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枕看見三哥把白白往屋裡抱,他咳了兩聲,撈起輪椅跟上去。隔著點距離。
白白出院那天和鬱嶺通電話,章枕就在邊上,他聽到白白拒絕鬱嶺,還是二次拒絕並提醒強調。
可見白白的愛情觀很明清,沒有半分渾濁。
不喜歡就要表明自己的態度,那才是給予對方的最大尊重。
至於曖昧,
那是建立在喜歡的基礎上。
朦朧的那條線,一定是系在兩個互有心意的人手指上面。
否則是系不上去的。
章枕和趴在三哥肩頭的白白對視,他沒盯著不放,而是當作無意間瞥過去的那樣,對視一眼過後就抬抬眼皮往上空看,免得他弟害羞。
但顯然是他想多了。
他弟也跟著他看天空,見沒什麼就趴了回去,裹著毛線帽的腦袋一歪,帽子上的大茸球蹭到三哥耳廓。
章枕記得在怎麼跟白白相處這個問題上,三哥告訴他說,白白想要什麼,就給什麼。
三哥知道白白追求的是哪些東西。
雖然章枕有時候都並不清楚白白的想法,觸不到他的世界,時近時遠,但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章枕什麼都不求。
只希望三哥保重好自己的身體,和他一起看著白白完成學業,夢想成真。
“聰明人的愛情啊,是一場豪賭,也是一場探戈,你來我往勢均力敵,火花四濺酣暢淋漓。”戚二抓住插在雪地裡的鐵鍬,略帶羞澀地裝了個逼。
章枕後退兩步,站在他旁邊:“哪聽來的?”
“微信給我推送的雞湯文學。”戚二厚糙的掌心在鐵鍬上搓兩下,嘿嘿笑。章枕:“……”
“枕哥,我覺得你可以不用在這件事上太操心,緣分這東西,要走誰也留不住,要留誰也趕不走。他們都不急,咱也別替人急了。”戚二嘆氣,他這老大是還不到三十歲的大美人,西城出了名的美貌,還有人一擲千金只為了被他打一拳。現在卻跟個老頭子似的,成天擰著眉毛,眉間的“川”字都跟刻上去一樣,又苦又喪。
章枕哼了聲:“他又不是你弟。”
“那你要棒打鴛鴦?”戚二撞他肩膀。
章枕心說,我在給鴛鴦搭窩。
“我鏟雪去了。”戚二拿著鐵鍬甩兩下,將上面的殘雪甩下來,他見老大提著輪椅就往戚爺那走,步子邁得很大,忙喊,“枕哥,你這會過去是不是不太……”
“合適”兩字還沒抖進風裡,他老大已經攔住了戚爺。
好傢伙,戚二吸口氣,大舅子就是有底氣。
“三哥,白白穿的多,羽絨服又蓬,不好抱,還是把他放下來吧。”章?老父親?枕把輪椅往地上一放。
一副結婚前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的傳統家長,證呢,把證拿出來,隨便你們。
戚以潦跟章枕四目相視,他動了下眉頭:“小白。”
茭白出了一身汗,衣物裡是溼的,他被戚以潦抱住,抱起來的那一刻,張開的毛孔猶如被掃過電弧,手腳都有點麻。
短暫的耳鳴之後,茭白就想下來,但他虛脫了沒勁,掙脫的力道跟幅度顯得像撓癢,也像他媽的調|情。
關鍵是,他的腿沒搭上去,是垂放的,膝蓋會隨著戚以潦的走動,一下一下撞上金屬欄杆。
兜裡鑰匙扣上的小鑰匙像是在自動發熱,燙到了他。
戚以潦腳步平穩,氣息也沒變化。
貓對茭白叫。
茭白乾脆趴在戚以潦肩部,腿張開些抬起來,掛在他身上,不動了。
冬天的衣服厚,茭白穿的更是厚中之厚,從頭裹到腳,肢體無法摩擦,他便從自我蒸熟的狀態裡抽離,慢慢放鬆了下來。
這會兒茭白在想齊霜的死,樑棟的仇,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聽到章枕跟戚以潦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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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懷裡都能走神。”戚以潦一隻手的虎口卡在年輕人腰部,一隻手貼上他的羽絨服,沿著他模糊的脊椎線條上移,指尖挑開圍在他腦後的幾圈圍巾,探入。指腹捻上他暖和的後頸。
茭白被捻的那塊皮起了層疙瘩,他後仰身子,腦袋從戚以潦肩頭離開,口罩裡冒出他的疑問:“幹嘛?”
