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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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著電話,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盤。佛頭歸還是劉局與劉一鳴一力操持,如果我堅持是真品,他們就會依照原定計劃召開新聞發佈會,將此事公開。而在這時,老朝奉站出來指出佛頭是贗品,那麼上級必然會為之震怒,劉局和劉一鳴的位子絕對不保。以老朝奉在暗處的實力,便可輕易奪取中華鑑古研究會的大權。一想到這裡,我冷汗涔涔。屆時以研究會的底蘊和人脈,加上老朝奉這麼多年苦心構建的文物網路,做起贗品和盜賣生意來,絕對是如虎添翼。

而我,將是扳倒劉一鳴和劉局最關鍵的一枚棋子。

“劉局和劉一鳴,一個小東西,一個老東西,本想藉著佛頭歸還之事打擊我的勢力。他們死也想不到,他們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卻被我捏在手裡。”

我一聽,頓時無語。原來這一切早有預謀。劉局那麼積極地把我引入局中,張羅著什麼五脈聚首,原來是存了打擊老朝奉勢力的心思。而這老朝奉一面清除著和自己有關的黑歷史,一面不動聲色地醞釀反擊,手段也強得驚人。我這可憐的凡人一心為洗清祖父名譽,到頭來卻只是這兩撥神仙手裡的法寶罷了。

如果我順從了老朝奉的計劃,五脈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我祖父許一城的忍辱負重,將付之東流;父親許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將永遠無處伸張。

可是,我能拒絕嗎?

我沒法說不。一個“不”字出口,黃煙煙和付貴都將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準了我重情義這個軟肋,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所有的陰謀都告訴我——這已經不算是陰謀,而是陽謀。

“我得考慮一下。”我努力調整著呼吸。

“我知道這不容易。給你一天時間,不能再多了。具體的安排,你可以跟藥不然說。”老朝奉的語氣不容商量,他說完這一句,立刻把電話給掛掉了。

藥不然似乎有心靈感應似的,電話掛掉的一瞬間,他推門從外面進來:“談完了?”

“談完了。”

“順利麼?”

“我看不見得。”

藥不然咧開嘴笑了:“大許你還真是個犟嘴鴨子,都答應老朝奉了,還擺出這番不情願的臉色。”他看我臉色很不好,也沒過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裡:“你今天就待在這房間吧,需要什麼,用這個房間通話器告訴我。這屋子裡沒電話,你也甭想跟外頭聯絡——不過大許你是聰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別人多嘴的結果。”

我端坐在沙發上,忽然問道:“你為什麼會選擇跟著老朝奉?作為藥家嫡長孫,你的前途應該足夠美好了。”

藥不然發出一聲嗤笑:“美好?從他們禁止讓我加入搖滾樂隊開始,我就知道,從那裡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黯然,旋即又隱藏起來。我想到我們離開藥家前的那場談話,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還是經過計算的演技——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們之間已經被姬雲浮等三個犧牲者結成了死結,我知道這點,他也知道。

“別管別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藥不然哈哈一笑,推門離開,把我一個人剩在屋子裡,像是一隻被困在籠中的鳥。

我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時間。我必須在這段時間裡,想出一個辦法。現在我們的資訊完全不對等,老朝奉手裡多捏著數張大牌,而我手裡的牌卻悉數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張王牌,到了新聞發佈會那一天,我將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劇本出演。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把所有的線索都梳理了幾遍,卻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因為過度緊張,我頭疼得厲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腦袋似乎要被盤古一斧劈了兩半。我閉上眼睛睡了幾分鐘,疼痛卻絲毫未止,只得爬起身來,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卻依然乾燥得厲害。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發現滾燙,都有點燒手。我暈暈乎乎地走進衛生間,用涼水撲了撲臉,這才稍微感覺好點。我抬頭看了看鏡子,驚訝地看到一張蒼白、疲憊而且全無生氣的臉,就像是一張被水泡過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過文昭關,一夜愁白了頭,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轍。我比伍子胥還慘,人家愁白了頭,還能過了關去,我卻還不知道要如何過關。

我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間甚至想過,學我父親自盡,會不會是一種解脫?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把我嚇得冷汗直冒,幾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鏡子。

一道光芒霎時閃過。

等一等,鏡子?鏡子!

我忽然想到,我遺漏了一個關鍵線索。許一城臨死前曾送給付貴一面海獸葡萄青銅鏡,這鏡子後來被鄭國渠收購,已然化為碎片。不過鏡子上刻的兩個字卻儲存了下來:“寶誌”。這個線索,除了我和鄭國渠,沒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寶誌”那兩個字隱藏著什麼隱秘,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於是我俯下身子,按動通話器:“藥不然,給我送一套《景德傳燈錄》來。”

姬雲浮給我的譯稿題頭,寫了一句他的批註:“是稿當與《景德傳燈錄》同參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他不會亂寫,這部書一定跟佛頭有著密切的關係。

《景德傳燈錄》和“寶誌”,這是我手裡剩下的最後兩張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機,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藥不然雖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沒多問,很快就給我找來一本,而且還是上海書店出版社的《四部叢刊三編<景德傳燈錄>》。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閱著,希望從中找出啟示來,直到抱著書沉沉睡去……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飯,狼吞虎嚥地吃完,告訴藥不然我已經準備好了。藥不然開門進來,說咱們走吧,我卻把他攔住了。

“我要跟黃煙煙通話,確定他們平安。”

“不行,等到你辦好了事情再說。到時候別說跟她說話,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藥不然笑眯眯地回絕了我的要求。

這個反應是在我預料之中,於是我又提了第二個要求:“那麼我需要你們的保證,一旦老朝奉得手,你們必須立即放人,一分鐘都不許耽誤。如果這個要求不答應,我就不去了。”

藥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應得很爽快:“這沒問題。現場有大哥大,馬上就能證明給你看。”

“好,接下來我們去哪?”

