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昊剛走進內書房,正要泡壺茶潤潤嗓子,關索就夾著一個黑色牛皮包站到了門口。楊昊用不慣布做的招文袋,就畫出圖樣讓晴兒用牛皮給他縫了個公文包,外出時或背或拎十分方便,豐州軍政兩屆官員因此紛紛仿效,風氣蔓延到民間,模仿者甚眾,楊昊見有利可圖,就利用閒暇時間畫了許多圖樣,讓皮匠製作一批樣品,在店鋪裡寄售,選出銷售最好的幾種款式,由新設立的毛毯廠箱包部製售,竟獲利頗豐。
按慣例,關索每日清早要都要到內書房向楊昊彙報前一天得到了所有重要情報,他的牛皮包總是塞的鼓鼓囊囊。關索心細如髮,這對蒐集和分析情報很有利,但在彙報時常容易糾纏於一些具體細節,每到這個時候楊昊就會不客氣地打斷他。
因為嚴華的事,楊昊每次見到他時心裡總是有些怪怪的,雖然他也知道關索和晴兒之間不會真有什麼瓜葛,但這種怪異的感覺還是像一粒種子,在他的心底生根發芽了。
“剛剛接到的密報,陰山之北、巨石堡以西發現天狼軍兩個萬人隊,似乎有南下的意圖。”
楊昊正望小茶壺裡添茶葉,聞聽這話,把茶葉桶一丟,一言不發地走到書房東側的會議室裡,那兒掛著一巨幅地圖,以豐州為中心,方圓一千裡的山、川、漠、澤、城、關、村、寨一目瞭然。圖是劉沔送給楊昊的生日禮物,仿的是《北國萬里山河圖》。情報室下面的繪圖部做了增刪校正。楊昊自詡自己的這幅圖遠勝《北國萬里山河圖》,普天之下獨一份。
他在地圖上找到關索說的位置。陰山之北、巨石堡以西,那是回鶻人的地盤,回鶻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活動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回鶻大汗的宿衛親軍天狼軍經常在汗國的邊境地區活動,目的無非是宣示他們是在這塊土地的主人,警告野心家勿生覬覦之心。
不過要是聯絡到不久前彰信可汗招贅小齊金為婿,情況就變得不那麼樂觀了。約一個月前,深得彰信可汗寵愛的倫珀公主的丈夫病死,據說公主和駙馬情誼甚篤,葬禮上公主甚至幾度哭的昏過去,然後僅僅十天後,孀居的倫珀公主就熬不住寂寞改嫁了小齊金。
此時有人放風說,倫珀公主在她丈夫還活著時就跟小齊金勾搭上了,她的丈夫本就體弱多病,得知妻子不忠,一怒吐血,不幾天就病逝了。
楊昊對這種說法將信將疑,一個寄人籬下的沒落貴族,敢在暴虐又猜忌心極重的彰信可汗眼皮子底下耍弄陰謀,做出此等苟且之事,要冒多大的風險?小齊金投靠彰信可汗後,“鐵面機勒”餘部被編為兩個千人隊,小齊金統領一隊,他叔叔蠻勒統率另一隊,勢力弱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彰信可汗怎會將自己寵愛的女兒嫁給一個沒有領地的落魄貴族?
除非他願意出兵幫助女婿奪回林中部舊地。
除非小齊金已經向彰信可汗俯首稱臣,甘做鷹犬。
如此,事情就複雜了。
天狼軍是回鶻汗國的精銳正規軍,人數有三十萬人,是拱衛王庭、震懾周邊異族的支柱。建國百年來,這支鐵騎縱橫東西幾萬裡,不僅威服各中小部落,便是強鄰如大唐、吐蕃,也要退讓三分。
天狼軍最大的作戰單位是萬人隊,每個萬人隊下面有九個千人隊和一個萬夫長衛隊。天狼軍有二十二個萬人隊和龍、虎、狼、鷹四衛,四衛是天狼軍中的精銳,一個衛下轄有兩個萬人隊,他們直屬於大汗。是大汗地位的象徵,也是權力的源泉。
三十萬天狼軍再加上各族的僕從軍,整個回鶻汗國有五十個萬人隊,總兵力近六十萬,超過大唐,也強於吐蕃。而且他們動員迅速,只要可汗一聲令下,幾天時間就可以動員其數十萬大軍。因為幾乎全部是騎兵,所以行軍的速度十分驚人。
“若是他真的要來報仇,後果不堪設想。”楊昊的眉頭擰成了個“川”字,他轉身問關索:“你在回鶻布有多少眼線?”
“四十三個。多半都在外圍刺探一些民商方面的情報,真正有能力接觸到核心的少之又少。”
“能買到情報嗎?譬如跟小青衣、判事廳和碧彎刀他們?”碧彎刀是吐蕃的一個情報組織,楊昊只是聽過這個名字。
“碧彎刀漫天要價,而且質量不高,判事廳我們跟他們掛不上,只有小青衣可以試試,也許那個嚴華可以幫得上忙。”關索將三家的情況大致分析了一下。
楊昊立刻做出判斷:如果真要合作,還是跟小青衣合作靠譜些。
小青衣組建時間較最早,人數最多,組織嚴密,它能搞到層次比較高的情報。更為重要的是它是對手,但不是死敵。
內寺坊成立後,楊昊便把對內監控的事務從情報室分割了出來,並規定情報室只負責對外情報事務,再對內活動就是違規。不過楊昊也相信以關索的敏銳嗅覺,防禦使署內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嚴華確實被金韜吟帶走了,他是去執行一個秘密任務,任務內容高度保密。關索或許不會知道,但他被帶走的事關索肯定清楚。此時他突然提起嚴華,究竟是無心呢還是有意呢?楊昊不動聲色地說道:
“嚴華已經被宜春公主的人帶走了,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關索嘴角露出了一絲不屑的冷笑: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想讓他回小青衣做臥底嘛。”
“知道了還說?你就這麼不看好張伯中他們?”
