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 耿曙與姜恆依舊端坐。
“翅膀硬了,”汁琮喝著酒, 道,“就像那海東青。”
姜恆沒有插,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該開,必須把留給耿曙說,因為這件事,對耿曙而言很重要。
“恆兒在江州差點死了。”耿曙沒有會汁琮含沙射影的諷刺, 說道。
“他還能來,”汁琮道,“就沒有死。恆兒, 你死了麼?”
汁琮朝姜恆舉杯,但他的手裡沒有酒, 汁琮便自若喝了。
“為什麼?!”耿曙幾乎是怒喝道。
聲音在殿裡震響,姜恆被那聲斷喝嚇了一跳,他預耿曙會為了他,直面頂撞汁琮。但這就像暴雷一般, 是他從未見過的。
耿曙氣得發抖, 一手握緊了黑劍。
“你要殺我?”汁琮忽然失道, “你的武功全是我教的, 你的兵法也是跟著我學的, 現在你要用你爹的黑劍來殺我?問過你爹了不曾?”
耿曙提著黑劍, 沉默地走向正殿內。
姜恆馬上道:“哥。”
汁琮見這時露出少許意外,望向姜恆, 再看耿曙。
“是的。”耿曙說。
“你信就是的,”汁琮說,“不信, 就不是。我教了你這麼多,兒子,如今父王要教給你最一件事了……”
說著,他稍稍傾身,朝耿曙說:“世人信他信的,上到天子,下到豬狗,都是如此,的假的,沒有意義,做一切事,不過三個字‘我信’而已。”
汁琮輕輕攤手,但姜恆敏銳地發現了,他的手指正在不易察覺地發抖。
“哥。”姜恆起身,果斷拉住了耿曙另一空著的手。
就是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讓姜恆判斷出汁琮心裡在畏懼,既然畏懼,就證他絲毫不懷疑耿曙今天會朝他動手,這一次與在玉璧前、在潼下的軍帳中不一樣。
當他認為對方不會動手時,會慢條斯地解開外袍,讓耿曙來殺。
但這一次,他既然覺得耿曙也許會的動手,局面收拾不住了,就必然將提前做好準備。正是這轉瞬即逝的一個微小念提醒了姜恆。
汁琮不可能毫無準備,他一定還埋伏下了人,姜恆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許藏身在屏風,也許在王案上汁琮的背,正在慢條斯地,擦拭著即將刺進他胸膛的劍。
這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設若耿曙先動手,汁琮便有了把他倆一起殺掉的。
“我走吧,”姜恆說,“算了。”
耿曙驀然轉,望向姜恆,嘴唇微動。
“不。”耿曙說。
汁琮兩手放下,按在案几上,有節奏地敲了敲。
那是一個暗號,姜恆以他的直覺判斷。
“我走。”姜恆說,“結束了,汁琮,你可以不必再擔心,要你在雍國一天,我就不會再回落雁城。”
汁琮驀然哈哈,彷彿見了什麼有趣的,再望向耿曙,嘴唇微動,做了個詢問的神情。姜恆不其意,耿曙卻白了。
汁琮在說:他不知道?他居然什麼也不知道?
姜恆面現疑惑,看著耿曙,耿曙這一刻卻改變了主意,握緊了姜恆發涼的手。
“你養我四年,”耿曙收起黑劍,如是說,“在我與恆兒分別之,你給了我一個容身之所。但我的武功,不是你教的,是我爹孃與夫人所授……”
汁琮的表情帶著幾許陌生與冷漠,卻沒有看耿曙,而是落在姜恆臉上。
“……我的兵法,乃是趙竭將軍所教,也與你沒有系。”耿曙認道,“你養我四年,我替你平定塞外、征伐三胡。現在我替你打下安陽,權當還了你的養育之恩,我不能再叫你父王了。”
“恩怨兩清。”汁琮點了點,釋然一,“早就清了,想走,不必找這許多借,早在你爹還在時,就已清了這情。是我欠你耿家的,而不是你欠我的。”
“你可以繼續派人來殺恆兒,”耿曙冷漠道,“但你永遠不會得手,設若你再激怒我,當心你自己的兒子……”
汁琮又是一陣,毫不留情地打斷了耿曙的。
“汁瀧有什麼錯?”汁琮玩味地看著耿曙。
耿曙答道:“恆兒又有什麼錯?”