藥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捲入此事的最初起點,是我家那個名叫四悔齋的小店。在那裡,方震趁夜拜訪,把已決意安靜度過這一輩子的我,推入到五脈的漩渦中來。

藥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廠就走了。我慢慢推開四悔齋的大門,屋子裡的一切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熟悉的氣味瀰漫在四周,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

這裡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點。

我安靜地坐在屋子裡,父母的平反申訴材料和《素鼎錄》擺在我的面前,向我無聲地訴說著不該遺忘的故事。我閉上眼睛,心境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平伏。許衡的一生、許信的一生、許一城的一生、許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這許許多多人的一生,劃成許多圈子,彼此巢狀,互相影響,讓人難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這時候,屋子外面傳來一陣聲音。聲音低沉,像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慢慢由遠及近,虎伏著飄過來。櫥窗玻璃隨之輕振,裡頭擱著的幾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見剋星似的,都微微顫抖起來,紛紛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四周塵土亂跳。

過不多時,聲音沒了。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人,正是方震。

這番情景,簡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著想。

我此時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時,表情卻波瀾不興,彷彿早就預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齋佈置了監控系統,我一回來,他肯定第一時間知道。

方震道:“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現在不用藏了,通緝令已經取消,黃家也已撤訴。”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

我點點頭。藥不然給我身上裝了一個竊聽器,所以很多話我是沒法說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謊話。他沒有繼續追問我這幾天的行蹤,只是淡淡說道:“我這次來,是接你去見劉局。木戶加奈已經把佛頭帶來北京,在新聞發佈會前,劉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歎,一切都和老朝奉預料的一樣。

紅旗車早已在門口等候,我上了車,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簾,帶著我一路西行,來到八大處的那個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頭,我獨自走進院子,來到當初的那間會議室。

會議室裡只有三個人在:劉局、劉一鳴和木戶加奈。而在他們中間的大臺子上,正擺放著那一尊惹起多少風波的則天明堂玉佛頭。

“許桑!”木戶加奈看到我,急忙跑過來,抓著我的手臂,眼神裡充滿了關切。自從我在岐山被警察帶走以後,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態十分疲憊,想來從日本帶回玉佛頭,也費了相當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戶加奈把頭撲到我懷裡,我身體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跡地將她推開,卻又不知該怎麼做。這時木戶加奈抬起頭,語氣充滿喜悅:“許桑,我把佛頭帶回來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為情人織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澀中混雜著自豪。

劉局和劉一鳴站在一旁,面帶著微笑,都很識趣地沒吭聲。

我懷抱著木戶加奈,朝那佛頭看去。這尊佛頭用一個特殊的支架支起,實物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加華貴雍容。沉靜的面孔晶瑩剔透,雙頰隱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諧,唇邊還帶有一絲神秘。佛頭頂嚴層層剝開,一直延伸到寬闊的佛額處,斜過兩側,像是兩扇幕簾徐徐拉開。確實是大日如來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會被這精妙的工藝而驚歎;而現在,我像是個早已知道考試答案的作弊學生,對眼前這個贗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說服劉局和劉一鳴,讓他們相信這個贗品是真品。

許家的家訓是“絕不作偽,以誠待人”,我祖父許一城違背了一次,現在我也不得不違背一次。

木戶加奈終於放開了我,劉局這才呵呵笑道:“小兩口兒等一下再親熱不遲啊,咱們先把正事辦了。”劉一鳴還是那副閉目養神的樣子,一句話也沒說。

我慢慢走過去,劉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許啊,你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這才幾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頭弄回國來了,真是後生可畏啊。”

“還好,還好。”

我謙遜了幾句,沒表現出多大的熱情。劉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複雜的心理鬥爭,以為我還在為被羈押的事情忿恨,便開口道:“黃家的事情,你放心。這次佛頭迴歸,許家一定會重回五脈,到時候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我幾次猶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寫給劉局,可衝動臨到實行,又都被壓回去了,風險太大。別看我如今身在此處,可身上卻系著看不見的絲線,絲線的另外一頭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裡。

我別無選擇。

劉局拍拍桌子:“你先來看看這佛頭吧。我相信這個是真的,專家也都鑑定過一圈,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他們三個人讓開一個位置,我走過去,雙手捧在佛頭兩側,慢慢地摩挲著。即使這是件贗品,它的做工精細程度,也已經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準。我爺爺許一城的制偽手法,當真是妙至毫巔。

可是無論從左邊看,還是從右邊看,這尊佛頭都給我一種奇妙的不協調感。這種感覺光看照片體會不到,直到親眼目睹實物,從多個角度反覆揣摩,才能體會得到。

佛像的雕刻,並非隨心所欲。額角之間、眉宇之間、唇鼻之間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規。即便是描摹武則天面容的盧舍那大佛,也是依循這一比例關係進行發揮。看多了佛像以後,心中自然會形成一個直觀概念,再看到不合標準的佛像,一眼就會覺得有問題。

而這尊大日如來玉佛頭,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它的臉龐與五官單看都很絕美,可綜合到一起,卻說不出地怪異。更不要說那離奇的頂嚴,說不出地突兀,與唐代佛像的形制根本不符。

“老朝奉說的沒錯。”我暗暗嘆息道,卻不敢表露出來。如果是在一個公平的場合來鑑定,我一定會說,這是一尊贗品。可是我現在能說什麼呢?藥不然還在竊聽器旁支著耳朵聽著。

“確實是真品無疑。”我把佛頭放下,轉過臉對屋子裡的三個人平靜地說。

劉一鳴突然把眼睛睜開了,目光如刀:“小許,你確定?”

“是的,這確實就是那尊則天明堂佛頭。”

“你可知道,這樣一來,你祖父盜賣文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這個與我的家世無關。”

劉一鳴笑了:“很好,能夠拋棄雜念,只專注於鑑古本身,小許你已有了入五脈的資格。”他轉頭對劉局道:“既然如此,你就儘快安排吧。”劉局道:“是,新聞發佈會已經開始準備了,媒體也已經預熱起來,各級領導都已知會——上頭已經有了指示,這次要配合好當前外交形勢。”

劉一鳴滿意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起身離開。當他走到門口時,我忽然喊了他一聲,劉一鳴卻像是沒聽到一樣,依然前行。

“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了,老爺子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必須按時睡覺。”劉局笑眯眯地解釋道。我連忙道:“沒什麼,就是想表達一下謝意。他那天晚宴送我的那句話,真是受益良多。”

“呵呵,哪句來著?”

“鑑古易,鑑人難。”

劉局“哦”了一聲,拍了拍巴掌。兩名工作人員從會議室外面走進來,把佛頭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訂製的金屬箱內,劉局親自檢查了一遍,掏出鑰匙鎖好,還在箱子邊縫貼了一圈封條。如果什麼人試圖開啟這箱子,就會讓封條損毀。

工作人員把箱子搬走了,劉局一指隔壁辦公室:“走,去我那兒喝茶去。”他興致很高,大概是一件大事即將了結的關係吧。

我和木戶加奈跟著走了過去,半路上木戶加奈悄悄牽起我的手,十指相攥,我任由她牽著,感受著女孩子細膩滑嫩的手指,心裡卻沉重得像被景山壓住了。

辦公室裡的陳設還是一點沒變。劉局和我們兩個對首而坐。他拿出那一套茶具來,給我們擺了茶碗,又拿出一把紫砂壺,放了點茶葉進去。那紫砂壺一看就是養了很久,色澤內斂光亮,是把好壺。

劉局把滾水倒進壺裡,一直快要溢位壺口才停。他把壺蓋蓋住,又澆了一遍壺身。

“這情景,和我第一次在您這喝茶一樣啊。”我說道。

“當時你心懷疑慮,這茶,只怕是品不知味。如今大事已定,你可以安心享受一下了。”

劉局把茶碗擺出來,先洗了遍茶,然後給我們斟滿,對木戶加奈道:“你們日本人搞的茶道,在我看來,和魔道差不多了。其實喝茶喝的是個心境,只要心境在,怎麼喝其實都不重要,搞那麼多儀式,就著相了。”

木戶加奈道:“我對茶道不是很懂,讓您見笑了。”我們各捧起一杯,慢慢喝完,頓覺滿嘴生香。劉局道:“許願,怎麼樣?跟我第一次讓你喝的茶比,有什麼不同?”

