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恆笑著出來, 耿曙穿上單衣裡褲,將長袍隨手一系, 快步追上來,抱著手臂,揹著烈光劍,跟在姜恆身後,穿過郢宮。
“當心點。”耿曙提醒道。
姜恆說:“郢國一定會保護我的安全,否則怎麼朝北邊交代?”
“那麼你告訴我, ”耿曙又道,“路上的是什麼?”
姜恆始終疑惑,這個謎到現在還未曾解開, 但這裡是郢宮,若再有刺客, 郢王的面子往哪擱?
耿曙打量郢宮中侍衛,又觀察附近形,郢確實與尚武的雍,顯然疏於習武, 但宮廷中哪怕尋常侍衛, 亦帶著一股貴公子氣質, 唯獨姜恆與耿曙二隨意樸素, 哪怕穿著郢服, 全身上下也毫無修飾, 明顯是他鄉異客。
“哎喲!來了啊!”
姜恆踏入宴請,唯一的念頭便是, 郢國當真太會享受了,郢王竟是在宮中,以極其昂貴的琉璃搭起了一個中空有頂的殿棚, 頭頂乃是五光色、拼在一處的琉璃,周則是鏤空的漆柱,夕陽西下,滿殿燈火,映得光彩斐然。
琉璃在國中大多用來製造器皿,郢王竟是以這珍貴材料,搭了一座方圓近二步的頂棚!
時近黃昏,夕陽從頂棚上照下來,猶如一場夢境,姜恆心道這景象真是太美了。
見熊耒身邊摟著一名面目姣好的女子,女子正在喂他吃水,王榻兩側,則是環繞宴會廳的、抬頭望天的朱雀像。冬春交替時節仍有寒意,朱雀像下升起爐火,令這無壁的宴會廳內煦暖如春。
熊耒示意坐,姜恆看那女子,心道這應當是王后,多半是妃子。
“介紹你們認識,”熊耒身材高壯,摟著那美貌女子就像摟著金絲雀一般,“這就是你們未來的王妃,羋清羋公主,是我的王義妹。”
姜恆心道你摟著雍國的未來王妃,這又是什麼意思,忙上前行禮,旋即看了看耿曙。
耿曙則一臉嫌棄打量郢王。
“你你你,”熊耒說,“你又是誰?”
姜恆正解釋,熊耒聽了個開頭,便興趣全無,揮揮袖子,姜恆本以為他要讓耿曙退下,孰料熊耒卻說:“來了就坐罷,你帶來的,你倆坐一起。”
姜恆心想郢王倒也隨和,便與耿曙入座,兩肩並肩挨著。
“我們帶來的禮物,都沉到江底了,”姜恆抱歉道,“經傳信,讓嵩縣我哥那邊,再準備一批過來。”
“你們雍國能有什麼好東西?”熊耒放開身邊公主,示意她自行其是,嘲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姜恆笑了笑,見這時候,項餘也來了,在另一張案几後入座,席間便有他們,羋清離開時,臉上帶著笑意,又有意無意,多看了耿曙幾眼。
“過呢,”熊耒又說,“敢在郢動手,一定會給你們個交代。我經讓項將軍派去查了,屆時會把刺客頭顱送到你面前。”
“謝陛下。”姜恆說,“過,還是先留個活口罷?”
“你說了算!”熊耒樂呵呵說,“活口就活口。來!開宴了!還等什麼?”
熊耒責備看一旁侍臣,侍臣忙出去通傳開夜食。
“太子殿下來嗎?”項餘說。
“他去巡視了,”熊耒揮了揮手,說,“等他,咱們吃。”
姜恆見夜時與天一樣,郢王身邊並未圍繞著大臣,反而有簡單幾,可想而,項餘一定很得熊耒信任。
“碰上刺客,”項餘說,“沒有受傷吧?”
姜恆總覺得項餘有點熟悉,僅僅是項州的親戚般的熟悉,彷彿他說話、神態、舉手投足間另有一番親切感,卻想起像誰了。
耿曙替姜恆答道:“沒有。”
熊耒想來想去,忍住又開始懷疑。
“什麼想刺殺你們?”熊耒懷疑打量姜恆。
姜恆攤手,說:“也許是太子靈?”
“那小子啊,”熊耒說,“至於罷,他再恨你,也會在本王面前動手。”
“王陛下,姜太史乃是耿家之後,”項餘說,“曾有宿敵,也是正常。”
熊耒想起來了,說:“對對對,你爹當年,還殺了長陵君!”