“要叔叔抱,還是坐輪椅?”戚以潦低頭看年輕人,額髮抵上他的毛帽。
茭白往後瞧了瞧冷冰冰的輪椅,又看不遠處的大廳,那裡面的暖氣在召喚他,於是他做了最明智也最舒坦的選擇:“懶得下來了,等我進屋再坐輪椅。”
有小雪花飄下來,飛啊飛,飛到了茭白的深紫色帽子上面。
又要下雪了。
章枕把輪椅拉開,戚以潦抱著茭白繼續往前走。
去年的小年夜,茭白在船上的貨艙裡,周圍烏漆抹黑,腳下搖晃顛簸,空氣裡除了海腥氣,就是他嘔吐物的味道。
齊子摯扒了他的羽絨服,用小刀劃破他的毛衣,刀刃抵上他脖子,把他壓在貨箱上發瘋。
禮珏在狗血的精華處醒來,哭喊無助迷茫三連拍。
今年的這一天,茭白被康復理療師伺候著泡了一小時藥浴,又給他全身按捏敲打一通,他趴在按摩床上,舒服的腳丫子都蜷起來了。
茭白穿好浴袍,趴著刷醫科大論壇,他不能留言,評論也只能看一點點。
因為要註冊認證。
註冊的話,賬號是學生號,他休學了,沒去報道。
茭白在論壇感受醫學生們的日常,基本就是六個字:背背背,哭哭哭。
帖子都溼得滴水。
茭白無所畏懼,他把醫生當成自己的夢想,不是有什麼懸壺濟世的目標,就是喜歡白大褂,對臨床有興趣。
美化點則是,喜歡見證渺小生命和命運鬥爭。
“白白!”章枕拿著手機進來,他在和長寧孤兒院的院長開影片。
院長感謝章枕又捐一批物資,還想見見他兒時的小玩伴。
茭白露了個臉,提前祝院長過年好。
“過年好過年好。”院長戴著老花鏡,手裡舉著前幾天因為建房翻騰出的合照。
她一會看茭白,一會看照片上抱著章枕腿的小胖子,半天親切和藹地感慨一句:“眼睛沒變化,小狗眼,頂可愛。”
茭白:“……”
院長口中說的,章枕失而復得,尤為珍惜的玩伴是原主王初秋,不是茭白,他沒有那段記憶,關於幼年的歲月,他們無法共通。
茭白對章枕的情感認可,是他自身處出來的。
當然,章枕尋回失去的記憶以後,給他的關照守護,都源於兒時的那一場“生死相依”。
據章枕說,那時候他十多歲年少無知,一心想逃出孤兒院飛往大世界,結果受傷了,肚子破了個洞,小夥伴沒有嚇得跑掉,而是陪著他守著他,給他捂傷口。
茭白沾了原主的光,還不能說出真相。
一隻來自異世界的孤魂附身在一具身體上面,這是要進科研院的。
章枕蹲在床邊和院長影片聊天,這時的他像個大男孩,一笑一動都藏起了神經質的焦躁不安,他說會去孤兒院拿照片,還問孩子們的人數,去的時候帶新年禮物。
茭白會在章枕看過來時,對他笑笑。
老哥,你弟不在了,我在延續他的人生,咱們湊合湊合,成不。
不成也得成。
我和他捆綁在一起了。
茭白趴上章枕的後背,被他背起來,揹出去,背過長長彎彎的走廊,穿過溫暖的氣流,放在了臥室的床上。
“你先睡會,梁家那小子到了,我再喊你。”章枕給茭白蓋上被子。
茭白打了個哈欠,心想年夜飯都不知道咋吃,到時候鐵定亂到家,睡個屁睡。
然而他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可香。
家家戶戶不是在吃年夜飯,就是準備吃年夜飯的時間點,樑棟被帶到了蘭墨府。
當時茭白正在看戚家保鏢們搬煙花,他們一夥人激動得擠在一起,數煙花數量,一個個的挺像三歲小孩。
蘭墨府往年是不放這玩意的,今年頭一遭。
不止煙花,蘭墨府還準備了春聯!等三十那天貼!