汁琮不了,最,一字一句道:
“我對你很失望,”汁琮認地說,“聶海,為了報復,連自己的弟弟也揚言要殺,我對你很失望。”
耿曙說:“你沒有資格說我。”
汁琮與耿曙同時陷入了恐怖的沉默裡。
“走吧,哥。”姜恆不想讓耿曙再說下去了,他知道此時耿曙心中一定非常難受,他曾經切地視汁琮為父。
他的手上全是冷汗,他覺到了來自王案“山河永續”那面屏風的一股殺氣,這殺手的身手說不定是他見過以來最強的,他隨時可能在汁琮的暗號之下化作影子衝出,一劍刺死他。
他不想這麼毫無尊嚴地死在汁琮面前。
而就在此時,又一個人影站在了他身,耿曙見了腳步聲,卻沒有回。
“還沒聊完?”項餘嘴角略翹,看著汁琮。
就在說出“我對你很失望”時,汁琮白到,自己的這個兒子,已不可能再回來了。不能用的人,哪怕再親近,也必須除掉,待得到了天上,再去朝耿淵謝罪算了。
但項餘的驟然出現,讓他遲疑了那麼一會兒,沒有說出最的那句。
就是這麼短短頃刻,他錯失了將耿曙與姜恆一舉解決的最好機會。
耿曙最說:“我對你也很失望,彼此彼此。”
接著,耿曙握緊了姜恆的手,轉身出殿。
汁琮久久坐在王案前,猶如一座木雕,直到項餘、姜恆與耿曙離開王宮。
那名刺客才從屏風轉出,刺客很老很老,老得滿臉皺紋,白眉低垂,一手枯乾,皺皮包裹在骷髏般的臉上,骨指般的手上,左手有三根手指,拈著一把小巧的細劍。
“你壞了我的事。”汁琮的聲音很平靜,帶著難以抑制的憤怒。
要血月門刺殺成功,抑或失敗卻全身而退,自己的計劃就不會被耿曙洞悉,他征戰天下的道路上,這名得力的助手、忠誠的狗,依舊會命於他。
正是在江州被他這麼一攪,令汁琮最強的棋子,沒了。
可是哪怕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他早就知道了。想到這點,汁琮竟是背發寒,他怎麼會知道?誰告訴他的?耿曙知道他毒死了汁琅!毒死了自己的親哥!又是誰,將那孩子偷出了王宮?他竟是瞞著他,做了這麼多事?!
想到此處,汁琮便生出被背叛的覺,背叛他的也許正是他的親孃,不會再有別人!
耿曙與姜恆走出王宮,項餘看了兩人一眼,說:“我得去將梁王帶出來。”
姜恆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點送走項餘,又回看了耿曙一眼。
“哥。”姜恆拉著他的手,輕輕搖了搖。
耿曙離開王宮,始終沒有說,這時他轉,注視姜恆。
“恆兒。”耿曙說。
姜恆揚眉,站在他的身前,抬手摸了下他的,又用手指背刮了下他英俊的側臉。
“好了,”姜恆低聲說,“沒事了。”
“恆兒。”耿曙認地說。
他有太多的想說,每次都是這樣,到嘴邊,什麼也說不出。他的心裡彷彿擠滿了猶如天地般浩瀚的情,可每當站在姜恆面前,那些情就像潮水般轟地退了,令他什麼也抓不住。
他能說“恆兒”,不停地重複“恆兒”,生離時,他喊他的名字,死別時,他一樣喊他的名字;他喜極而泣時喊他,悲痛欲絕時還是喊他。千言萬語,能用這兩個字來表達,這就是他的所有了。
一旦失去了他的名字,耿曙就再也沒有情,再也不會說。
“我接下來去哪兒?”
姜恆有著悵然若失之意,他原本準備了許多,想當著汁琮的面狠狠地嘲諷他,抑或是斥責他一番,但耿曙一開,他就知道自己什麼也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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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這件事給耿曙帶來的痛苦,汁琮對他做的事又能算得上什麼呢?
“我想帶你去我家看看,恆兒。”耿曙很平靜,先前對他而言,猶如是完成了一個意料之中的任務。
“小時候的家,”耿曙末了又補充道,“出生的地方。”
“好,去吧。”姜恆了起來,“我一直想去,是不著急,我怕你睹物思情。”
耿曙許久,終於說出了一句:“你總是這樣,你心裡一直有我,我都知道。”
姜恆帶著有點難過的容,與耿曙並肩,沿著王宮一側的山路,走上城西北的平民區去。安陽依山而建,巷道在山腰上穿行,王都易主,百姓經過短暫一天的驚嚇,嘗試著恢復平日裡的生活。
集市開市做生意,街巷尾少不了耳傳的議論,看見耿曙與姜恆來了,百姓便紛紛躲進了屋內。
這是一個很有人間煙火氣的地方,與王宮遙遙對,彷彿是兩個世界。
但這裡的人,已經再認不得耿曙了,誰也沒想到,做燈芯那家的女人,生下的一個既警惕又行止野蠻的小孩,竟會在二十年成為了上將軍,重遊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