我放下茶碗:“第一次澀,但苦味悠長;這一次香,但繚繞不散,各有千秋。”

劉局大笑:“看來你還是個懂茶之人。等這件大事了結,五脈聚首,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地品上一品。”

我們各自飲了幾杯。我滿腹心思,根本無法細細品味。劉局這時又倒滿一杯,對我正色道:“我真的沒看錯你,許願。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典型的許家中人,都是一樣固執、聰明且有原則。如果沒有你,這次的事是必然不成的。這杯茶,是我代表國家,代表五脈多謝你。”

我沉默地舉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卻什麼也沒說。劉局微微一笑:“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年輕人肯定有不少話說。等到新聞發佈會那天,我讓方震去接你們。”

我們告別劉局,離開了大院。我要回四悔齋,木戶加奈卻扯住了我的衣袖,她的聲音幾乎小得聽不見,頭深深垂著。

“嗯?什麼?”我問。

“我們兩家的羈絆,馬上就要合二為一了。我們的人生,也將因此而合二為一。我想,發佈會那天我們能不能一起出席?”

“呃……這個……”

“我是說,以真正夫婦的名義出席……”木戶加奈鼓起很大的勇氣,把頭重新抬起來,雙頰紅得好似刷了一層海棠紅釉,雙眸含水欲滴,“我回到日本以後,一直在想著許桑你,一直都想著。我知道,這與家族、宿命什麼的沒有關係。”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真情告白,我唯有苦笑。如今的我,怎麼能接受這份心意?我舔舔乾澀的嘴唇,看到木戶加奈勇敢地直視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賓館吧,咱們發佈會上見。”

木戶加奈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黯淡。我拍拍她的肩膀,徑直離去。我不敢回頭,我無法正視她失落的表情,因為還有更深的一層羈絆,在等著我去解開——為了救出黃煙煙,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接下來的三天裡,我的生活非常平靜。無論是劉局那邊還是老朝奉那邊,都沒有來騷擾我,木戶加奈也沒有再次出現。報紙和電視上開始對佛頭進行報道,左鄰右舍和業內的朋友也開始談論,大家都對這個傳奇故事頗感興趣。只有我一個人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每天只在四悔齋裡擦拭古董,整理檔案,掃掃地,過得波瀾不驚。我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正視即將面對的未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方震開車過來接我,說新聞發佈會定在今天上午十點,讓我快過去。

我把家裡那件很久不穿的西裝翻騰出來,還弄了一條皺皺巴巴的領帶,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蹩腳的土包子。我打扮完以後,又從屋子裡拿了一件工具,揣入懷中。方震看到那件工具,眉頭一皺,但什麼也沒說,低頭把車門拉開了。

新聞發佈會的地點,是在著名的大會堂內。宴會廳內張燈結綵,一道大紅橫幅掛在正中,上書“則天明堂佛頭歸還大典”。橫幅下是一張精緻的鑲金檀木方臺,上面有一個用紅絲綢罩著的大玻璃罩,兩側擺著好幾個花籃,幾名保安把玻璃罩圍得水洩不通。

還有兩臺攝像機對著玻璃罩,線路在紅地毯上雜亂地盤著,幾個技術人員在除錯。看這架勢,只怕是要搞現場直播。

我進來的時候,宴會廳裡人來得已經相當多。除了一些在電視上總能見到的大領導以外,大部分都是文化界、考古界的名人,京城這圈子的菁英們差不多一網打盡了。五脈的人也去得不少,我見過的幾位掌門全都來了,各自被一群記者簇擁,在高談闊論。我注意到,黃克武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悶悶不樂,大概是在擔心失蹤的孫女黃煙煙。

我的視線在主席臺右側停住了。在那裡,木戶加奈身穿一套華貴的晚禮服,正擎著酒杯跟日本大使聊天。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著正式禮服。和平時的知識分子氣質不同,今天的她顯得格外光彩照人,如同從敦煌壁畫上走下來的古典美女一般,一瞥一笑都有種難以言說的魅力。

我沒有走過去。如今的我,從什麼立場都沒有接近她的資格。我微微嘆息一聲,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待著,這裡大部分人我都不認識,樂得清靜。忽然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居然是藥不然。他今天打扮得西裝革履,頭髮還抹了摩絲,簡直可以去競爭電影男主角了。

“幹嗎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他明知故問。

我冷冷地回答道:“等著宣判一個人的死刑。”

藥不然哈哈一笑:“你那天表現得不錯,我把錄音給老朝奉聽了,他很滿意,又把你誇獎了一番,真讓人嫉妒啊。”

“你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根本不接他的話頭。

“放心吧,等一下老朝奉做完事,我這邊立刻就放人。”藥不然聳聳肩。我環顧四周,老朝奉這個神秘人物如今就藏在這些人群之中,等著施展雷霆一擊。這位神秘人物,在蟄伏了這麼久之後,終於要站出前臺了。

“這次的排場可真不小啊,文化界的大領導和日本大使也都來了,嘿嘿,劉一鳴這回可真下了血本。”藥不然咧開嘴,露出閃亮的白牙齒。他的語氣裡,對這位五脈掌門一點尊敬也沒有。

“無論如何,今日可以有一個了結了。”

我望著主席臺上的玻璃罩。

十點差五分,擴音器裡開始宣佈儀式馬上開始,出席者們紛紛落座。領導們在第一排,各個媒體的記者們在第二排,其他人都坐在了三排之後。我注意到,木戶加奈和劉一鳴、劉局三個人,都在第一排。我挑了一個靠後的位置,但視野很好,剛好能看到主席臺的展臺位置。至於藥不然,他的位置離我不遠,大概隱含了監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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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整,儀式正式開始。先是主持人的介紹,各級領導講話,捐贈者木戶加奈小姐講話。木戶加奈說的話不多,只是簡單地說我的祖父希望中日世代友好,希望佛頭的迴歸能為中日邦交做出自己的貢獻云云。在講話結尾處,木戶加奈聲音突然提高了:“這次來到中國,受到了許多人的照顧。今後我回到日本,會一直銘記中國朋友們的熱心,致力於中日文化交流。”

我聽到以後,心中一沉。她這是變相地在告訴我,她在儀式結束後就回去了。中國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將變成過去。

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遺憾呢?

