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崇仁坊的南大門突然“咚咚咚”地響了起來。
“半夜三更也不讓人消停。”睡眼朦朧的坊卒罵罵咧咧地開啟小窗子,正要張嘴罵人,突然看見來人的燈籠上有“神策軍”三個字,一時嚇得手腳冰冷。這幫爺可是萬萬得罪不起的,隨便給你扣上一頂亂黨的帽子,就是腦袋搬家。
“媽的,怎麼磨蹭這麼久?不要命啦?”軍士們罵罵咧咧進了門。坊卒陪笑側立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進門來的有六個人,兩個打著燈籠在前面照路,後面四個抬著一副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個醉漢。坊卒認出那醉漢就是西寧侯府的楊大郎。子時時分,天寒地凍,他竟仰面躺在光溜溜的門板上,身上連件薄毯都沒蓋,臉色凍得青紫發黑。
坊卒暗暗地搖了搖頭,心中一陣難過。他當坊卒二十年了,二十年間大明宮已經換了四位皇帝,朝中的大臣們更不知換了多少茬,興盛榮辱見的多了,人的心就開始變冷變硬,就學會了冷眼觀世變。一看這幅陣勢,坊卒就知道楊大郎是得罪了什麼人,他們是分明要把他往死裡整啊。
章夫人得知兒子半夜被人送回來,忙披衣來接。神策軍的軍士敲開侯府大門後,把楊昊丟在門房裡便回去了。楊昊臉色黑紫,沉醉不醒。章夫人心驚膽寒,急忙派人去請王太醫。王太醫也住在崇仁坊,兩家相距並不算遠。半夜三更被人從熱被窩裡拽出來,老頭子沒有半點怨言。待把過脈後,王太醫道:“只是醉狠了,又受了寒,將養兩日便可無礙。”說罷收了藥箱便離開了侯府。
前院的騷動驚動了祁玉,她派靈兒過來打望了一眼,靈兒慌慌張張回去報道:“禍事了,那呆子臉色黑紫,像是被人下了毒。”祁玉聞言忙披了件衣裳往外走,靈兒一把拉住她道:“你哪裡去?”祁玉道:“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靈兒冷笑了聲:“王老頭已經來過了,這個老狐狸可是一點口風都沒漏。”
祁玉沉默了一陣子,終於還是推門趕了出去。她一見到楊昊的臉色,就吃了一驚,這確實是中毒的跡象,待一把脈心中更驚:楊昊中的是小青衣的獨門毒藥“清風酥”,這種藥極易溶於水或酒,中毒之後傷人心肝致人死地,但在人死之前,藥性會隨著汗液排除體外,驗屍時極難發現蛛絲馬跡。
“他酒喝多了傷了肝臟。我父親以前也經醉酒,後來請一位名醫配瞭解酒丸,醉酒後吃一粒能護住肝臟。這藥丸恰巧還有幾粒在我這,我去取來給他服下去就沒事了。”
祁玉出門回屋,靈兒急了眼:“你瘋了麼?這要是讓上面知道了,你我都沒命。”祁玉躊躇了一下,還是說道:“不能見死不救,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服了祁玉的藥丸,楊昊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吐完後,楊昊的臉色紅潤起來,脈搏也搏動有力了。
他依稀記起來,在左軍的宴會上自己被人灌的大醉,然後就躺在門板上被抬了回來,一路上雖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但他的神智並沒有迷失,別人說什麼他也聽的清。當章夫人請來王太醫時,楊昊心中頓時絕望了,宮變之前郭勤就與仇士良聯起手來,仇士良要害自己,王太醫豈會救自己?然後是祁玉,當她提出給自己服解酒藥丸時,楊昊心裡只剩下苦笑了,這個時候她要害自己真是易如反掌。可是無力反抗,只能任由她擺佈。天幸,她並沒有害自己。
看到兒子無恙,章夫人長長地松了口氣,連誇祁玉能幹,又恐天冷夜深傷身體,忙派小魚和靈兒送祁玉回屋歇著去了。她自己則守在兒子身邊久久不肯離去,晴兒費了好大的勁才勸走她。小四端了壺茶坐在火盆旁邊守夜,火盆裡炭火很足。小四迷迷糊糊正打盹,忽然聽到楊昊說話的聲音,他急忙應了聲就趕了過去。
大郎確實在說話,但他是在說夢話,那話古里古怪,自己費了半天勁才聽明白,他是跟一個叫“媽媽”的人在說話。大郎說一陣,哭一陣,笑一陣,又鬧一陣。小四嚇壞了,他趕緊跑去稟告章夫人,章夫人來的時候,楊昊還在說話。章夫人只聽了幾句,眼淚就下來了,她嚎啕大哭道:“我兒子鬼上身了。”
長安城裡最能捉鬼的道士是無量觀的觀主,章夫人派小四悄悄將他請到府中做法拿鬼。觀主剛進大門,便驚叫了一聲,聲言看到一個披發紅毛厲鬼在府中遊蕩,這惡鬼已經修煉多年,若不及早除去,必將禍害整個西寧侯府。
章夫人忙懇求觀主做法驅鬼救人,觀主望了望氣,沉吟道:“府中莫非有孕婦?”章夫人又驚又佩,忙告之兒子的侍妾正有身孕。觀主搖頭道:“如此貧道便不能做法,這會傷了未出世的少公子。”章夫人大驚,慌忙討教主意。觀主道:“夫人莫慌,貧道請一道隱身靈符,可煎水讓少夫人服下。彼時那孽畜就看不到少公子啦。”
章夫人聞言大喜,要派人去叫祁玉,觀主忙攔住道:“不可,不可。這披發紅毛厲鬼已修煉千年,耳聰目明,精明異常。夫人還是親自送靈符水去,親眼看著如夫人服下。貧道才敢放心做法。”章夫人言聽計從,請了靈符水,看著祁玉將符水喝下才罷。
事情辦妥,那觀主在後院擺下法壇,身著青長袍,頭挽道士髻,手拿浮塵,身背寶劍,法壇上擺著黃符、硃筆、糯米、桃木劍,做法一日一夜,聲稱厲鬼已經越牆逃走,他便手持桃木劍追殺而去,便再沒見他回來。