這多喜慶啊。
過年就該這麼喜慶。感謝白少讓他們盼來了像樣的年味。
茭白從大家夥身上感受到的好心情,全被樑棟的出現給趕走了,他從躺椅裡起來一點,說了句:“來了啊。”
樑棟才出院,他穿棉衣跟牛仔褲,腳上一雙運動鞋,鼻樑部位有道疤,很瘦,凹陷的臉頰發黃。
此時的他,跟去年熙園那次又不一樣。那時候他痛失所有至親,整個人髒亂憔悴,神經衰弱,眼睛呆滯無神,世界白茫一片,現在他像一團火,靈魂都在燃燒。
那火種是仇恨。
“坐吧,我們邊吃邊說。”茭白喊樑棟。
樑棟沒動。
去年他的頭髮只是摻白,今年幾乎全白,他還不到二十歲。已經跨過了許多人一生都碰不到的刀山火海。
“去年你不是說,我幫你把案子重啟,等你出來了,你就會報答我嗎,吃個飯都不行?”茭白按著躺椅扶手,一點點站起來。
樑棟的喉結滑了一下,過去扶他。
茭白提出吃飯,還搬出樑棟去年許的承諾,是覺得樑棟像一柄開竅的邪劍,不沾血不罷休。茭白想讓他吃點食物,感染點生活氣息。
年夜飯在正廳,餐桌很大,中餐吃成了西餐的儀式感。
樑棟很有精神,他喊戚以潦“戚董”,喊章枕“枕哥”,該有的禮貌都有。
“小梁,你隨意就好,不需要拘謹。”戚以潦隨和道。
樑棟突然端著面前的紅酒起身,敬戚家主僕,敬戚家的新主子:“多謝。”
重啟案子的事,章枕能幫忙,是看在茭白的份上,也肯定跟他主子打過報告,被准許了才有的後續。
樑棟心裡都清楚,他把紅酒一口幹了。
章枕喝了那杯酒。戚以潦在盛小湯圓,沒有要回應的跡象,茭白用餘光瞥他一眼,他才拿起自己那杯,抿了一點。
“把你關起來,是我的意思,我拜託三哥派人阻止你去宴會。”茭白隔著滿桌的香味打量樑棟,“那晚的宴會是全面商業化,前去的都是國內的所有商界名流,祝賀沈氏度過難關迎來新主,不適合鬧得難堪。”
樑棟坐在燈下,表情僵硬:“我明白。”
茭白無聲哂笑。他能揣摩得出來,樑棟要在宴會上報仇的理由。
借刀殺人的幕後指使者已經找到,法律卻制裁不了,那就只能自己來了。
那麼,時機很重要。
樑棟是一個從富家公子圈除名,無權無勢,揹著殺人犯弟弟的頭銜,連高中文憑都沒有的無業遊民,怎麼接觸到上流社會,順利下手?太難。
宴會的規模越大,服飾人員就越多,後廚,清潔工都是不錯的打入途徑。身為底層人物,最容易接觸的就是底層人物。
不一定能成功,但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樑棟那樣一來,就沒想過後路,他不需要,他只要手刃仇人。
茭白這一干擾,破壞了他的計劃,心裡頭能不怪嗎。
“你的腿怎麼……”
茭白聽到樑棟的聲音,抬眼說:“被關小黑屋遭了頓打,康復中。”
樑棟的呼吸重起來:“誰幹的?”
