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照月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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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一輪明月照耀玉璧關,耿曙在通鋪上, 終於找到了機會,趁著所有人熟睡時,輕手輕腳地爬起身。

他的腳踝上是被繩索勒出的血痕,鮮血已凝固結痂。

這些天裡,他大致摸清了整個玉璧關的地形與兵力佈置,要放走所有戰俘是不可能的, 自己若毫無準備地南逃,必然也會死在路上。

這已經是他被抓來的第九個月了,姜恆情況如何, 他沒有多想,不過一廂情願地認為, 他現在一定在南方流浪,等待著自己去找尋。

雪崩之下,還能活著嗎?

但耿曙依舊固執地認為,只要自己沒有親眼看見姜恆的屍體, 他就沒有死。

至於找到屍體之後怎麼辦?他從未想過。

靜夜中, 明月照耀大地, 耿曙從熟睡的看守身上偷來一把匕首, 悄無聲息地爬上了關牆。這對五年前的他來說, 早就是家常便飯。

當年他揹著一把黑劍, 從安陽到潯東,正是這麼過來的。

他光著腳, 無聲無息,少年的身材藏身於陰影之中,一雙明亮的雙眼就像孤獨的狼, 等待著合適的時機。

關城之中,距離內關大門百步之地,是守備至為森嚴之處,必須非常耐心……耿曙等待了很久,直到遠方傳來雞鳴聲,天快亮了。

他始終沒有找到順利離開的機會,只得換了一條路,試圖攀上屋頂。

但就在轉過其中一間房間時,耿曙無意中朝裡看了一眼,忽然改變了主意。

那房中還亮著燈,半敞著門,汁琮正在案前翻閱軍報,已有些困了,拿起案側的杯,發現杯中已空,於是按膝起身,到一側去倒水。

耿曙一個就地翻滾,悄無聲息地進了房。

汁琮回到案前,耿曙在屏風後緩慢站直,手持匕首,汙髒的雙腳踩在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於燈光照耀不到之處,腳印就像隱身的妖狼,從背後緩慢接近汁琮。

汁琮手上動作一停,想了想,抬眼道:“我知道你會來,看你模樣,像是學過武。”

耿曙驀然側身,無聲無息,一匕揮向汁琮,汁琮卻不過側身,站起,從案下抽出長劍,回身一格擋,架住耿曙匕首。

耿曙一閃身退後,在地上俯衝,汁琮退得半步,剎那間,耿曙單膝跪地,一匕迎著汁琮小腹與胸膛,橫肘直插上去!

這一式毫無破解之道,若耿曙所用的是長劍,汁琮當場就要被開膛破肚!

然而不幸中的萬幸是,耿曙持的是匕首,一匕直挑,終究比劍鋒短了不止兩倍,尚未捱到汁琮腹部時,汁琮便回手,長劍圈轉,格擋。

匕劍再一次相交,碰撞。

方才那一匕的震撼,比汁琮險些屍橫就地給他的震驚更甚。

“等等……你……”

一瞬間,無數碎片般的過往飛掠而過,汁琮終於明白了,在與這少年對視時,他雙眼中熟悉的神采,從何而來。

“住手!”汁琮大喝道,“我有話說!”

耿曙卻像發瘋的野獸般,再次撲上前去,汁琮掀起案几,一聲巨響,與耿曙相撞,耿曙卻撞飛了案几,身在半空,匕首毫不留情,朝汁琮挑來。

“什麼人?!”

“有刺客!”

外頭的守衛瞬間被驚動,最後一刻,汁琮做了一個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舉動。

他右手棄劍,左手迎著耿曙的匕首上前,一聲輕響,以手掌格住了匕刃,匕首刺穿了他的手掌,卻被他的骨骼卡住,無法再進一寸。

耿曙:“!!!”

緊接著,汁琮右手橫欄,架住耿曙,攔得他在空中一個翻滾,狠狠將他摜在了地上。

耿曙摔得眼前發黑,頓時吐出一口血來,在地上爬了一小段,不住咳嗽,兩眼前景象忽而近,忽而遠。

“陛下!”