楊昊昏睡了三天三夜,等他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面容憔悴的小魚。
小魚看到自己醒來絲毫沒有喜色,只是勉強地擠出一絲笑,立即起身往外走。楊昊抓住她的手問道:“為何這樣對我?”小魚淺淺一笑:“哪裡有?是夫人吩咐過,你一醒立即要稟報她的。”楊昊將信將疑,鬆開了她的手。
躺了三天,他的脖子有些僵硬,正想起身活動一下,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雙腿被兩條黃金繩牢牢地捆在了床上。床頭和帳子上還貼著一些黃色符咒,他稍一側身又發現門上、窗上、書架上到處都貼著這種符咒。
楊昊厲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小魚的眼突然溼潤了,她掏出一把剪刀丟在了楊昊身邊,淚流滿面地說道:“你離開這吧!無量觀的道長說你是披發紅毛厲鬼,夫人恨你奪走了大郎的精魂,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這句話真如晴天霹靂一般,震的楊昊呆愣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問小魚:“這些天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你說過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小魚面若冰霜地答道。
一定是自己昏迷時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章夫人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楊昊面紅耳赤,渾身熱汗淋漓,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人當面拆穿的大騙子,還有何面目去面對周圍的一切?
看到楊昊的窘迫,小魚掩飾不住滿腹的悲慼,衝著他大吼大叫起來:“祁玉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小魚抹著眼淚摔門而去。
“祁玉死了?……”楊昊腦中一片空白。隨即他的心猛烈地被扎了一下,祁玉一定是因為救了自己而被小青衣處死的。楊昊痛苦地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章夫人和晴兒走了進來。
章夫人的目光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慈愛,冷漠的怕人。晴兒扶著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距離床有五六尺遠。楊昊看到她的袖子裡藏了一把靈符,那是用來對付自己的武器。
楊昊低下了頭,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這下你滿意了。”章夫人的聲音冷的怕人,“我知道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可我已經遭到了報應,家破人亡,你為何還不肯放過我。這麼多年來,我晝夜懺悔,虔心向善,該做的我都做了,你為何還是不肯放過我。”
章夫人這番沒頭沒腦的表訴,不僅楊昊,晴兒也懵了,少主才被鬼附身,夫人難道也中了邪,老天爺,西寧侯府究竟做了什麼惡,你要把災禍連番降臨呢。
“母親……我……”楊昊有些發懵。
“母親?我做不得你的母親,我連做你的妻子都不配,我怎麼能做你的母親,我只是一個不知羞恥的婦人,說好了一生廝守,你才走,我就熬不住閨房寂寞做了罪人,可我只是一個軟弱的女人,我不要做什麼侯府夫人,我只是想與你廝守到白頭,我就錯了嗎?而今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這一點骨血,你也要狠心帶走。你心裡既已無夫妻之情,我還要這臉面做什麼,索性,我……我就跟你拼了。”
一向溫雅柔弱的章夫人突然雙眼血紅,像頭髮狂的母狼,一縱撲到了楊昊的身上,又撕又抓,又啃又咬。
“你還我的兒子來,你還我兒子來!”章夫人發出淒厲的嘶吼。駭的晴兒目瞪口呆,茫然無措。楊昊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音,不知他是在哭還是在笑。章夫人撲上來的那一刻,他就徹底崩潰了。我把她逼成了什麼樣子,語無倫次了。抓吧抓吧,撓的撓吧,咬吧咬吧,肉體的痛苦但能減輕一點內心的煎熬也是值得的。他不僅感覺不到絲毫的痛,反而覺得是種解除,他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音既不是哭也不是笑,而是得到解脫後的暢快。
“夫人,別這樣!”晴兒緩過神來,立即衝了上去,她抱住章夫人的腰往床下拉,往日嬌軟無力的章夫人今日力氣大的驚人,她隨手一推,晴兒便跌了個跟頭。
“不要拉她,讓她咬死我!”楊昊梗著脖子哈哈大笑道,他渾身是血,面目猙獰,神態已近癲狂。他的心裡充滿了罪惡感,他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殺人犯,是謀害面前這個女人兒子的罪魁禍首,此時此刻,他除了以死懺悔還能做什麼?