這回關索不再掩飾自己的輕蔑表情:“小青衣若是這麼好對付,早就改名叫小青煙啦。青衣燃火化青煙,忽忽悠悠隨風散……”關索一邊說一邊做了個青煙被風吹散的動作,神態張揚不羈。
傾軋!楊昊腦子裡頓時冒出了這個詞,這是兩個情報組織的又一次傾軋。上次是張伯中告關索的狀,說他發現關索還有部屬在豐州三地活動,並暗示關索再不停手,他就要翻臉傷和氣了。
“你動手前跟朱七、張伯中他們打個招呼。還有,嚴華已經是自己人了,過去的事情不準你再去糾纏。別老想著拆臺!”
後半句話說的關索頗為不快,若隔往日他必然要出言反駁,至少也要為自己辯解一下,但這次他忍了,忍的不痛快,也極不自然。
西角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凌彤、李通、莊雲清、魚重四個人聯袂而來。正在院中澆花的書辦丟了噴壺飛奔進來稟報。四人這麼早,又是聯袂而來,確乎少見,待看到關索紅著臉站在桌案前。
凌彤笑道:“我們來沒打攪關將軍彙報吧?”
情報室是參謀司的下屬機構,雖然只是名義上的,但看到自己名義上的下屬一大早越級跑來彙報,凌彤還是沒管住自己的嘴。
“沒有,事已經說完了,正要去您那彙報呢。”關索用根軟釘子頂了凌彤一下。
凌彤自討了個沒趣,臉皮騰地就紅了。
魚重憨笑著推開了凌彤,結束了兩個人的這場交鋒。
書辦已經把會議室裡的長條形會議桌收拾了出來,會議室、長條形會議桌、皮扶椅都是楊昊讓安排的,方便長時間議事時使用,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那種長著四隻腳的皮扶椅,但也不得不承認,如果開會時間超過一個時辰,這種既能坐又能靠的皮扶椅的確很舒服。
凌彤在巨幅地圖對面的皮扶椅上坐下來,開門見山地說:“我就直說了,曉風營剛剛送來軍報,巨石堡以西地區發現天狼軍大批人馬在運動,初步判斷至少有三個千人隊,這兩天派出大批偵騎赴林中部舊地勘察地形,似乎有南下的意圖。”
一路緊走過來,凌彤禁不住有些微喘,說完這些話他便端起茶碗喝了口茶,隨即就叫了起來:“好苦,好苦,好苦的茶。”他一邊吐茶葉,一邊回頭責問內書房書辦:“茶葉不要錢怎麼著?成把往裡放啊。這,這,這是什麼茶?葉子還是整的,這真是茶嗎?”
書辦名叫穆蘭青,是武備學堂薦來的實習生,機敏幹練,只是不太愛說話,他剛替楊昊把茶泡好,被凌彤這劈頭一喝,頓時面紅耳赤,半天才囁嚅道:“回將軍,這的確是茶,南方產的舒州茶。大帥不喜歡喝煎茶,就喜歡喝泡茶,我,我放習慣了,一時就……我給您換一杯吧。”
穆蘭青伸手來取茶碗,凌彤雙臂護著茶碗,盯著他說:“我讓你換了嗎?大帥喝得,我就喝不得?”他又喝了一口,苦的受不了,到底還是把茶碗給了穆蘭青。
眾人哈哈一笑,氣氛融洽起來。穆蘭青趁機跑出去煎茶去了。
楊昊也不解釋自己為何獨愛這種看似古怪的“泡茶”,他緊縮的眉頭也並沒有因為眾人這一笑而稍解。凌彤的話從側面證實了關索提供的情報是真實可信的。按照西寧軍的軍制,各個營都設有一個偵察大隊,負責偵察警戒戰場周邊情況。非戰狀態下偵察警戒範圍是防區以外三十裡,戰時則擴充套件到八十裡。
戰術偵察雖然視角小,但真實直接,與情報室的戰略偵察一結合,楊昊的腦海裡立刻就勾勒出整個陰山西北的敵我態勢。
“小齊金是鐵了心要回來報仇了。”這是楊昊的結論,也是會議室裡所有的人的結論。戰爭的陰雲突然就籠罩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你好好準備一下,把回鶻的政軍、經濟、民生、風俗和對外關係,這些情況好好梳理一遍,送各司審閱後,編印成冊,發全軍哨長以上軍官學習。如果這場仗免不了要打,我們只能早做準備。”
楊昊對關索說的這番話讓會議室裡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我們會商了一個備戰方案,請大帥閱示。”凌彤拿出隨身攜帶的棕色牛皮包,取出了一份迎敵備戰方案。
楊昊大略地翻看了一下,扭頭對垂手守在門口的穆蘭青說:“叫黃奕涼來。再告訴外面,除非洛陽的吳先生來,其他人我一概不見。”穆蘭青應聲是,小跑出去。
楊昊問李通:“跟曲澤部商議買馬的事定下來了嗎?”
李通道:“他們特使初來時,聲稱可以全權做主,我們就一直跟他談,事情已經敲定了,特使卻突然改口說他做不了主,得要他們可汗阿斯爾密點頭才能簽約。現在只能等著。”
楊昊吃了一驚,說道:“我記得年初是他們主動找上門來的,又是請吃飯,又是送禮,為何突然變卦了呢,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文章?”
李通想了想,回答道:“即使不買他們的馬,咱們的馬也夠用了,要說有古怪,咱們又不求他,他又能耍出什麼花樣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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