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長澤回來以後, 住進了月沼西側的為他建的新房。
那地方兩年多一直有人打掃。裡面桌椅擺設乾乾淨淨、一應俱全。除了冷清點,倒沒什麼更多可抱怨的。
旅途勞頓, 他也十分疲倦。
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洗去風塵後還是先倒頭沉沉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月明星稀。
他抬起眼,看著竹子的床頭。
床頭被雕成了活靈活現的小盤龍,龍口裡咬著一顆珠。
記得剛進屋時,龍脖子上還拴著一條繩, 五顏六色很顯眼,給青綠竹子的屋子增添了一抹明亮。可夏長澤還沒及細看它, 那繩就被紀寒食匆匆取了下來。
“哎呀,都忘了, 這個怎麼還在這。”
大妖怪樣子很有些侷促,更像是怕他多想什麼似的,趕緊解釋:“這五色線系在床頭,是求平安的。如今你既已平安回來, 自然不用再系……”
說著, 便將那繩深深藏進了袖子裡。
可夏長澤本來還想拿過來看看呢,張了張口、壓抑了一下, 才忍住沒有去把繩子搶回來。
隨後, 紀寒食和庭鬱一起幫他整飭行李、燒了熱水,又給他端了些小菜,叮囑他吃點東西、早早睡。
依舊十分的禮數周至、帶著笑十分的溫和。
依舊是無孔不入的距離感、刻意為之的疏離。
“……”夏長澤躺在床上,只覺得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之前見不到紀寒食的日子, 經常會這樣痛,本來還以為只要見到他就好了。卻沒想到真的見到了之後,這種難受的滋味卻成倍成倍地增加。
起初還很委屈。
想到紀寒食以前待他那麼親暱,最喜歡的就是抱抱。而且每一次抱抱都會用好大的勁兒,還常常滾來滾去一個勁兒蹭……
可繼而,夏長澤亦很快便想了起來——他以前躲著人家的時候,冷漠疏離,只比這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個時候,他只顧著逃,並不知道這種被最親近的人不理不睬的滋味,原來這麼難受。
而紀寒食當年的難受,恐怕比他此刻的難過更要甚上百倍。
這麼想著,微微蜷縮起了身子。
……
睡不著,夏長澤起身,點亮了油燈。
卻因心煩意亂手足無措,一不小心將油燈打翻在地。小火苗“呼”地燃了起來。
“…………”
那一瞬,看著跳動的火苗,他竟有些暗喜——不如,就裝成沒看到,等燒成一片火海,他就躺在火海裡裝死,直到小閣樓全部燒得一乾二淨。
這樣,他就沒地方住了。
就可以趁著被火燒傷的悽慘,名正言順地求收留。
一切,又可以變回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可是,片刻之後,夏長澤還是踩滅了火。
他嗆得咳嗽,喘了幾口粗氣,緩緩露出苦笑,倒回床上遮住臉。
年紀大了,再也無法像小時候一樣只為了達到目的,便可以單純自私地肆無忌憚——他還記得答應過紀寒食,再也不傷害自己。
貼過額頭,拉了鉤,他不想、也不願意食言。
更何況,指尖摸過冰冷冷的竹床。這屋子裡幾乎所有的桌床椅櫃,都是大妖怪親手一刀一刀割下、一點點打光刨好的。
那個人花了那麼多時間,認認真真給他打造了這麼多東西。
要他燒掉,他怎麼捨得?
他又想起得那個人……整顆心也都一起捧給了他,而他卻把它給捏碎了。
當初,又是怎麼捨得的呢?
輾轉反側,不得安生。
深夜裡,一聲嘆息。夏長澤爬了起來,抱著膝呆呆望著漆黑的窗外,望眼欲穿等天明。
……想見他。
心裡突突直跳,恨不得天趕快亮,他就馬上跑過去找他。
夏長澤越想,越覺得自己真的很蠢。
寒食哥哥只是怕了而已。
怕他又會不理他,才會不敢隨便靠近他,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把五色繩趕緊取下藏起來。
不是在懲罰他。
大妖怪那麼單純,即使被他躲著還會溫柔地對他好。反觀夏長澤自己的所作所為,每一件如今想來,不是在大妖怪的心上狠狠扎刀子?
真的是很蠢……
回來的時候,在小雨中剛剛見到面的時候,他就應該不管不顧撲過去的。
為什麼要等他來抱自己?
就像小時候一樣緊緊抱住他的腰,跟他說想他了,難道不好嗎?