“快傳軍醫!”

聽到“陛下”二字時,耿曙驀然回頭,看著汁琮,眼中充滿震驚。

汁琮卻道:“退後。”

曾宇趕到,侍衛們將耿曙按在了地上,汁琮握著匕柄,把匕首從手掌中拔出,扔在地上,“噹啷”一聲。

“讓他起來。”汁琮說,“孩子,你過來。”

耿曙緩慢起身,汁琮撕開衣襟,自行在手上纏了幾圈,朝曾宇吩咐道:“都出去,別放任何人進來。現在去!”

曾宇與眾侍衛面面相覷,汁琮面帶怒色,眾人只得退出了書房,關上了門。

耿曙目光瞥向角落的匕首,再看汁琮。

汁琮沉聲道:“那一式喚作‘歸去來’,只可惜你手中握的不是劍,否則你已成功取我性命。”

耿曙臉色冷漠,靜靜看著汁琮。

終於,汁琮問:“你是耿淵的什麼人?這雙眼睛,我認得。”

耿曙急促呼吸片刻,血液上湧,一個踉蹌,跪倒在地,汁琮瞬間箭步上前,抱住了耿曙。

耿曙已筋疲力盡,連日大病高燒未退,出手刺殺汁琮,耗盡了他最後的一點力氣。

天亮了,玉璧關下風吹草長,又是秋時。

戰俘陸陸續續啟程,被押回雍國,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蜿蜒排布,延伸向地平線上。雍國騎兵來來去去,在關前穿梭。

關城內高處的五層角樓,正間內,原本計劃今日拔營、回往落雁城的汁琮沒有走,一夜未眠後,雍王的精神反而極是振奮。

汁琮端坐在廳內正中,身邊坐著耿曙,耿曙赤|裸半身,肩背上、腹上、胸膛上,傷痕累累。箭瘡,刀傷,繩痕,新傷混著舊傷,在他已是少年人的身體上,留下了太多的記憶。

“王陛下,”軍醫為耿曙診斷過,恭敬道,“這位公子的傷並不礙事,只要以飲食調理,配合湯藥,不到一個月,就能慢慢恢復。”

耿曙手持一碗粥,表情十分復雜,慢慢地喝著。

汁琮看著他手裡的碗,再抬眼,注視耿曙的雙目,耿曙不欲與他對視,冷冷道:“別看我。”

汁琮認真道:“你爹的遺體,被梁國挫骨揚灰,我派出死士,遍尋不得,就連黑劍也下落不明。你娘後來如何了?”

“死了。”耿曙沉聲道。

耿曙喝完了粥,汁琮又道:“再給他一碗。”

耿曙已經很餓很餓了,滾燙的粥下肚後,總算恢復了力氣。

汁琮又說:“這些年裡,我一直在找你。如今總算找到你了。”

耿曙忽然譏諷道:“你就沒想過,萬一我是假的呢?”

汁琮看著耿曙的雙眼,說:“你的眼睛,與你爹一模一樣,但如今世上,見過他這雙眼睛的人不多。畢竟,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耿淵還沒瞎的時候,汁琅、汁琮兄弟便與他相識,十餘年前,在雍都宮內,汁琮永遠也忘不了這雙明亮的眼睛。然而就在耿淵刺瞎自己雙目,蒙上黑布,前往梁國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原本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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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耿曙的母親,姜昭的侍女聶七,也未能得見耿淵的真容。

“昭夫人呢?”汁琮又說。

“死了罷。”耿曙喝完第二碗粥,答道,“恆兒還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汁琮吩咐再給他第三碗,又道:“所以,你還有一個弟弟。”

耿曙沒有回答,接過這最後一碗粥。

汁琮又道:“切勿誤會,我的本意,並非想試探你的身份,不過想起太多往事,不問個明白,終究不能放心。”