“呃……”姜恆一時該如作答,忍住看了眼耿曙。
“算了算了!”熊耒揮手道,“上一代的恩怨,歸根到底,和你也沒關係。你都沒見過你爹幾次罷?在安陽當臥底,一臥就是七年,家小都能讓道在哪。”
姜恆頓時如釋重負,實上郢國傳他出的原因,最初他猜測,有很大可能就是因為長陵君的血仇。然而熊耒卻是國之中,迄今為止表現最為無所謂的國君,興許長陵君生前並討他喜歡?
宮侍抬上一擔食,姜恆本以為是給殿內所有吃的,孰料卻一盒又一盒,統統擺到了他的面前,花團錦簇,二五樣菜攢成梅花之數。
“這……太隆重了,”姜恆說,“我們倆實在吃下這麼多。”
“沒關係!”熊耒說,“隨便吃點,那是你一個的。”
姜恆:“……”
接著是給郢王上菜,國君非常遵守禮節——天子朝臣見方封王,朝臣代表天子,於是朝臣面前先上食,然後是國君,再是臣隨從,最後才是方武官項餘。
姜恆實在該如評價,說熊耒自高自大吧,這名國君又分尊敬他;說他謙虛罷,末了又來了一句:“你們雍國吃糠咽菜,苦日子也過得夠了,來江州,就多吃點!”
姜恆一手扶額,無言以對。
耿曙長這麼大,也是頭一次面對如此豪華排場,拿著筷子,看滿案的菜碟,竟是如下箸。
那是很久以前過年祭祀時才有的吃的“盛宴”,姜恆大致道禮數,低聲朝耿曙道:“從外頭朝自己的方向開始吃就行。”
熊耒說:“用講這麼多規矩!立春快到了,是我們的新年,冬末的蓴菜,讓你們嚐嚐鮮,來,吃罷。”
姜恆便隨之開始下筷,熊耒一樣嘗了點,又問:“聽說,汁淼很會打仗啊,我還挺想見他,你這個哥哥,在嵩縣嗎?”
姜恆:“是。”
“他大你幾歲?”熊耒又問,“模樣俊俊?”
項餘說:“既然親兄弟,想必也是一表才。”
耿曙這時發話了:“他哥長得如他。”
耿曙就在身邊,姜恆若無其笑笑。
項餘又說:“聽說他行軍打仗,乃是高手。”
“是啊,是啊,”熊耒說,“本想招他來當本王的妹婿。”
耿曙欲言又止。
姜恆:“呃……先前他說他太想成婚,頭我說說他去,他在嵩縣應當會多耽擱一段時間。”
熊耒說:“住武陵呢,比你們那裡好多了,看你面黃肌瘦,吃都吃飽,落雁城有雞蛋吃嗎?”
耿曙:“……”
姜恆:“……”
項餘識趣打了個岔,說:“聽說連代王,都是王子淼的對手,當初鐘山一戰,子淼名揚天下,恨我在場,沒能瞻仰令兄風采。”
項餘拿起筷子,點頭微笑示意,姜恆注意到他哪怕吃飯時,手上也戴著那副黑色的手套。
姜恆一手擱在身邊耿曙的腿上,輕輕捏了下,眼裡帶著笑意,心裡為他而自豪。
耿曙則把手放在姜恆的手背上,緊了一緊,兩的手隨即分開。
熊耒又問:“他明明是耿淵的子,怎麼又成了王子?那你是他弟弟,自然也是王子嘍?”
郢王顯然對雍國的近乎毫情,姜恆更聽出在此前,他們根本關心北的一群蠻子,得朝他解釋,耿曙是如被汁琮收為義子的,兩兄弟又如分了五年。
“哦——”熊耒聽完才說,“是這麼個情況啊。”
熊耒嘴角抽搐,鬍鬚動了動,又朝項餘問:“你和子淼打架,誰能贏?你會輸給他吧?”
項餘:“……”
姜恆心想伺候這麼個國君,當真辛苦你了。
項餘要答這個問題顯然非常艱難,謙虛罷,免被低看一頭;自誇罷,對方的弟弟又正在面前。
“論單打獨鬥,”項餘朝熊耒說,“臣及他,論行軍打仗……或許我帶兵時間長些,在經驗上略勝一籌。”
耿曙淡淡道:“期待你們有切磋的時候。”
姜恆朝耿曙說:“我寧願,還是要有切磋機會的好。”
要切磋,自然是打仗切磋了,這也意味著兩國將開戰,都是拿命去切磋,沒有必要。
熊耒樂呵呵說:“說得對,說得對啊,本王是希望打仗的,大家好好過日子,有什麼好呢?”
姜恆心想我信你個鬼,當初母親姜昭如是碰上羋霞率軍攻越潯東城,又怎麼會害得他們家破亡、衛婆身死?