夏長澤兀自掩面苦笑了幾聲。
他自知小時候性格很不好,既彆扭又古怪。可那時卻很坦率,想要抱抱就伸爪鬧,要不來還會想點子、裝委屈去騙。
長大以後,彆扭和古怪其實一點未少,卻不知為何變得越來越自持、內斂。
他想努力像小時候一樣,重新變得坦率一點。
……
“土地精”夏長澤回來,全月沼過節一樣喜氣洋洋。
好多妖怪一夜都沒怎麼睡,忙著張燈結綵佈置“土地神廟”。第二天清晨紀寒食也起了個大早,一出門便看到雉羽他們馱著一隻大豬肘、拎著酒路過,忙抱起娃兒趕去瞧熱鬧。
土地廟果然熱鬧,流水筵席已經佈置好了一大半。
紅綢子怎麼掛才正,他指導了一下。燉菜的八角大料要放多少,他也參謀了一下。忙活了一會兒一轉頭,夏長澤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身後。
真好啊。一大清早就看得到。
他起來的時候還很擔心呢,還想著萬一又是一場美夢,一醒來就破掉了該怎麼辦?
“小佑,你……休息好啦?”
夏長澤卻像是沒聽到一般。
臉色不知為何有些慘白,直盯著他抱著的娃娃。
筵晟湊上來:“哎對了,你還沒見過呢吧?老大的兒子!是不是長得一模一樣?”
紀寒食:“……”
“寒食哥哥,你……成親了?”
紀寒食還沒來及張口,筵晟馬上八卦兮兮地搶答:“沒有沒有,這娃娃啊~是老大在外頭跟人偷偷生的!”
紀寒食:喂……
“唉,咱們老大命不好呀,”筵晟嘆了口氣,繼續繪聲繪色地胡說八道,說得簡直跟他親眼看到的真事一樣,“一個人那麼多年,好容易遇著了個喜歡的,可那人最後卻把咱們老大始亂終棄了。孩子都生了還不肯嫁,老大也沒辦法呀,就只能一個人養兒子了~”
紀寒食:“……”
他之前,倒是也聽說過一些類似的風言風語。
甚至有幾次,被人當面問過那小娃娃究竟是不是他兒子,哭笑不得。卻不知道,原來背地裡這故事都編得這麼完整了,他竟還被編排了個“被始亂終棄”?!
可都謅到這個份上了,筵晟居然還沒完:“要我說啊,咱們老大多好啊,哪有當咱們老大的媳婦兒都不情願的?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哎,哎,小土地精?怎麼走了?”
紀寒食一手抱娃,一手拍了拍筵晟的肩膀。
可憐筵晟又不知道,小佑就是他口中那“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大清早白白被人這麼說,聽著能不生氣嗎?
唉,頭疼。
他明明都那麼地小心翼翼了,可別因為這句話又不理他了才好啊。
……
一整天,夏長澤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
那感覺真的很糟糕,可又被眾妖圍著央求講外面的見聞,根本走不開。只能一邊說,一邊想著當年紀寒食一邊追著他跑,一邊又笑呵呵地滿村子轉,是不是也抱著同樣的心情強顏歡笑。
寒食哥哥有喜歡的人了,連兒子都有了……
怪誰呢?當初,是他自己不肯當人家的小媳婦兒的。他既不願意,紀寒食喜歡上別人、跟別人有了兒子,也無可厚非。
是無可厚非。
可是,可是……明明,原本他才是他心裡最好的。
他才是大妖怪小媳婦的第一人選。
而且,真的非要他當小媳婦兒的話,一定要的話,他也不是不行呀,他也是可以當的!
他是可以當小媳婦兒的。
兩年前就這麼想了,只是從來沒有跟他說罷了。
本來,是可以說的。
只是遲了一步,讓紀寒食先說了那句“再也不要你當小媳婦兒了”。也許是自尊心作祟,夏長澤想著總不能……人家都說不要了,他才又上趕著說願意吧!
於是,什麼也沒說就走了,一走兩年多,什麼都遲了。
早知如此,他真的倒不如、倒不如……
……
“你傻呀?那小妖怪是庭鬱從妖集買回來的!”
夏長澤:“……真的?”
“這還能有假嗎?”千化笑道,“不然你去問庭鬱?”
