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下的日子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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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到來的第一個農曆春節過後,我買了二十多袋無煙煤和吃食,回到鄉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門口對著送我回來的妻女揮手告別,看著汽車轉過溝口那座塌簷傾壁殘頹不堪的關帝廟,折回身走進大門進入剛剛清掃過隔年落葉的小院,心裡竟然有點酸酸的感覺。已經摸上六十歲的人了,何苦又回到這個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窩裡來。

從窗框伸出的鐵皮煙筒悠悠地冒出一縷縷淡灰的煤煙,火爐正在烘除屋子裡整個一個冬天積攢的寒氣。我從前院穿過前屋過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東西圍牆根下的三株棗樹苗子,枝頭尚不見任何動靜,倒是三五叢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紅的芽苞,顯然是春天的資訊。然而整個小院裡太過沉寂太過陰冷的氣氛,還是讓我很難轉換出迴歸鄉土的歡愉來。

我站在院子裡,抽我的雪茄。東鄰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個荒園,兄弟兩個都選了新宅基建了新房搬出許多年了。西鄰曾經是這個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擁擠如同雞籠,先後也都搬遷到村子裡新闢的宅基地上安居了。我的這個屋院,曾經是父親和兩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國”,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孫三代十五六口人進進出出在七八個或寬或窄的門洞裡。在我尚屬朦朧混沌的生命區段裡,看著村人把裝著奶奶和被叫作廈屋爺的黑色棺材,先後抬出這個屋院,再在街門外用粗大的抬槓捆綁起來,在兒孫們此起彼伏的哭號聲浪裡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剛剛挖好的墓坑。我後來也沿襲這種大致相同的儀程,親手操辦我的父親和母親從屋院到墓地這個最後驛站的歸結過程。許多年來,無論有怎樣緊要的事項,我都沒有缺席由堂弟們操辦的兩位叔父一位嬸孃最終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進原坡某個角落裡的墓坑的過程。現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兒女,相繼走出這個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個角落,以各自的方式過著自己的日子。眼下的景象是,這個給我留下擁擠也留下熱鬧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裡。原坡上漫下來寒冷的風。從未有過的空曠。從未有過的空落。從未有過的空洞。

我的腳下是祖宗們反覆踩踏過的土地。我現在又站在這方小小的留著許多代人腳印的小院裡。我不會問自己也不會向誰解釋為了什麼又為了什麼重新回來,因為這已經是行為之前的決計了。豐富的漢語言文字裡有一個詞兒叫齷齪,我在一段時日裡充分地體味到這個詞兒的不盡的內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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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架在火爐上的水壺發出噗噗噗的響聲。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陝南綠茶。我坐在曾經坐過近二十年的那把藤條已經變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著火爐爐膛裡熾紅的炭塊,耳際似乎縈繞著見過面乃至根本未見過面的老祖宗們的聲音:嗨!你早該回來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鳥叫聲驚醒的,還是醒來後聽到了一種鳥的叫聲。我的第一反應是斑鳩。這肯定是鳥類龐大的族群裡最單調最平實的叫聲,卻也是我生命磁帶上最敏感的叫聲。我慌忙披衣坐起,隔著窗玻璃望去,後屋屋脊上有兩隻灰褐色的斑鳩。在清晨凜冽的寒風裡,一隻斑鳩圍著另一只斑鳩團團轉悠,一點頭,一翹尾,發出連續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聲。哦!催發生命運動的春的旋律,在嚴寒依然裹蓋著的斑鳩的躁動中傳達出來了。

我竟然淚眼模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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