“一個喪家犬。”茭白懶得往下說,“吃湯圓啊。”
“你要什麼餡的?”他笑道,“你把碗放轉盤上面,我給你弄點。”
樑棟“啊”了聲,把碗擱到轉盤上:“隨便,我都可以。”
茭白轉著轉盤,將樑棟的碗轉到自己跟前,他前傾身體,胸口抵著桌沿,伸長手臂拿勺子,往樑棟的碗裡頭裝湯圓。
都是白皮,看不出是什麼餡。
茭白給樑棟裝了一碗湯圓,就幫章枕弄。他以為完事了,沒想到戚以潦把空碗放了過來。那位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把自己盛的湯圓吃完的。
於是茭白又給戚以潦弄。想他一個半殘人士,真是賢惠。
個屁。
茭白把公用的勺子一丟,他撈起自己的小勺,挖湯圓吃。燙得他眼淚直飆。
眼前多了一張紙巾,伴隨一聲:“吐出來。”
茭白吞了。
不等戚以潦說教,茭白就拿過紙巾擦眼睛,主動表態:“燙到了,正確做法是要把嘴裡的食物吐到紙上。”他指指看過來的章枕跟樑棟給,“你們千萬別學我。”
完了就對戚以潦笑:“三哥,湯圓不能趁熱吃,得放放。”
“但又不能放太久,會糊。”茭白咂嘴,燙紅的舌頭舔了舔上顎,“這就要注意分寸了,芝麻大點小事都不能衝動。”
對面的樑棟垂頭吃湯圓,感覺不出燙一般,一個接一個,嘴裡起泡,嗓子眼灼痛。
茭白不是睢眥必報的性子,誰瞪他一兩眼,他都要報復,可他也遠遠不在爛好人那一類,誰都幫。他和樑棟的第一次接觸是在“締夜”,那時候樑棟就是典型的惡少做派。
在三中,樑棟在言語上沒少羞辱他,也有找他麻煩看他笑話,他們的關係就那樣,他不會為了對方仗義出手,打抱不平。
熙園那時候,梁棟求他,對他鞠躬,鞠的時間夠久,久到他覺得以前的那點不痛快可以抹了,才找章枕幫忙。
茭白會拉梁棟一把,還有一個原因,他是從樑棟身上看到了……曾經那個失去父母的自己。
不是同情憐憫,是一種不太正常的感同身受。
至於幾個月前,茭白剛醒狀態很不好,卻堅持在戚以潦的掌心裡寫字,試圖阻止樑棟去宴會,他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讓那場狗血降臨。
茭白吃完湯圓,夾蘇酥餅吃,他不怎麼想吃主菜,怕今晚消化不良。
四人坐得很開,說個話都要提點氣,吐字別黏糊拖拉,不然容易聽不清。氛圍跟熱熱鬧鬧喜氣洋洋不沾邊。
一盤牛肉轉到了茭白那裡,他瞥瞥看著他的戚以潦。
行吧,我來點。
茭白吃牛肉的時候,樑棟已經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他說他查了幾個月,終於找到了老潘的藏身地,在毒|販的老巢。
樑棟為了接近老潘,混了進去。
茭白咬牛肉的動作放慢,怎麼混進去的?他抬了抬頭,視線落在樑棟很重的眼袋上面。
正當茭白要打斷樑棟的時候,戚二快步進來報告:“戚爺,小沈董來了。”
樑棟自說自話的聲音瞬間停住。
沈而銨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跟著他的軍師,譚軍。
如果沈氏是一個國家,沈而銨就是新帝。
而譚軍則是開國元勳,在這個新啟的朝代有極高功績和威望,同時也是絕對的忠臣。
漫畫裡,譚軍從來沒有背叛過沈而銨,他到死都在為沈而銨辦事。
《斷翅》粉還把他當沈而銨的父親。
茭白觀察桌上三人的反應。戚以潦是一貫的長輩姿態,他沒站起來迎接,就坐在椅子上,頷首。章枕是滿臉驚訝,樑棟僵得厲害,臉上也出現了怪異的紅暈。
很顯然,沈而銨沒打招呼就來了。
沈而銨怎麼知道樑棟在蘭墨府?還來得這麼快,這麼巧。沈家埋在戚家的眼線,還沒有全部清掉?