夏長澤的眼睛瞬間亮了。
在那一刻,簡直世界都亮了,如獲新生。
“可是、可是那孩子長得那麼像他,而且筵晟說……”
“就是因為像,庭鬱才會順手買回來呀!筵晟那麼傻,他說的話能信?你又不是第一天認得老大,他那麼老實一個人能做出那種事來嗎?退一萬步講,真是在外頭跟人生的,以老大的性子,難道會不承認嗎?”
夏長澤:“哈……”
也是啊。
他也真是蠢,白白難過了那麼久。一瞬間,眼前的夕陽晚霞都突然絢麗多姿了起來。
千化:“哎你瞧,說老大老大到。”
千化的屋子,和菊花精爺爺的茅草房毗鄰。夏長澤循著她的視線,就見紀寒食翻進了菊花爺爺的籬笆,同時屋裡走出來一個黑衣長髮的男妖怪,長得駭人極了——就一隻眼睛,長在常人兩隻眼中央,一張嘴,全是尖牙。
千化:“那是我哥玄衍,你還沒見過吧,很英俊對不對?”
夏長澤:“???”
他一向不知道千化評判人“英俊”的標準是什麼。只記得千化說過和炎好看,如今又說這個一隻眼的英俊,是不是越嚇人,對她而言就越英俊?
千化解釋了一番,夏長澤才知道,原來這個一隻眼的“玄衍”,就是之前的菊花精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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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和千化一樣是畫皮妖,才可以扮成老爺爺的模樣。
“我哥那個人啊~哼,專橫獨斷得很!當年拆散我和心上人,又逼著我嫁他選好的山大王,我氣不過,便逃婚從家裡跑出來,從此再沒回去過。”
“沒想到他不放心我,居然一路跟著我到了這兒!還喬裝成老頭子被老大撿回來,裝模作樣瞞了大家那麼久。”
“但是!我也不會輕易原諒他的,誰叫他毀我姻緣呢?”
千化姑娘平日裡,幾乎每日都換一張臉。
但有時也會懶惰,像今兒,就明顯是沒化妝的模樣。
其實在夏長澤看來,她沒化妝的臉比畫好之後的任何樣子都要清純俏麗。真不知道為何每天卻喜歡畫藍綠色的鼻影、打青黑色的唇膏,把自己抹得像鬼一樣。
夏長澤後沒看看千化,又看看他哥,不免疑惑。
“既是你兄長,為何只得一隻眼睛?”而你卻是兩隻眼的。
千化臉一紅,羞憤異常:“雖是兄妹,他天生比我好看點難道不行?哼,我又不是不會畫一隻眼的妝!”
夏長澤並沒聽明白,亦沒空再去琢磨——因為,眼前原本紀寒食只是隔著籬笆同那一隻眼的妖怪說話的,說著說著卻越靠越近,都快貼著耳朵了,那妖怪居然……居然還用手撩紀寒食的頭髮?!
夏長澤只覺得……腦袋旁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一整天,差點都沒能活過“兒子”事件,如今真相大白,才終於才喘了口氣。要是再有人跟他搶……他遲了一次,已經不想再遲第二次。
他走過去,紀寒食正好回頭看見他。
“啊,小佑!正好,這給你,可甜了!”
夏長澤一愣,伸手接到了一顆拋過來的柿子。又紅又大,看起來是很香甜飽滿,但他瞬間好氣啊——
他們站得那麼近!紀寒食明明伸手就可以遞給他!
卻拋給他?!
就為了不碰到他?
不讓他碰,卻讓別的畫皮妖隨便摸他剪短了的頭髮?
紀寒食突然手腕就被握住了,接著,剛拋出去的柿子被硬生生塞回手裡。起初還有些難過——小佑為什麼看起來有點兇?他又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連一顆柿子都不想要他的了……
他剛剛,只是跟他笑了笑而已吧。
並沒有表現得很親密啊……
正想著,手腕卻突然被抓起來,肌膚接觸的地方,傳來陣陣戰慄,還有熟悉的孩子溫暖的鼻息,靠得那麼近。
夏長澤把柿子塞回給他,又皺眉從他手心裡,狠狠咬了那柿子一大口。
“……”
汁水四溢,黏黏的、甜甜的,順著紀寒食的手掌流到手腕,又從手腕流到夏長澤的手上。
夏長澤抬起眼,直直盯著他,舔了一下唇角,樣子很性感。
大妖怪的臉騰地紅了。
他又不懂了。小佑這是……在外面學會了什麼新的吃法嗎?
從別人手裡吃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兩章一起死透透。媽呀寫到這兒,其實簡直恨不得能解除誤會轉甜=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