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辭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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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a股股指繼續下挫,東盛集團的股價也毫無懸念在開盤八分鍾內就被千萬股以上的拋盤封死在跌停價上。持續的跌停導致散戶損失慘重,他們不是深度套牢眼睜睜地看著賬面資金急劇縮水,就是借道槓桿引發爆倉導致血本無歸。

股價的異常波動早就引起了證監機構的注意。儘管東盛曾經發公告稱“在宏觀經濟形勢不景氣和股災影響下,部分控股股東減持股票導致股價下跌”,但這樣的理由越來越站不住腳。午間有突發新聞說,證監機構將介入調查。

林霂見到突發新聞時已經收拾完行李,此時14點,對應法蘭克福早晨8點。而明天的14點,將是她飛抵越南胡志明市的時間。

她環抱雙臂在客廳走來走去,幾次想撥通蕭淮的電話但又放棄,末了深吸口氣,下定決心離開家前往東盛。

今時不同往日,許多憤怒的股民聚集在公司園區並拉起條幅抗議,林霂見狀請計程車司機繞行停在了後門。

她對前臺接待人員道明來意,對方卻說董事長不會客。她只好撥通季雲翀的手機:“你現在方便嗎?我想見你一面。”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兩分鍾,然後響起不帶情緒起伏的話語:“如果你只是想看一看我這個舊情人如何被你的現任男朋友擊潰,還是不必了。”

“我明天就要前往越南,這次來是打算向你辭行。如果今日不見,也許以後很難再相見。”

那邊再度寂靜無聲,過會兒傳來一句:“上來吧。”

林霂乘電梯直達季雲翀的辦公室。在保密性極高的辦公區域,靠牆的地方放著一排中式書架,上面擺放著幾張照片,分別是季雲翀和父母的合影,曾經火遍網路拍攝於十二年前、十二年後他和她的合照,以及兩家人在訂婚宴上的“全家福”。

林霂收回目光望向季雲翀。

他坐在皮椅裡,側臉對著她,靜靜地凝視著窗外的高樓大廈。

她循著他的視線看向外面的世界。這座城市被鋼筋水泥包圍,開闊的視野被一棟棟大同小異的建築隔斷,讓人忍不住為這個繁榮的時代心生感慨,也免不得從千篇一律的景觀中產生幾許迷失和懷疑。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季雲翀低低地開口,聲音帶著清冷的質感,“小時候語文老師要求我們背杜甫的詩,我總覺得這兩句寫得十分酸腐。狡兔需三窟,何況螻蟻求一穴?為什麼要看不起那些螞蟻般的小人,嘲笑他們為謀求舒適的生活不得不鑽營逢源?”

林霂若有所思一陣子:“難怪你常常答錯古詩辨析題,原來小時候就鑽牛角尖。”

季雲翀似有若無勾起嘴角,轉過臉看向林霂:“坐。”

林霂拉開椅子,隔著辦公桌坐在他的對面。

他打量她,口吻淡如寡水:“聽說你出了車禍?”

“嗯。”

“脾臟切除後,會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影響?”

“免疫力會下降,新陳代謝也會變慢,但是注意休息就好。”

“越南不比這裡,條件艱苦惡劣,你如何能好好休息?”

林霂淺淺地笑了下:“我援醫的地方是胡志明市轄屬的一個縣,總人口不到一百萬,患者數量比這邊少多了,我應該不會太累。”

季雲翀看著她的笑容,有一瞬的走神。

他看看牆上的掛鐘,翻開書桌上的檔案,取支筆低頭寫字:“我還有些工作需要處理,你走吧。”

林霂沒有起身,臉上流露出一絲猶豫的神情,再開口時語氣壓得比較低:“東盛的股價跌得很厲害,你打算怎麼辦?”

他頭也不抬,冷冷地丟給她四個字:“與你無關。”

“可你做了違法的事,萬一被證監機構查出來——”

“不必你費心。蕭淮連同大投行和對沖基金針對東盛作出一系列報復舉動時,你從來沒有表示過關心。現在見我要輸了,你特地來我面前展示下虛偽的憐憫?”

林霂看著季雲翀,語氣很是複雜:“我這個人是否虛偽,在這個節骨眼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懸崖勒馬,不要一錯再錯。”

季雲翀靜默了一兩秒,放下手中的筆:“在你看來,一切錯誤都是我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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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年前發生的事情比你知道的更複雜。那些害死父親、綁架母親的混蛋簡直無恥至極,他們不但要求我交出錄音證據,還要求我準備一筆鉅款贖人。我當時仍在走司法程序,未實質性繼承父親的股權,哪有本事籌措鉅款?”

面對遲到的真相,林霂愣住。

“我被逼的走投無路,無奈之下決定用自己手中僅有的股份向銀行申請股權質押融資。林霂,你可知那些常年和我父親打交道的銀行家們變得多麼冷酷無情?他們藉口東盛重組失敗股價下跌,壓低質押率,抬高利率。我用市值千萬的股份,只貸到了五分之一市值的現金,卻要付極高的利息將股份贖回來。”

季雲翀說到這裡,微微傾身靠過來,目光和她平視:“當我好不容易把母親救出來,母親瘋了,我也山窮水盡。我一方面失去了原有的股份,另方面遲遲繼承不到父親的股份,眼看著要被踢出東盛時,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與其深度合作,讓東盛起死回生。”

林霂什麼都明白了,整顆心頓時難受起來,喉嚨也被苦澀的情緒堵住,好不容易擠出一句:“你為什麼不拒絕?”