茭白能往這方面想,不是他不相信戚以潦的能力,而是主角光環更牛,最牛。
就在茭白朝沈而銨那看的時候,章枕接了個電話,他先是跟戚以潦低語了什麼,之後就迅速繞到茭白身邊,湊近說:“白白,樑棟的行蹤是從我重啟案子的朋友那洩露出去的。”
章枕偏身,擋著樑棟,嚴肅道:“我朋友受傷了,現在已經安全,嫌犯老潘意外身亡。”
茭白放下了手裡的筷子。怎麼個意外法,這是殺人滅口了啊。
樑棟知道了,得瘋。
那是樑棟不知付出多少代價才找到的關鍵人物,不能靠那人把幕後指使者送進大牢是一回事,就這麼被滅口是另一回事。
察覺到沈而銨的目光,茭白歪了下頭,跟他對視。
他們的上一次通話是六七月份的,茭白在陪戚以潦去北城出差的路上,沈而銨在寺廟為他母親超度。
之後茭白在微信上找過沈而銨,聊天框裡全是他自己發的資訊,要不是沒紅色感嘆號,他都會以為對方把他拉黑了。
沈而銨不回他的微信,電話也不接。
直到那天黃昏,爛尾樓的樓頂,沈而銨帶人趕來。茭白醒後沒見到過沈而銨。兩個月前收到了他寄的紙蜻蜓。
聯絡的頻率幾乎斷層,茭白已經從沈而銨的生活圈脫離,他就透過立在正廳的沈而銨找這半年的變化。
高考最後一天晚上傷到的手腳都好了,爛尾樓那會兒纏在頭上的紗布也撤了。
別的變化……
沈而銨不再是那個高考完就從考點坐車來西城,一路上都回茭白微信的少年。
身份多了一層,巨山一樣屹立在他的世界,他註定不能任意妄為。
說好的大學見,並沒有到來。
茭白休學,沈而銨既是學生,也是南城新貴,他很忙是顯而易見的事,每天的時間肯定都不夠用,恨不得預支下輩子的時間。
《斷翅》中,禮珏對沈而銨下藥成功,是感情戲的起始。
而沈而銨上位,是這部漫的劇情切割點。
茭白看了眼賬號上的列表。頭像是好友的內心世界反射,不是固定的單指某樣東西,而是他們的本我。
真正的,各種面|具下的,最純粹的自己。
本我的一系列變化,是當事人意識不到,或者想要逃避,也有可能默然接受的東西。
現在的蟶山,沒有下雪,也沒有綠意,只有一片霧霾,不知道霧霾背後有什麼。
這種灰沉的色彩,讓人壓抑。
茭白還在看沈而銨,沈而銨同樣在看他,一直看著。
沈而銨像是要說一說自己的人生都有哪些改變,卻又不想說。
“哐當”
樑棟“騰”一下起身,黑灰兩色的扶手椅倒在地上,發出刺耳聲響。
邊吃邊聊是行不通的。茭白選擇閉口不言。
餐廳裡匯聚著兩撥勢力,確切來說是三撥,樑棟隻身一人。
不多時,蘭墨府的主人戚以潦發話了:“戚二,帶客人去會客室。”
戚二問道:“哪個?”
“一樓西邊的吧。”戚以潦看桌上的菜,把一盤糖醋魚轉到茭白那,“帶院子,聊悶了,可以看看雪景。”
戚二對沈家的掌權者恭敬道:“小沈董,請跟我來。”
沈而銨把目光轉向樑棟。
樑棟瞪著他身邊的譚軍,牙關死死咬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脖子上冒青筋。
沈而銨垂了垂眸,對譚軍道:“譚叔,你也一起。”
茭白終於聽到了沈而銨的聲音,小結巴不結巴了。
那三人走後,餐廳的氣壓有所回升。茭白把長袖衫的袖子往上撈,露著兩截白瘦的小臂。
章枕在茭白耳邊說:“那個知意,是譚軍的人。”
茭白沒有感到意外。早在沈家那老不死的被知意氣死的時候,他就懷疑知意不是岑景末的人。
當時茭白起了疑心便找戚以潦打探,得知知意不被戚以潦所用。
排除法一用,知意真正的主子就鎖定了。
那時候茭白還在感嘆,這部漫的劇情部分已經開場。
“岑景末是譚軍的掩護。”
章枕跟茭白說了知意的身世。這是他早就查到彙報給三哥的資訊。現在看到譚軍,他就想起來了。
岑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岑家的護衛隊是鼎盛時期,全是一等一的精英,知意的父親就在其中。
他父親是叛徒,被岑老爺子親手處置,連帶著他母親也死了。
知意並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因為長得像茭白被岑景末的人找到,被派去南城接近沈寄。
所以說,知意一開始還就是岑景末的人。
岑景末的算盤打得也好。只不過他沒料到自己被擺了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是螳螂。
知意扮成茭白伺候沈寄,後來和他父親認識的譚軍找上他,為他揭開當年的真相。
所謂的叛徒,只是岑老爺子給自己的失誤找的一個臺階。
護衛隊那麼多人,他父親被選中,沒別的原因,就是運氣不好。
茭白聽章枕說了個開頭,剩下的都是他在梳理推測。
知意的犧牲很好理解,他知道不論他是岑景末的人,還是鋌而走險做譚軍的人,他都要得罪沈寄那個暴君,不可能脫險。
於是知意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要把自己那條命用得更有價值了些。
他要成為沈而銨擊垮岑家路上的一塊墊腳石,哪怕很小。
譚軍走知意這步棋,是要以戚以潦跟沈寄與茭白的糾葛做牽引,用老太太的死讓沈寄跟戚以潦決裂,和岑家對上,導致沈寄背面收敵。
“譚軍……”茭白在心裡默唸這個牛人,不自覺地念出聲。
“白白,你好像並不奇怪,樑棟要找的人是唐軍。”章枕趴在他弟的椅背上面,腦袋往前湊。
茭白斜眼:“你之前都吞吞吐吐了,我還能猜不到?”