木戶加奈下臺以後,新聞發佈會的重頭戲到了。劉一鳴和劉局起身,一左一右站在玻璃罩前。劉一鳴以中華鑑古研究會會長的身份,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佛頭的來歷,不過中間省略掉了不少細節,略微提及許衡,許信和許一城卻根本沒提,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歷經戰火,國寶流落日本”云云……

在座的人早在發佈會前,就透過各種渠道拿到相關資料,所以對劉一鳴的講話給予禮節性的掌聲。劉一鳴講完話以後,請上來兩位高官,一人一邊,各執絲綢一角,輕輕一扯。宴會廳霎時暗了下來,只有玻璃罩頂上的小燈悄然亮起。那尊則天明堂玉佛頭,緩緩出現在觀眾面前。

在精心設計的燈光照射下,這佛頭顯得流光溢彩,生動無比,儼然如盧舍那大佛一樣睥睨眾生,氣度恢宏。宴會廳裡一下子變得無比安靜,只聽見攝像機嗡嗡的轉動聲。過了一分鐘,臺下的觀眾才清醒過來,紛紛發出驚歎,閃光燈噼裡啪啦響成了一片。後排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翹著脖子拼命往前張望。

在群情激動中,我端坐不動,緩緩閉上眼睛,等待接下來的一幕。

“劉先生,這尊玉佛就是您剛才說的,在武則天明堂中所供奉的毗盧遮那佛嗎?”一個記者大聲問道。

劉一鳴道:“不錯,根據我們多方考證與論證,認為它就是毗盧遮那玉佛真品。”

他正在捋髯微笑,一個洪亮而蒼老的聲音突然在大廳裡響起:“我看不見得!”這聲音極具穿透力,霎時把喧鬧全都壓下去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望,不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這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從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來,高舉起右手,大聲又重複了一遍:“那個佛頭不舊!”

這一聲吼,把所有人都震懵了。那位站起身的老者頓時鶴立雞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中大驚,因為那老者我很熟悉,正是藥不然的爺爺、玄字門的掌門——藥來。

在臺上的劉一鳴眉頭一皺:“老藥,你是什麼意思?”

“這個玉佛頭,是贗品。”藥來大聲道。

這一句話的威力猶如投向廣島的*,在觀眾席裡一下子炸開了花,喧譁聲幾乎掀翻了房頂;那幾位政府高官,也紛紛交頭接耳,對這個意外情況很是吃驚;日本大使低下頭去,一個翻譯飛快地在他耳邊說著什麼。整個儀式的主角,劉一鳴、劉局和木戶加奈三個人,全都變了臉色。沈雲琛、黃克武兩個人,也眉頭緊皺,顯然對這個意外沒有心理準備。

“請安靜,請安靜。”劉局對著話筒連說了好幾聲,觀眾席才慢慢安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盯著藥來邁著方步,一步步走向主席臺。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別踏實,如同踏在每個人的心上。

我注意到,攝像師捂了一下耳麥,把機器垂了下來。想必這是接到了導播的通知,中止了直播。

我望著藥來負手而行的背影,心中疑竇越發濃郁。

藥來我接觸過兩次,感覺是個挺隨和的老人。沒想到今天發難之人,居然是他,難道他就是老朝奉?

可這怎麼可能?藥不然話裡話外,透露的意思是他反叛藥家門,投靠老朝奉,如果老朝奉就是他爺爺,他何必多此一舉;而且,我去安陽前曾與藥來見過一面,那次藥來特意提醒我,“*”時我父母的死亡有疑問,若沒他提醒,我根本想不到要從這個方向去查。

可如今藥來就這麼施施然地站了起來,高舉著右手,攪亂了劉一鳴苦心經營的局面。除了老朝奉,誰會這麼做?

我在思考的當兒,藥來已經走到了展臺前。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玻璃罩子,周圍繞了一圈,輕輕擺了擺頭。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又引發了一輪低沉的議論。

“藥老爺子,您到底是什麼指教?”劉局還保持著微笑,但那笑容已有些僵硬。

藥來道:“咱們五脈,是從古代傳承至今的鑑古門派。之所以能夠立足這麼久,憑的就是一個信字。買古董的、賣古董的,都信咱們這塊招牌,相信咱們掌眼的玩意兒,絕不會被打眼。我今天看到這‘信’字眼看就要被毀,按捺不住,所以特意站出來說句話。”

劉局道:“藥老爺子,您在瓷器方面的造詣,可稱大師,想不到在玉石領域,也這麼有眼光。”

他這麼說,其實就是在暗示,這根本不是你的專業範圍。藥來也聽出來了,卻未動怒,用手拍了拍玻璃罩道:“你們紅字門是搞字畫的,也在這裡公開鑑定佛頭。許你們附庸風雅,就不許我來插一嘴了?”

劉局意識到,周圍許多人在盯著呢,再這麼繞圈子,恐怕會對自己更不利,便拿起話筒單刀直入:“藥老爺子,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藥來眯起眼睛,一字一頓:“我剛才說過了,這個佛頭啊,它不舊。”劉局道:“只一句不舊,未免難以服眾。”藥來似乎早等著這句話,他一擺手:“佛頭代表了中國近代史的屈辱,它的迴歸是中國人民的大事,必須要慎重才行。你不妨把玻璃罩掀開,咱們就當著諸多朋友的面,一起來說說這佛頭。真理不辯,它可不明吶。”

那幾位高官饒有興味地把視線投向劉局,看他如何應對。劉局看了一眼劉一鳴,劉一鳴沉思良久,方才緩緩道:“既然藥家人堅持要再掌一次眼,咱們就給他個機會。”臺下觀眾們都激動了,他們可沒想到會看到這麼一場大戲,紛紛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木戶加奈朝著觀眾席焦慮地掃視,我知道她在找我,便把頭垂得更低些。

工作人員走上來把玻璃罩掀開,玉佛頭立刻袒露在幾百道火熱的目光之下。藥來從兜裡掏出手套戴好,輕輕拿起佛頭,上下端詳了一番。

劉局道:“您可看仔細了。”藥來道:“我看得很仔細,一看就看出來三個破綻。”他伸出三個指頭,向臺下擺了擺,觀眾們的好奇心被徹底調動起來了。

“願聞其詳。”劉局不動聲色。

藥來眉毛輕挑:“剛才劉一鳴掌門說了,這佛頭乃是則天明堂供奉之物,曾為兵火所侵,身首異處。請問這其中細節,可有史料佐證?”