項餘說:“長陵君昔年仍在時,確實好戰。來日若有機會,你可朝汁王修書一封,告訴他,我們大王向來愛民如子,輕易動兵戈。”
姜恆點了點頭,熊耒卻補了一句,說:“君子動口動手嘛,這才最好,要與他們耗,各國遲早都會窮死,你看,你們雍國,就窮得暴|亂了嗎?窮生變,就是這樣。”
“我怎麼記得‘窮生變,變則通’是這個意思?”耿曙低聲在姜恆耳畔說。
姜恆擺手,示意要說了。這時間宮侍又來上菜,將二五樣小碟撤了,換上三六份小份的肉類。
姜恆:“我吃下了,王陛下。”
“一樣嘗一點。”項餘說。
姜恆看到那麼多肉便頭疼,雖然單個分量有限,全是選的雞膀、鴨胸、狍頰、鹿舌、魚腩等珍稀食材,三六份全加起來也得有個兩三斤,他得硬著頭皮嘗了。
“吃完,送去給風吃。”熊耒又交代道。
姜恆忙道:“送這些過去給王子罷?我還沒動過。”
項餘笑道:“那是陛下養的狗,無妨。”
熊耒說:“風花雪月,我養的孩們,過得幾天,讓你們看看,你們北方那麼冷,狗能活下來嗎?能養狗?”
耿曙:“……”
姜恆說:“狗……勉強可以,我們都在宮廷裡養熊。”
“哦喲!”熊耒說,“熊可是我們的姓氏!在郢國是能吃的!”
項餘說:“我們也養,就在江州後頭山上,空了把你那熊送來?”
姜恆看出耿曙實在是滿肚子話,快憋住了,示意他千萬客氣點,忙笑著點頭。
“你吃點這個,”姜恆把自己吃完的給他,低聲道,“嘴巴說話。”
耿曙看了眼姜恆,喝酒吃肉,酒喝完了續上,喝了又續上。姜恆又說:“少喝點,能喝了。”
耿曙說:“我當了這麼多年窮小子,好容易跟在你身邊,有山珍海味吃,還讓多喝點酒麼?”
熊耒哈哈大笑,說道:“儘管吃!”
姜恆帶著少許笑意,再阻攔他,說道:“那你喝吧。”說著給他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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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熊耒又問了些嵩縣的風俗往,絲毫提落雁,明顯對北方毫無興趣。姜恆本以為郢王會像太子靈一般,朝他討教如一統天下的策略,至少也問問如吞併梁國、雍國下一步有打算、什麼時候可以南北分治……實證明他想多了,熊耒關心一個方能給他繳納多少稅,有什麼風俗特產,可供他炫耀賞玩,連對嵩縣的態度也僅僅如此。
姜恆提起嵩縣有一處玉礦時,熊耒馬上就想起來了,興致高昂,嵩縣的特產向來很得他的喜歡,說:“你給你哥寫個信,讓送去,開春就挖挖看,停多久了?”
“許多年了。”姜恆說,“當初還叫武陵時,便有一玉坑,後來才慢慢發展成如今模樣,是停了七年,確實想為王陛下重開玉礦。”
“美玉就該拿出來得見天日,可蒙塵嘛。”郢王又道。
百年前天子朝中玉器,俱是武陵所供,而後百姓聚集,才發展到如今規模。而玉礦在開採到近乎枯竭時,底部礦脈便會產出“墨玉”,墨玉通體漆黑,在光照之下卻現出翠綠通透的模樣,雍都落雁的玄武像正是巨擘山中墨玉所制,在五國間非常珍貴,熊耒自然是喜歡的。
“嵩縣駐軍雖說是王軍,卻都是雍,”姜恆說,“我哥說,開礦也缺手,如郢國介意雍駐於嵩……”
“礙!”熊耒說,“讓他們繼續待在那就行,才兩萬,能起什麼作用?”
姜恆沒想到問題居然就這麼解決了,然如他所料,郢王要的是宋鄒朝他納貢,而非派駐郢軍前去佔領交割,這下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主食上完,就連耿曙食量,也吃了一半,姜恆略微嘗了下,項餘吃完的讓將食盒裝上,帶家給妻吃。熊耒則隨便動了兩筷,便吃了。
接著,則是一道餐末的糕點,以及一碗解酒的碧綠冬茶。
姜恆:“……”
姜恆經吃得頂喉嚨了,能坐著喝茶。多時,點心再依樣撤下去,應當是送去餵狗,姜恆才松了口氣,又有點提心吊膽,時看門外,生怕突然又有吃的送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