章枕撓兩下鼻尖:“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茭白拿起筷子,挑糖醋魚吃。
章枕見狀,立即不和茭白講話了,免得他被魚刺卡到。
“三哥,你跟白白先吃,我出去跟大家開個會。”章枕說著就走。沈而銨來這裡的事,岑家已經收到了風聲。
要是讓岑景末知道,去年譚軍利用梁家小姐的嫉妒引導她綁架齊霜,借刀殺人,以此攪亂南城局勢,他勢必會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依靠輿論給沈氏製造風波。沈而銨跟譚軍不會站著被打。
岑沈兩家一旦開戰,給沈而銨站過隊的戚家免不了會被卷進去。
.餐廳就剩茭白跟戚以潦了。
茭白看跟他相隔好遠的老變態:“三哥,你要不要坐過來?”
戚以潦坐了過去。
但是,
茭白抓抓被蹭到的手肘,你是不是坐得太近了點?
還有,貓啊,你主子體溫那麼高,蹭老子的時候,他媽的就跟要燒起來似的,你怎麼還是冰冷冷的屍體。
“菜都沒怎麼動。”戚以潦嘆息,“有些過夜就不新鮮了。”
“還好吧,”茭白翻魚肚子上的肉,蘸蘸調料,一口吃掉,“過年不都這樣,一頓年夜飯吃很多天。”
“是嗎。”戚以潦饒有興致,“那蘭墨府也試試,今晚吃不完的留到明天。”
茭白抽抽嘴,你要這麼接地氣,也不是不可以。
“三哥,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茭白吃滷雞翅,牙齒咬在翅尖上,唇吮掉鮮美滷汁,“我是說,你打算什麼時候退休?”
對普通男性來說,三十四歲正值壯年,為家庭為事業奮鬥的黃金時期。
可戚家男丁的壽命……
茭白嘴裡的雞翅不香了,他把只缺了個尖尖的它吐進碗裡,扭頭看戚以潦:“你以前說你年紀大了,力不從心,累,那就換過不累的活法?”
戚以潦凝視他的目光很深,語調卻是漫不經心:“我在挑繼承人。”
茭白愣住:“那挑好了嗎?”
戚以潦搖頭:“都是些三五歲的小孩,看花了眼。回頭你幫著給點建議?”
“成。”茭白說。
佛說**有五種,財、色、名、食、睡。
而不提佛,提人,欲|望遠遠不止五種,身體心理上有各種貪慾,大多都有本能的因素,性只是最原始的**,可同時它也是所有欲|望的出口。
戚以潦鎖住的就是那個出口,他用“剋制”捆住了生命。
戚家人一旦放縱自我,可能會被欲|望侵蝕,人性病變的同時,觸發蟄伏在體內的遺傳病,導致短壽死亡。這是茭白老早就推斷出的結論,有待考證。
不過……
如果戚以潦培養了繼承人,早早退位,遠離發病的大多誘因,那他的病是不是有可能會出現轉機?茭白的眼前閃過精靈的身影,那才是戚以潦的轉機,現在還不知道在科研院待得怎麼樣。
茭白把碗往前一推,不吃了。
“在想你兩個朋友?”戚以潦揉他頭髮,“蘭墨府禁槍,放心,不會鬧出人命。”
茭白嘴皮子一掀:“想發瘋,沒槍一樣可以,怎麼都行。”
“這麼擔心,”戚以潦對他伸手,“去我房間,給你看監控。”
茭白:“……”
雖然我知道這裡都是監控,但你就這麼說出來?變態的皮都要脫了是嗎?