木戶加奈已經把木戶筆記的內容交給了劉局,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劉一鳴略做思忖,便答道:“當日佛堂大火,曾有賊人盜取佛寶,意欲離開,被一名衛士發覺,尾隨追擊。這一追,便是數千裡。最後兩人爭搶之中,玉佛被一摔為二,以至有今日之憾。衛士著有《自敘》一篇,記錄很詳細。”

河內坂良那和許衡的故事,早在佛頭迴歸前,就在報紙和電視上介紹過,公眾對這段傳奇故事都很有興趣,盡人皆知。

藥來道:“這《自敘》我相信是真的,也正因為如此,反而襯出這佛頭的假來。”

“此話怎講?”發問的是臺下一位政府高官。

藥來道:“大家要知道,玉器摔斷留下的斷口,和被鋸斷的斷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石性開裂,裂隙參差不齊,高低不均,是不規則的曲線;而如果是人為鋸斷,受外力金屬切割,那麼斷口應該是一條直線。這尊佛頭,是許衡和河內坂良那在爭搶過程中摔斷的。那麼它的脖頸斷裂處,該是一條曲線才是。”

他把佛頭拿在手裡,脖頸斷面朝向觀眾,前排的人都紛紛湊過去細看,後排的也踮起腳,希望好歹看到一眼。待得幾位領導都過目之後,藥來又說道:“大家看了沒有?這尊玉佛頭的脖頸斷裂一片平直,是人工鋸斷或斬斷,絕非摔斷,可見根本不是明堂那一尊。”

他的話,在觀眾裡引起了巨大波瀾。劉一鳴卻不為所動,待到議論停息,他才開口說道:“唐代至今已有一千多年,這麼長的時間裡,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再有稜角的金剛石,也會被打磨平整。這佛頭在民間流轉那麼長的時間,歷經風霜,脖頸處縱然本有曲裂,也早被磨平成一條線了。老藥你這個指責,不大妥當。”

劉一鳴答得合情合理,臺下輿論似乎又朝他這方倒來。

藥 來冷笑道:“容你先狡辯幾句,咱們接著來看第二個破綻。”他背著手,圍著佛頭來回踱了幾步,等到觀眾胃口都被吊得老高,這才朗聲說道:“大家都知道,武則天崇佛是出了名的。可是你們可知道她為何如此佞佛?”

這是個反問句,不需要回答。藥來很快又繼續說道:“因為武則天是一個女人。在重男輕女的封建王朝,一個女人想做皇帝,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武則天為了不讓老百姓說三道四,就想了一個辦法。她利用民間普遍的迷信心理,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世,前來搭救世人,為她統治的合法性辯護。”

藥來說到這裡,一指佛頭:“這一尊佛,乃是如來的法身、毗盧遮那佛,也就是俗稱的大日如來。按照劉掌門的說法,這佛臉是按照武則天的容貌雕刻而成。那我要試問一下,一個宣稱自己是彌勒佛轉世的女皇帝,為何要在大日如來佛像上雕刻自己的容貌呢?這豈非自相矛盾?”

這一次質問更有力道,大家都不說話,都等著劉一鳴回答。劉一鳴道:“依照女皇容貌雕佛,此事並不稀奇。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不也是武則天的相貌麼?”

藥來道:“盧舍那是報身佛,而大日如來是法身佛,雖然如來在立名的時候,把法身與報身立在同一名下,以表示法、報不二,但兩者之間還是有細微區別的。所謂法身,代表了佛法本身的智慧;而報身,則是指佛領悟佛法以後凝結成的身體。法身只有一個,報身卻有許多,彌勒佛也是報身之一,與盧舍那性質一樣。所以盧舍那佛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可以說得通,但大日如來與彌勒佛同樣容貌,卻是佛法難容!”

劉一鳴聽了這一通佛法宣講,卻沒出言反駁。臺下觀眾轟然開始議論。藥來道:“接下來,是它的第三個,也是決定性的破綻。”

他一把將玉佛頭上的頂嚴抓住,好似拔蘿蔔一樣把佛頭抓起來,環場繞了一圈,方才說道:“這東西大家都不陌生,此物名為頂嚴,乃是佛像標誌性裝飾之一,在藏傳佛教的佛像上有很多。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在武則天時期,中原絕沒有一尊佛像會有頂嚴,那時連藏傳佛教都沒有——這就好像我們不可能在漢代發現腳踏車一樣。”

這第三次質問擲地有聲,大家全都不說話了,宴會廳裡一片寂靜。

無論是劉一鳴還是劉局,面對這個質問都保持著沉默,臉色鐵青。他們的態度,讓正確答案呼之欲出。觀眾們先是恍然大悟,然後再一想這麼大的排場和宣傳聲勢,最後居然發現國寶是假的,不由得都有些心驚,想看劉一鳴如何收場。

藥來站在佛頭旁,頭高高地仰起,又丟擲一枚*:“其實在佛頭迴歸之初,我就曾經寫過匿名信提醒劉掌門和劉局,告訴他們佛頭是贗品,需要慎重。誰知他們為了一己私利,一意孤行,欺騙了黨、欺騙了政府、欺騙了人民,以至演變成了今日之局面。我年紀雖大,卻不能坐視損害國家利益的事發生。我們鑑古學會,怎能讓‘信’字被玷汙!”

他的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如同一位真正的老英雄。我這才醒悟到,當初寄給劉局,聲稱佛頭是贗品的匿名信,原來是藥來寫的。這一招伏筆相當毒辣,頓時讓劉局顯得更加無能,讓藥來的質疑者形象光彩照人。

幾位高官有些坐不住了。這時候丟的,已經不是劉局或者劉一鳴或者五脈的臉,而是政府的臉。其中一個老者讓劉局和劉一鳴過去,看他的臉色,似乎是在訓斥著什麼。藥來獨身一個人站在臺上,臺下閃光燈閃成一片,許多記者湊過來發問,儼然把他當成了民族英雄。木戶加奈站在一旁,渾身顫抖,如同一片深秋的樹葉。

觀眾席位上,更多的五脈成員茫然不知所措。原本一場和光同塵的盛宴,卻變成了難堪的鬧劇。所有的人都意識到,鑑古學會就要變天了。我閉上眼睛,實在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的發生。

“大功告成。”藥不然忽然出現在身後,拍拍我的肩膀,語氣無比快樂。

他說得沒錯,老朝奉的奪權計劃,已經完美地實現了,劉一鳴和紅字門已徹底垮臺,五脈馬上就會重新洗牌,屆時能夠統帥鑑古學會的人,舍老朝奉其誰?然後“支那風土會”和《支那骨董賬》的計劃將會再度啟動,中國的文物市場,會充斥著贗品與偽造,真品卻源源不斷地流入日本……

這樣一番景象,光是想象,就已讓我額頭沁出汗水。

“藥不然,我們的約定呢?”我閉著眼睛,連頭都沒回。

“真是情聖啊。”

藥不然一邊感慨,一邊掏出大哥大撥了幾下,說了一句,然後遞給了我。我把耳朵貼進聽筒,黃煙煙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許願!你沒有答應他們吧!?”