他忽然抓起小魚丟下的剪刀,正想一死了之。晴兒猛地撲了過來,望鼻子上就是一拳,打的楊昊鼻血長流。
“兒啊……”章夫人突然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她望見面目猙獰,滿臉是血的楊昊,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她涕淚交流,“兒啊,是你嗎,我可憐的兒啊,你這是怎麼啦?”
“夫人,快走!”章夫人又恢復了往日的嬌弱,晴兒拖著她往外就走,見她不捨,就哄道:“妖精要絞斷捆妖索了,快走,夫人!”
“晴兒,你也懷疑我?”楊昊聞這話,有些傷悲地問。
“妖孽休要傷人!吾來也。”房門一開,小魚溜了進來,她左手拿著一道靈符,右手舉著一把桃木劍,一進門就擺開了擊殺妖精的架勢。
“小魚,你也懷疑我了。”楊昊徹底絕望了。
“妖孽!夫人一生行善,你為何要害大郎?”小魚含著淚舉劍刺了過去,楊昊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桃木劍,隨即他便像碰到塊烙鐵一般甩開了,小魚手裡的這桃木劍是對自己的莫大羞辱。
“夫人你看,他怕桃木劍,他真是個妖孽。”晴兒驚喜地叫道。
“殺了他!”章夫人驟然變色,撲向小魚來奪桃木劍,小魚麻溜地躲開了,趁機跳上床來,望定楊昊的脖頸便砍,楊昊下意識地側身避開了。小魚一擊不中竟撲倒在楊昊懷裡,只聽她小聲地說道:“後門有馬,你快走。”楊昊凜然一驚,小魚原來是在幫自己的。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是什麼妖孽。
他突然發現了生的希望,他一面與小魚假意周旋,一面抓起剪刀絞斷了繩索。小魚突然大叫:“妖精掙斷捆妖索了,夫人,快走!”隨機一個跟頭跌下床來。與此同時,楊昊跳下來便往外便跑,晴兒張開雙臂去攔他,被他當胸一推,推了個趔趄。兩個人都是一愣。楊昊側身想繞過她,反被她抱住了手臂,粘住了死死不放。
“來人,快來人。”章夫人尖聲叫道,她撿起小魚的桃木劍與楊昊對峙著。
房門“砰”地一聲被人踹開了,小四領著七八個健奴手持大棒闖了進來。
“我操你祖宗的!”小四一聲大吼,舉起一根貼滿了靈符的大棒,兜頭蓋臉地向楊昊砸去。楊昊飛腳踢掉小四手中的棒子,他靈機一動,扯住晴兒的手臂往懷裡一拽,順手拔下她頭上的銀簪對準了她的喉嚨,喝了一聲:“都不許過來!”
“啊!”章夫人嚇得心驚膽寒,手中的桃木劍“啪”地掉在了地上。
“你不要亂來啊!”小四心慌意亂地叫著,一步步地退到了門外。
“不要管我,快喊李富叔!”楊昊被惡鬼附體的事,章夫人本不想讓李富知道,畢竟家醜不可外揚。晴兒為了確保萬一,假借章夫人的名義暗中將李富叫到府中。此刻李富就侯在院門口,兩下相距不過三十餘丈,一聲大吼李富就能聽到。
“不許喊,不然我殺了她。”楊昊目露兇光,面目猙獰地說道。
“不要叫人……”章夫人慌忙制止小四。
她苦苦地哀求楊昊:“這件事都是我的主意,你千萬不要為難晴兒。”
“你衝我來!主意是我出的。”小四拍著胸脯叫道。
“少羅嗦,備兩匹馬,拿一百兩銀子,還有我的雙槍。快,不然你們都得死,闔府上下一個也別想活。”楊昊知道小魚在後門外給他備好了馬,他故意這麼說,是為了分散眾人的注意力。等小四一走,他立即挾持著晴兒往後門奔去。
後門外的槐樹上確實拴著一匹馬,楊昊朝小魚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然後關上了後門,抽出晴兒的腰帶拴住了門環。楊昊粗暴地推開晴兒,上馬正要走,卻發現晴兒正用一雙怨恨的眼神瞪著自己,他心裡大惱,一彎身將晴兒也抱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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