親遲早會明白。該來的終究要來,那麼她何苦當個不討好的出賣者。好像她從中作梗一樣。於是她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鹹不淡臉上權作無事。

深篤喜顏不會再礙她的生活太久。這生活本就不該有她。

第三天傍晚,夕陽血紅西照。微光裡喜顏微弱的呼吸急促起來。腹痛絞腸般,兩條腿都在打顫。一股力量連拖著她的五臟六腑向下墜,到了小腹化作戾氣爆炸開來。她號啕地呼叫——不幸中的萬幸,家中無人,所以她起碼能夠因疼痛暢快淋漓叫喊幾聲。門窗緊閉的喊聲在外聽來像鬼哭般讓人心念收緊。喜顏叉開雙腿,她恍惚覺得她和鬼門關只隔著一扇門,她在哀求著開門,用一雙拳頭砸的朽木的門壁咚咚直響。

軍豪,你在哪裡?

母親,你在哪裡?

上帝,你在哪裡?

汗如雨下,豆大的汗珠掛滿她的額頭。衣服早就溼透,身下的褥子都是溼漉漉的。下腹阻塞突然很想上廁所,她耗盡了力氣只能把褲子褪到臀下,沒有體力穿鞋下床,直接從床上滾了下去。碰翻了那只盆子,一團髒腥的粘物裹了她頭髮全身都是。這難堪的樣子不能想象發生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身上。

喜顏臉白如紙,她連哭的勁力都沒有了。心裡一陣默唸,我的孩子,你放過我,饒了媽媽……或者你帶著我一起走,或者你快些離我而去吧……

孩子是受詛咒的惡靈,銷燬母體與意念,毒瘤般欲置人於死地。

禱告或許是有用的。上帝製造苦難,洞觀苦難,傾聽苦難,忽而仁慈時,心血來潮解救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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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根滯阻的管道堆砌著厚厚的塵屑,洪流清除了阻障。喜顏感到孩子由**剝離,隨洪流漂流而來,一團羶熱的肉團排出她的身體。血是這樣熱,浸泡著她,血是一種洗禮,清滌她的罪孽。她的身體裡儲存的血如同擰開的自來水籠頭,正以驚人的疾速流失。暈眩中天地在轉動,她好像聽到嬰孩的哭泣,還有山澗泉水流動的迴響,如果這是生命盡處最美妙的迴音,姐姐,喜顏,如果重新來過你是否還會這樣選擇,執迷不悔?

我相信是的。

她是輪迴裡苦修的行僧。她只靠幻覺維繫命脈。

意識消失前的最後記憶是繼母闖進來,驚聲尖叫著喊她父親的名字。喜顏臉貼著水泥地,從她的角度看到的門窗和奔跑而來的人都是傾斜的,整個世界都是傾斜的。像臺被推倒的攝像機的拍攝鏡頭。父親又驚又怒,大力拍拍她的臉,喜顏……看看我……你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

血還在順著大腿流淌,喜顏已經不能和父親的眼睛對焦,眼皮很重,像兩片拉合只留了一點縫隙的窗簾。忙亂裡父親用一件衣服遮起她的身子。她被打橫抱起,血順著衣角流,她的身體如同漲滿風的帆。她已經什麼都看不清,只是覺得周邊很亂,她被抱著顛簸地奔跑,仿若跑在無風無浪無坎無坷的靜默天地間。她的眼睛過了許久才閉上,遲遲宛如一聲不瞑目地嘆息。

父親抱著她。那麼久了,他終於又抱著她。

這吝嗇的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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