她的聲音高得幾乎要把我震聾,我不得不把大哥大拿遠一點,反問道:“你們都平安了嗎?”

“他們剛把我和付老爺子放出來,這群混蛋!我恨不得……”

“煙煙,先別激動。你聽我說,你和付老爺子,確實已經身處安全之地了嗎?”

“算是吧,我們現在大街上,周圍人很多,旁邊就是個派出所。”

“好,你快帶著付老爺子去四悔齋,方震在那裡等你們。”

說完這一句,我沒容黃煙煙再多說,立刻掐斷電話,扔給藥不然。藥不然嗤笑道:“你還找方震?他的主子都已經是喪家之犬,他能成什麼事?如今大局底定,任誰也翻不去盤了。”

我沒理睬他,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調整了一下呼吸。當我在心裡默數到三十時,雙眼“唰”地睜開,直直地目視著前方。

時候終於到了。

恰好在這時,一位記者問藥來是如何得知這佛頭是贗品的,藥來微笑作答,表示靠的是追尋真相的意志和幾十年的經驗。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希望今後也要為文物鑑定貢獻力量云云。

“我看不見得!”我運足了力氣,大聲吼道,頓時把場內所有的聲音都壓下去了。

我站起身來,大踏步朝著主席臺走去。藥不然覺得不對勁,一把拽住我胳膊:“放人出去,你就想翻臉啊!事到如今,你還想翻盤嗎?”我繼續朝前走去,藥不然似乎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大怒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衝他微微一笑:“正像是你說的,回到最初。”藥不然聽到這四個字,愣在了原地。

出席嘉賓們沒料到,玉佛頭這件事居然還有意外的發展,紛紛屏息凝氣,連那幾位高官都停止了訓斥,把注意力轉向這邊來。

我就在這一片安靜中,坦然地走上展臺,站在了玉佛頭的左側,與右側的藥來並排而立。我環顧四周,深吸一口氣,用沉靜而緩慢的腔調說道:“大家好,我的名字,叫做許願,是許一城的孫子。”

這是我的開場白。

臺下觀眾面面相覷,一個嘉賓高喊道:“許一城是誰?”

“他是個大漢奸。”黃克武在觀眾席裡忽然大聲喊道。

“沒錯,他是一個大漢奸。在1931年,是他將玉佛頭盜賣給了日本人,從此玉佛頭流落到日本。一直到今日,才被日本友人歸還。”我看了一眼驚愕的木戶加奈,向她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幾個記者低頭開始記錄,那位嘉賓又喊道:“那你剛才那一嗓子,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覺得這玉佛頭是真,還是假?”

“在判斷佛頭真偽之前,我希望你們能聽我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漢奸的故事。”我把臉側過去,望著同樣驚訝的藥來,“藥老爺子,可以嗎?”

“你講吧。”藥來摸不清楚我的意圖,於是從善如流。

我清了清嗓子,從許衡與河內坂良那的糾葛開始說起,然後是許信,然後是許一城、許和平。我把我所有的調查結果綜合起來,融會貫通,我相信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那段往事。我們許家塵封多年的經歷與宿命,今天就在這大會堂中當著眾多嘉賓的面,被我娓娓道來。

我不是想洗刷什麼,也不是想澄清什麼。我只是希望,許家人歷經千年的執著,在今日能夠驕傲地大聲講出來,他們的付出與犧牲,不會被永遠掩藏在暗處,會有人記得,會有人緬懷,會有人在心中留下印記,不至被徹底遺忘在時光的洪流之中。

我是許家宿命的記錄者、傳播者,也是許家宿命的終結者。

故事裡唯一略有改動的,是關於老朝奉的存在。我刻意沒有提及他就是藥來,而是以“老朝奉”代稱。

這一講,就是半個多小時。整個宴會廳裡鴉雀無聲,都被這段離奇、曲折的故事所震驚。他們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麼一個家族,持續了千年的守護,代代不輟。黃克武面沉如水,手指捏著扶手,青筋綻露,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震驚。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結局,這個也不例外……”我緩緩抬起頭,手指指向天花板,“……而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在今天,就在這裡。諸位都將成為見證人,見證一段漫長宿命的完結。”

一位記者站起來道:“這是一個好故事,但它到底能說明什麼呢?許一城也許是無辜的,但和這個玉佛頭的真偽,好像沒什麼關係吧?剛才這位老師說了三個破綻,你有相應的證據反駁嗎?”

“不,我沒有。”我搖搖頭,“藥老爺子說的,都是實打實的質疑,辯無可辯。”

臺下觀眾轟的一聲,噓聲四起。藥來和臺下的藥不然對視一眼,眼裡神色都稍微緩和了些。我突如其來地站出來,不在他們計算之內。現在看到我只是在講家族史,對他們不構成威脅,都松了一口氣。木戶加奈站在遠處,神色又變得緊張起來。

我看了一眼劉一鳴,老先生神色還算平靜,可右手卻在微微顫抖。我再度開口道:“劉一鳴老師曾經告訴我一句話:鑑古易,鑑人難。這句話讓我受益匪淺。古董的鑑定,往往不侷限於器物,也在於鑑人。比起死物來說,人性的千變萬化,才是最難瞭解的。一旦熟知了人性,則器物真偽,便可應刃而解。”

我慢慢走到佛頭處,撫摸著它的頭頂:“古董的真與贗,並非簡單地如我們肉眼所見的那樣。有時候,你必須要瞭解人,才能瞭解器物的價值。只有瞭解我爺爺的情懷和堅持,才能知道這佛頭的真假。因為我們鑑的不是器物,而是人心。”

臺下一片寂靜。

“那麼這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

喊出這一句話的,是藥不然,他帶著一絲狠戾的笑意。我能體會到他的用意,這是一個兩難境地:如果佛頭是真的,那麼許一城就是漢奸;如果佛頭是假的,那麼五脈的終結,就在今日。無論我堅持哪一個主張,都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佛頭是真的,同時也是假的。”

臺下頓時譁然。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答案。藥來皺眉道:“小許,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解釋道:“藥老爺子剛才提到,這佛頭有三個破綻:脖頸處的裂隙;佛像的面容以及頂嚴風格。我在第一次看到佛頭時,也注意到了這三點。那時候的我,和藥老爺子一樣心存疑竇,直到瞭解了我爺爺許一城的臨終遺言,才發現其中的微妙之處……”