戚以潦俯了俯身:“不看?”
“看看看!”茭白抓住戚以潦的胳膊攀上去。
茭被戚以潦抱著去坐電梯,他往上看絢爛的壁燈。
這一抱,二抱,三是不是就要……
茭白看了眼活躍度,瞬間就涼了。要個蛋,不要,扯屁!
柳姨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餐廳,把桌上的菜蓋上,調動多功能桌保溫,她看了過拐角的茭白,像看蠱惑君王的狐狸精。
茭白對她咧咧嘴。
“別齜牙咧嘴,像小怪獸。”耳邊響起戚以潦帶笑的聲音。
茭白翻了個白眼,“你放我下來,我坐輪椅。”
“乖。”戚以潦在他凸起來的脊椎骨節上點了點,摩挲一下。
茭白眼一閉。
一樓西邊的會客室面積很大,傢俱擺設少,適合做些運動。
譬如此時,樑棟在跟譚軍打鬥,動起來並不受限。
樑棟打不過譚軍,他一拳沒揮中,站不住地滑倒,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銨哥,你知不知道他就是……”
樑棟手指著譚軍,對沈而銨大吼,他這才看清沈而銨的神色,整個人像是被捅了一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皮肉翻攪,痛得他無聲地嘶喊了一聲。彷彿是在像地下的親人求救。
“你知道。”
樑棟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晃了晃:“你知道……”他哈哈大笑,笑得眼眶通紅,眼裡有淚,“原來你知道啊。”
“難怪我書讀不好,成績總是吊車尾,真的,我的腦子太笨了,我還在想,你來蘭墨府,是為了見茭白,沒料到我也在,我和我來這兒,捎上你那走狗是好奇,不解我為什麼咬牙切齒地盯著他,是我蠢,敢情你是衝我來的。”樑棟笑個不停。茭白八成也是知道的,章枕就算沒透露,他也能猜得到。
都知道,我是最大的笑話。樑棟吐掉一口血水,那裡面混著半截牙齒,被譚軍打掉的。他胡亂抹了把溼冷的臉,望著他的兄弟,不認識了一樣。你是誰啊,我兄弟呢?
沈而銨的穿著和樑棟截然不同,他是定製大衣配筆挺西褲,腳上是鋥亮的皮鞋,雙手戴著皮手套。
站在那,滿身沉斂的尊貴氣場。
樑棟的仇恨裡混進來別的情緒,他將注意力從譚軍身上挪向了沈而銨,定定地看著。
去年的這一晚,沈而銨去警局探望他,詢問他大姐的事,他什麼都說了,還說了自己的猜測。
他懷疑是岑家做的,沈而銨問他,為什麼不會是戚家。
那會兒,沈而銨不像是撒謊,說明他當時是不知情的。後來成了知情人。
主僕兩已經溝通完了。
樑棟後退幾步,劇烈起伏的背脊撞上牆壁,暖氣很足,他卻感覺有冷氣從骨頭縫裡鑽進來,全身血液凍住。
“你帶他來這裡,替他出面,”樑棟指著整理衣物的譚軍,看沈而銨,“是要把我們多年的交情拿出來抵押?”
“是不是?!”樑棟怒吼。
沈而銨沉默半晌,“我們坐下來說。”
“你要我和他面對面喝茶是嗎?”樑棟吼完,輕聲問,“銨哥,是我先認識你,還是他先?”
沈而銨道:“你更早。”
“那你為什麼幫他,不幫我?”樑棟瞪大眼睛,喃喃。
沈而銨把手上的皮手套摘下來,他摘得慢,舉止微僵,血液不迴圈。
“為什麼不回答我?”樑棟喘氣的頻率開始變得不對勁,“一個女的介紹人給我姐,誘導她綁架齊霜,她綁了,齊霜死了,她也死了,我父母都死了。”
“我站出來自首,配合調查,不惜一切代價找狡猾奸詐逃過一截,沒和其他幾個綁匪一起被滅口的老潘,只為了真相水落石出,該承擔的就承擔,不該承擔的呢?”樑棟喉嚨裡有痰液咳不上來的嗬嗬聲,“銨哥!你就算不為我,也要為茭白討個公道吧!”