“你以為我不想?如果還有更好的選擇,我為什麼不光明正大的做人,偏要鑽營作局,坐莊投機?”季雲翀苦笑,低沉的聲音透出一股子無可名狀的悲涼,“我需要資金,需要龐大的資金。唯有如此,父親的心血才能夠延續下去,我才能活下去,我那待在瘋人院裡療養的母親才能夠體面地活下去。林霂,錢非萬能,但沒有錢,一切萬萬不能。”

林霂啞口無言,輕輕咬住嘴唇,將眼睛裡的酸澀艱難地憋回去。

還有些話,季雲翀沒有說,也不打算再說——那時他根本不想離開她,但是不行,他正在做違法的事。萬一投機坐莊的事情東窗事發,她肯定會被連累。

林霂不知他的心思,吸吸鼻子,放緩語氣:“我明白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往事不可追,你現在收手也來得及。”

季雲翀不假思索:“不可能。父親的仇還沒有報,如果在這時對外界承認做過的一切,我兩年來的苦心經營就白費了。林霂,難道你希望我關在監獄裡看著那群混蛋逍遙法外?”

“你不收手又能做什麼?蕭淮告訴我,你的下場會很淒涼,可我不希望你淪落到悲慘的境地。”

季雲翀霎時沉默。

他的目光在林霂的臉上流轉,末了又看看牆上的鍾,牽動唇角彎出一抹不以為意的笑:“蕭淮在嚇唬你。我是誰,自然有辦法全身而退。”

林霂一愣。

他的神色恢復了最初的冷靜:“好了,你已經耽誤我半個多小時的工作時間,可以走了。”

林霂微一張口,季雲翀不耐地蹙起眉頭:“以前我希望你留下來,你不肯留。現在我想讓你走,你反而賴著不肯走。是不是蕭淮不在身邊,你覺得寂寞了,想和我發生點什麼?”

林霂被他諷刺得很難受,起身往外走。

她背對著他,每往前一步,腦海裡就浮現出一幕幕往事。

八歲時,他往她書包裡偷偷塞了一盒晶瑩剔透的糖果,害得她差點罰寫一整年的悔過書。

十五歲時,她站在中學校園的公告視窗檢視分班名冊,一轉頭發現他就站在她的身旁。那時年少,花兒在笑鳥兒在叫,玻璃窗上印著他純真的臉龐,她竟然呆怔了一瞬。他渾然不覺,視線在名冊上逡巡,目睹他和她的名字列在一起時,他揚起眉梢衝她愉悅一笑,她別開臉,耳根子微微地紅了。

再大一點,他成為了她的同桌,每天換著花樣帶早餐,風雨無阻地送她回家,乘著風兒向她表白。

時光荏苒,他即將去德國留學。在機場告別時,他居然比她先掉眼淚,信誓旦旦地承諾學成歸來一定會娶她。那時她紅著眼眶抱怨:“你母親不喜歡我,我怎麼嫁給你?”

他吻了吻她的淚眼,說:“我爸爸很喜歡你,放心吧,你一定會成為他的兒媳婦。”

漫長的八年,好像沒有磨滅愛情,但又似乎磨滅了除去愛情之外的什麼。

林霂停下腳步,回眸瞥向季雲翀。

他還是記憶裡的他,英俊,好看。然而他又不是記憶裡的他,清雋的五官帶上了一抹揮之不去的疏離涼薄,讓她感到無比陌生。

跨不過的時間鴻溝,讓兩人漸行漸遠,再也回不到當初。

林霂的眼眶紅了,隱隱有淚光閃動:“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那時遇到那麼多麻煩卻什麼都不肯透露就把我推開,彷彿潛意識裡認定我們只能同歡樂不能共患難。”

季雲翀執筆的手顫抖一下,慢慢抬起頭,一雙幽邃的眼睛裡有情緒在翻湧,隨後又趨於平靜。

“如果你這次真能全身而退,我由衷地希望你不要再用非法的手段復仇。雖然你失去了父親,但還有母親。為了她,你應該珍重你自己。”

季雲翀一語不發,臉色卻有些蒼白。

她頷首,吐出最後的辭行:“再見。”

話落,她轉身走出辦公室,一行眼淚同時奪眶而出。

電梯的門開啟復又合上,她按下1樓,閉上眼睛疲憊地往牆上一靠。待出了東盛的辦公大樓,她伸手揚招計程車,發現隨身的手包遺留在辦公室裡沒有拿,只好又折回。

辦公室裡不見季雲翀。林霂從皮椅裡拎起隨身小包,一抬頭,目光對上辦公桌上的檔案,檔案上面還壓著季雲翀用過的筆。

林霂遲疑,還是信手翻開。

撲入眼簾的是季雲翀的字跡,密密麻麻,林霂越看越心驚肉跳。當看到最後的一段話,她臉色大變,放下檔案直奔頂樓。

季雲翀就站在頂樓天台,抬頭仰望蒼穹,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而他的腳下再過去半米便是高空。

聽到高跟鞋“啪嗒啪嗒”敲擊地面的聲音,他怔了下,慢慢側過臉。

“季雲翀!這就是你所謂的全身而退?”林霂急急地喚住他,嗓音是異乎尋常的緊繃,“向外界揭露你父親的死因以及你遭受過的痛苦,然後從這裡跳下去,用死亡來栽贓中西藥業的高層,寄希望於證監會發現中西藥業的市值也存在弄虛作假?”

她很生氣,從臉到脖子都憋紅了,但她知道他這回是來真的,不敢貿然前行,杵在原地勸說:“你有很多條生路可以選,何必選一條死路?”

季雲翀看她一會兒,偏開臉輕吐口氣,聲音漸沉:“林霂,你還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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