藥來的眼神霎時變得驚駭,他應該知道這青銅鏡的存在,但沒想我已參透了個中奧秘。

“我爺爺在行刑之前,曾經把一面唐代海獸葡萄青銅鏡交給一位朋友。這面青銅鏡很奇怪,它被故意擱在一處冰窖裡。大家都知道,在低溫狀態下,青銅鏡很容易沾染錫疫而化為粉末。以許一城的閱歷,怎麼會犯這種低階錯誤?所以結論只有一個:他是想透過這不正常的狀態,做出暗示,希望在不被日本人注意的前提下,傳達出一條關鍵資訊。可惜那位朋友對古董不熟,未能留意。後來這鏡子流落到河南,很快因儲存不當化為粉末——好在暗藏於鏡中的提示被儲存了下來,這個提示,只有兩個字:寶誌。”

臺下大部分人面面相覷,不明白這兩個字有何玄妙。沈雲琛忽然起身:“寶誌,莫不是南朝的那位高僧?”我點頭道:“沈奶奶說對了。寶誌,乃是在南朝齊、梁之間活躍的一位高僧大德。他舉止頗為怪異,長髮赤足,在錫杖上掛滿剪刀、扇子、鏡子,行走於城鄉之間,屢現神蹟,頗為百姓所信奉,被尊稱為寶誌大士。”

“一個南朝的和尚,跟唐代女皇有什麼聯絡?你繞了半天圈子,佛頭到底是真是假?”藥不然跳起發難,他顯然也想到了什麼,有些發慌。我抬手讓他少安毋躁,朗聲道:“寶誌和尚一生,有許多靈異事蹟,《景德傳燈錄》中有過許多記載。其中有一個故事,最具神奇色彩。這個故事,與我們今日的佛頭之爭,密切相關。”

觀眾們瞪大了眼睛,等著我說,記者們甚至忘記了拍照。整個局勢,已隱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齊武帝時,寶誌和尚因妖言惑眾的罪名,被關入監獄。一直到梁武帝即位,他才被放出來。梁武帝沉迷於釋道,對寶志和尚尊崇有加,特意請入宮中供養。當時在南朝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丹青聖手,叫做張僧繇,被梁武帝召進宮中,為寶誌和尚畫像。寶誌和尚問梁武帝:請問陛下是要畫皮相,還是要畫法相?梁武帝說當然要畫法相。於是寶誌當著梁武帝和張僧繇的面,伸出食指,在自己的面門豎著一切,一張人臉頓時被一分為二,向兩側裂去,裡面出現的,竟是觀世音菩薩的面孔。這觀音相分為十二面,神色各有不同,流轉變幻,玄妙不可言說,張僧繇端詳良久,根本無法下筆描摹。

“多虧了一位好朋友的提示,我才把寶誌與《景德傳燈錄》裡的這個故事聯絡起來。這個故事,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提示。有了它,我們才能解開佛頭之謎。”

說到這裡,我緩緩從懷裡拿出從四悔齋帶出來的一件工具。這是一把小榔頭,鐵頭,木身,握手處還裹著一圈膠皮。我面帶著微笑,拿起榔頭朝著玉佛頭砸去。

見我突然暴起發難,觀眾席上發出驚叫。幾個保安見狀不妙,要衝過來阻止,但他們的速度哪有我手裡快。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揮舞著榔頭,重重地砸在了佛頭的頂嚴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一聲深沉悠遠,如古寺晨鐘,像是敲到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我又敲了第二記、第三記……在保安把我按倒在地之前,我一共敲了五下,每一錘,都砸在了那突兀而高聳的頂嚴之上。

“佛頭碎了!”一個坐得近的嘉賓顫聲喊道。

只見玉佛頭頂的頂嚴被我敲出數條粗大的裂隙,那些裂隙朝著下方瘋狂伸展,眼看就要遍佈到佛頭。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裂隙發展到玉佛額頭時,卻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所阻止,像是奔流的洪水被匯入兩條水槽一般,繞過佛臉,沿著那兩道裝飾用的額簾向兩側延伸開裂,到耳廓,到脖頸,到腦後勺,整個佛頭除了臉部,都密佈著裂紋。

隨著“嘩啦”一聲,這些裂紋終於玉碎崩解,大片大片的碎片掉落在臺子上。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與其說是崩解,不如說是剝落,碎裂的只是佛頭的一層外皮,就像是蛇蛻掉了一層舊皮一樣。當碎片全部落光以後,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一個全新的佛頭。

這尊玉佛頭的面部仍是武則天的雍容造像,可頭頂、耳部、腦後等地方,卻與剛才截然不同,流光溢彩,靜謐不可名狀。

我甩開驚駭的保安,捧起佛頭,平靜地對臺下所有人說道:“給大家重新介紹一下,這一尊,就是武則天供奉在明堂內的仿則天面容彌勒玉佛。”

全場的人都呆住了,沒有人說得出話來。一尊假佛毀去,一尊真佛現身。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人的大腦無法立刻反應過來。即使是藥來,也瞪大了雙眼,目光不肯從那尊玉佛上挪開。

“這是怎麼回事?”藥來喃喃自語。

我告訴他,在許家《素鼎錄》的最後一頁,記載了一種叫做“包玉術”的技術,可以把一塊整玉包裹在另外一塊玉內,不見任何破綻,天衣無縫。我爺爺許一城用這種手法,在真正的彌勒玉佛外面,包了一層同樣質地的玉皮,巧妙地遮掩住了彌勒佛的造像特徵,重構了大日如來,就好像給人蒙了一層人皮面具一樣。兩層玉重疊在一起,須要無比精確的手法和計算,才能不凸顯疊線,也不影響折光率。這可真是神乎其神的技藝。

而那個頂嚴,則有兩重功效。一是故意留出破綻,讓人以為這是贗品;二是作為破解機關。外包的那一層玉,結構應力全都集中在頂嚴處,只要這裡被敲碎,偽裝立刻就會被解除,露出佛頭真容。在知悉真相的人眼中,它就是一把鑰匙。

至於脖頸處的折紋,只要簡單地把曲線磨成直線,就可以偽造出人為鋸斷的破綻了。

自古從來都是贗品偽真,誰又能想到,我爺爺竟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品來偽贗呢?

這時候觀眾們才如夢初醒,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如同海潮撲向沙灘。閃光燈以前所未有的強度閃個不停,記者們顫抖著雙手,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這種新聞,絕對是百年難遇的好素材。政府的幾位高官和日本大使表現得比較穩重,可是閃閃發亮的眼神,暴露出了他們內心的震驚和興奮。

黃克武激動地站起身來,衝到臺上:“許一城,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日本人一心要得到玉佛頭,他無力阻止,只得設計了這麼一個真中帶假、假中帶真的雙重圈套。第一重圈套騙過了木戶有三,讓他誤以為真;第二重圈套騙過了老朝奉,讓他誤以為假。”

說到這裡,我苦笑著搖搖頭:“我爺爺唯一失算的是,他的手法太過精湛,把幾乎所有人都騙了過去,幾十年來,竟沒一個人能夠領悟他的暗示。所以我剛才說了,只有瞭解許一城這個人,才能弄清楚這佛頭的真假。”

姬雲浮的臉,慢慢浮現在我的心中。他真是一個天才,可以說,他才是許一城真正的知己。這麼多年來,只有他瞭解到了許一城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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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臺下的熱潮,藥來呆立在臺上,眼神有些茫然。當玉彌勒佛頭展露真容之時,他剛才列舉的那些破綻,反成了證明是正品的最好佐證。他辛苦一場,卻給我做了嫁衣。他苦心經營出這麼一個局,卻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劉局正在和領導們談笑風生,劉一鳴緩緩走上臺,拍拍我的肩膀:“小許,辛苦了。”藥來這才如夢初醒:“你們,早就串通好了?”