說著,汁琮又嘆了口氣:“哪怕你不是耿淵的孩兒,我仍要感謝上天,在這個時候,將你派來騙我,就當你是他,也無妨。”

就在這時,外頭敲門聲響。

曾宇低聲道:“陛下,找到您說的東西了,就在管降兵的千夫長手中。他確實在一個少年人身上搜到了這物,卻沒有上報,將它據為己有。”

“拿進來。”汁琮說。

門開,曾宇手中握著一塊紅布,紅布裡透出晶瑩剔透的玉玦一角,曾宇小心地將它放在案上,又退了出去。

汁琮解開紅布,裡面是耿曙的玉玦。

他拿起玉玦,呼吸為之一窒,手指不住發抖,觸碰玉玦的表面,那上面,彷彿仍寄留著耿淵的靈魂。

耿曙沒有說話,眼眶發紅,也看著那玉玦,姜恆彷彿就在他的身邊,躺在他的懷裡,枕著他的腿,抬頭朝他笑。

汁琮將玉玦推到耿曙面前,耿曙一言不發,將它依舊戴上,動作十分自然。

“這是你娘生前,放在落雁皇宮中的劍,”汁琮說,“留著罷。”

聶七的劍細而單薄,劍身彷彿一碰就斷,閃爍著刺骨的寒光。

耿曙把最後一碗粥喝完,抓住劍柄。汁琮又道:“你現在若尚未改變主意,隨時可以殺我。”

耿曙沉默,最後將劍收了起來。

是日黃昏,汁琮上了馬車,離開玉璧關。

耿曙坐在車裡,靠在汁琮身邊睡著了,汁琮的肩背寬大而溫暖,令他再一次夢見了父親,就像幼年時在安陽一般。

父親有時會來看他們,並坐在案前奏琴。母親去準備飯食,小小的耿曙便躺在目盲的耿淵懷中,聽著斷斷續續的琴聲,注視他雙手,不時撥弄琴絃的舉動。

車隊出關,一路馳往北方,近三千人的御林衛隊浩浩蕩蕩,護擁汁琮歸朝,沿途草海翻浪,天色猶如被洗過一般,一片靛藍。

傍晚時,耿曙在車裡醒了,身邊尚留著汁琮身體的餘溫,他睜眼時,驀然轉頭,朝外望去,只聽汁琮在外朝御林軍吩咐著什麼。

“我看你累得不輕,”汁琮便道,“說不得讓你多睡會兒。出來走走?”

耿曙全身痛得厲害,猶如散架了一般,下得車來,環顧四周。汁琮說:“想騎馬?學過不曾?”

耿曙答道:“會一點。”

汁琮扶著他上馬,親自牽著自己的馬繩,在眾御林衛的注視下,帶著耿曙,走出草原。

耿曙忽然雙腿一夾馬腹,喝了聲“駕!”,王騎瞬間甩開了汁琮,一陣風般衝了出去。

御林軍衛登時大怒,上前呵斥,汁琮卻哈哈大笑,示意不妨,眼望耿曙奔遠,讓人再給自己牽了一匹馬,翻身上馬,追著耿曙而去。

耿曙縱馬疾馳,卻是與汁琮行進相反的方向,朝著南方而去。

汁琮策馬,遙遙追上,說道:“你想回去?”

“馭!”耿曙騎馬的機會不多,控馬卻控得有模有樣,在草原中央,夕陽下停駐。

玉璧關出現在遠方,成為一道金紅水墨畫下的黑影。

“這是你爹用他的性命,為我換來的土地。”汁琮說,“在他生前離開落雁,南下前往中原之時,我也是這般,送他到玉璧關下,答應他,從那天起,北方的江山,有他的一半。”

“可他死了。”耿曙沉聲道。

“人生在世,難免一死。眾生如是。”汁琮淡淡道,“你還活著,這就是蒼天賜予我的。”

耿曙沉默片刻,調轉馬頭,回到汁琮身邊,兩騎並肩,回往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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