“齊霜不死,茭白就不會進你家的大門,不會受那麼多苦,還莫名有過一段婚姻。”樑棟的臉色不知怎麼越來越紅,眼珠亂轉,“你的走狗連茭白都算計了!”
沈而銨的心口一窒。
樑棟的喘息越發艱難,背部都勾了起來:“看我在說什麼,他算計我姐,我家,齊霜,齊家,沈家,茭白,不都是為了你。”
“哪怕你被矇在鼓裡,也因為他的謀劃遭了罪,可你是最後的得利之人。”樑棟發著抖,鼻涕眼淚都往外流,“僱兇殺人,就是故意殺人,這是犯|罪,你在包庇兇手,你為什麼一定要用一個罪|犯?”
樑棟自言自語:“我爸在世的時候總給我說南城的局勢,要我耳濡目染早點進家裡的公司,給他賣命。我還想,你要是進了商界,我就跟你混,梁家肯定是跟你站一起的。”
“我又覺得不可能,你是要搞科研的,怎麼可能經商,誰知你真的進了商界,我家破人亡,成了這個鬼樣,我做錯什麼了啊,除了嘴巴髒點喜歡裝逼,別的就沒了吧,銨哥。”
沈而銨看腳下的軌跡,它也在看他。
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拍兩下:“別多想了,你已經做了選擇,有得必有失。”
譚軍安慰完沈而銨,對樑棟道:“等我做完事,我會一命還一命。”
“一命還一命?”樑棟發抖的身子猛一下衝過來,沒打到譚軍,他把旁邊的桌子踹翻,神情暴躁癲狂,“是一命嗎?!”
“算上我的。”會客室裡響起沈而銨的啞聲。
樑棟的粗喘聲停了一兩秒,他慢慢轉頭看沈而銨,又去看自己的仇人:“事情什麼時候能做完,十年,二十年?還是一生?”
沒人回答。
顯然沒有具體的時間,連個大概時限都拿不出來。
樑棟搖頭:“我等不了。”
譚軍掃他的上衣左邊口袋,一眼看穿他的手機正在錄音,清瘦的臉上浮起一點笑意:“沒用的,沒有物證。證據鏈不完整。”
樑棟鼻涕眼淚流了滿臉,他瞪著沈而銨,從對方的神態裡確定譚軍所說屬實。樑棟的雙手抱住頭,指甲瘋狂扣頭皮:“啊!”
悉悉索索聲從樑棟的手中傳出,他抖出了一張錫箔紙,雙手捧著開啟。
譚軍按住要過去的沈而銨:“來之前不就知道了嗎,他已經爛了。”
沈而銨看著樑棟哆嗦著把錫箔紙卷成條,快速吸進去。這一幕讓他眼底發紅,手捏成拳頭,薄唇抿得泛白。
樑棟享受地閉上眼睛,滿臉的陶� ��沉迷,他亢奮地歡呼幾聲,手往脖子上抓,前後亂撓,嘴裡發出舒服的聲音。
過了會,樑棟眼中的仇恨跟痛苦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寧,鬆散,他像是沉浸在什麼美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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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品是絕不能碰的,一碰就毀了。”譚軍才說完,就被沈而銨的拳頭砸中。
沈而銨低吼:“他是去找老潘,才……”
“南城不亂,我怎麼給你鋪路?”譚軍打斷還要往殼子裡鑽的小少爺,“而銨,凡事不能兩全。”
沈而銨周身蔓延出極致的寂涼,他握了握有點麻的手,鬆開,又握住。
像是在看他擁有的,究竟是多了,還是少了。
“沈而銨。”
發小喊他的全名,已然變了另一副樣子,精神振奮,眼裡爆發出激烈的光,“你要麼現在就殺了我,要麼就看好他,”
樑棟說:“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沈而銨看著他往外走的身影,呼吸困難,眼眸更紅:“棟子!”
樑棟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他背對著沈而銨,大步向前:“沈董,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們,不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