“還記得那晚劉局請我喝的茶嗎?”我似笑非笑,“雖然藥不然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可惜他卻看不到,我和劉局之間,是在用茶陣交流。”

劉局第一次見我,就是用茶陣考驗。後來我找了些資料,也學了一些切口。那一晚,我在劉局辦公室內喝茶,不動聲色地用茶碗擺出了我想要表達的資訊。此後的一切,都是我與劉局默契設定的一個局,誘使藥來跳進坑來。一等到黃煙煙和付貴脫困,立刻發動。

“老朝奉,如今你大勢已去,準備好為你手裡的幾條人命負責吧。”我冷冷地對他說,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可這時劉一鳴卻把我攔住了:“小許,你錯了,他不是老朝奉。”

聽到劉一鳴這麼說,我一愣,心中掠過一絲陰影。

“怎麼可能?不是他今日跳出來跟你們為難的嗎?”

劉一鳴道:“小許,你也許很懂鑑古,卻不懂官場之道。在大庭廣眾之下跳出來質疑佛頭真偽,固然能使我們紅字門垮臺,同樣也掃落了領導的面子,這樣的人,絕不可能上位。老朝奉一生工於心計,絕不會犯這種低階錯誤。老藥,只不過是他安排了與我等同歸於盡的棄子而已。”

“可是……”

我把目光轉向藥來,陡然發現他的嘴角,有一絲鮮血流出來,大叫不好。比我先動的是黃克武,他一個箭步衝過去,右手虎爪卡住藥來的下頜,試圖把他吞下去的東西卡住。可是他還是慢了一步,藥來整個人軟軟地癱了下去,目光開始渙散。

“老藥!”黃克武大吼道,把他半扶起來,連連拍打背心。可這種努力也是徒勞,藥來似是下了決心,始終緊閉著嘴唇,不肯張開。一直到我走到他的面前,藥來才倏然睜開眼睛,緩緩抬起一條胳膊,嘴唇囁嚅。我湊得近了些,才聽清他在說:“小許……救救我的孫子,救救他……”說到一半,他頭一歪,一代掌門,就此氣絕身亡。

我抱著藥來的屍體,抬頭環顧。整個宴會廳裡,大多數人還在熱烈地討論著剛才的逆轉,混亂不堪。黃克武緩緩放平他的屍身,劉一鳴在一旁嘆道:“老藥一生灑脫,唯獨卻對這個孫子用心至深。老朝奉用藥不然做鉗制,迫使他今日來做棄子。這祖孫之情,真是令人可佩,也可嘆。”

藥來一代掌門人,若非是至親受到脅迫,又怎會做出此等事來。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日與我透露“*”情形,正是良心未泯心中有愧。我若是早早覺察到,就不會有今日的慘事了。

一股悲涼鬱悶的氣息,開始在我的胸中鬱結。這個老朝奉真是何等的用心,視人命若草芥,全然不把人類情感當回事,在幕後玩弄著人心與人命,簡直就是一個惡魔。

“對了,藥不然?”我急忙朝臺下看去。他爺爺為他而死,這個混蛋如果還不幡然醒悟,就太不像話了。可是我環顧四周,卻發現藥不然消失了,他的座位是空的,上面孤零零地只擱著一支大哥大。這小子估計在我敲碎玉佛之時,覺察到事情不妙,不管他爺爺,自己先跑掉了。

“老朝奉漏算了你,這可真是他的一個失招。他自詡跟隨許一城多年,對你們許家人的秉性,還是不太瞭解。”劉一鳴呵呵笑道,緊接著又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此役失敗以後,老朝奉定然會隱姓埋名,躲藏起來,現在恐怕已經尋不到他了。”

我看了一眼藥來的屍體,冷冷說道:“我只希望,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不要老死就好。善終對他來說,太奢侈了。”

“劉掌門,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

“哦?請說。”

“讓鄭國渠買走青銅鏡的人,是您吧?”

劉一鳴捋髯微笑,卻不置可否,神秘莫測。

“許桑?”

一聲怯怯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我轉過頭去,看到木戶加奈向我走來,她似乎對我十分畏懼,不敢接近:“許桑,你覺得我的祖父,是否因為這個原因,才鬱鬱寡歡,以至抱憾終生?”

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戶教授回到日本之後,對佛頭之事表現得非常低調,十分反常。我估計,他肯定是相信了老朝奉的話,認為佛頭是假的,這才變得十分失落。

“你會恨我的祖父嗎?”她問道。

“不會。他畢竟是一個學者,雖然被‘支那風土會’利用,但還有著良心和道德。如果不是他將兩本筆記交還給許家後人,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

聽到我這麼說,木戶加奈展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她走到我跟前,雙臂伸開,環抱住我的脖子,雙唇在我的嘴上輕輕一點,立刻遠離。

“那麼我總算是做對了一件事。感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再見了,許桑。”

木戶加奈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倒退著離開。我想阻止她,可是身體卻動不了。佛頭的真相,在我們之間豎起了高大的藩籬。我明白她的意思,木戶家和許家的千年恩怨,就此終結,不該再繼續糾葛下去。

“加奈!謝謝你!”我第一次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木戶加奈默然回首,微笑回應,然後轉身跟日本大使一起離去。她的背影,深深印在我的眼眸裡。

此時宴會廳裡已經徹底亂了套,有人發現藥來居然服毒自盡,又是尖叫,又是拍照;有的人想搶先出去發稿子;有的人卻想拼命湊近,想瞻仰一下玉佛頭。幾位大領導圍在一起,輕聲討論著。黃克武守在佛頭一旁,如淵渟嶽峙,把一切試圖靠近的人都一一轟開。

“小子,我孫女呢?”他忙裡偷閒地問了一句。

我還沒回答,忽然一陣香風撲來,然後一個紅色的影子撲到了我的懷中,衝擊力之大,差點讓我把佛頭撞倒。我拼命抱住她,卻覺得胸前被硌得生疼,一低頭,看到那一枚青銅環,正夾在了我們兩個之間。

“你跑不掉了。”她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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