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攏紅衣,玄紋雲袖。束金冠,插玉笄。他落於穆王府清雎殿那青瓦房簷之上,一手著壺,一手著杯,那燈火輝映、觥籌交響所致的熱鬧似於他甚無干係,只一人自飲自醉。在燈火與月的交相映襯之下,那眸光比那杯中酒更為澄澈,那略帶酒韻的臉龐似比池中蓮更乾淨,較水中月更皎潔。這有雲中仙人般俊朗容顏的男子恍惚舉手投足、酙酒舉杯皆為這夜色下美得震撼的風景。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他便是這清雎殿的主子,今夜的新郎——穆王宋緝煕。
頃刻間,一男子著一襲青衣,手持一柄刻有廣玉蘭的長簫自長廊踱步前來,見此簫便知這乃是中唐八皇子宋懷瑾。他至清雎殿前便舉頭望見宋緝煕,道:“新婚燕爾,六哥竟於此處獨自飲酒,可是有心事?難道是因令儀姐?”
宋緝煕瞅了一眼前來尋他的宋懷瑾,起身如一輕鴻自屋簷翩翩落下來,似未曾驚起絲粒塵埃,他掠過宋懷瑾,至石桌前坐下,然倒下一杯酒,飲盡。這才開口道:“你懂什麼?”
宋懷瑾聽此轉身在宋緝煕身旁坐下,言:“我自然不懂六哥心裡繫著誰,但也知曉這婚事既已成舟,你便沒那麼輕易下得了船,既然六哥迎娶了這南陽公主就算不喜歡,也應該為了兩國交好而好生待她。而且,她一個被捧在深宮院牆裡高貴的公主為了和親遠離家鄉和親人也挺不容易的,我還聽聞今日迎親路上六嫂還險些遭綁匪劫了去,如此坎坷,六哥可不能將她虧待了去吧。”
“老八,如果你當真以為這是場簡單的和親那可就天真了些。”
宋懷瑾更是納悶兒了,問到“六哥此話怎講?”
“那南陽王正值勢力旺盛之際,若不是這兩年的戰事消耗了些兵力,秦地仍長攻不下,又怎會甘心以和親換去那勢在必得秦地沃土。再者,這南陽公主可是那南陽王唯一的女兒,傳言也是南陽最聰慧賢淑的女子,他又怎捨得將這般得天獨寵的女子用於和親?這親事不過不過就是個噱頭,我這王妃來得可沒那般簡單。至於今日的劫匪,什麼樣的膽子敢劫皇家和親的轎子,這中間定有蹊蹺。”宋緝煕說完嘆了口氣,便又順手斟了杯酒。
“聽六哥這麼說倒也有道理,這麼說這六嫂很可能是那南陽王君壟越伺機送來的細作,之所以選擇六哥你做這女婿,看中的可是你在秦地以及中唐邊關要處的兵權?”
“不僅如此,料我手裡的秦地佈防圖也是關鍵所在。”
“那些劫匪又是從何而來?”
“還在查,敢劫和親的轎子,絕不簡單。”
“看來六哥還得多提防這六嫂才是,只不過你這門親事可是狠狠傷了令儀姐的心了,你打算如何是好啊?”
“我跟肖令儀之間你無需多言,我自有分寸。”
“是。”
“時辰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去會會我那位“得天獨寵”的王妃。”
宋緝煕言盡,又托起手中杯一飲而盡方才起身往長廊而去。那襲紅衣在燈火的映襯之下愈發耀眼,那背影太過明媚像是回暖的春光隨風而往。
這長廊連通著整個王府,清雎殿靠東,而扶陽閣則在府裡最北處,王府中還有兩處別苑凝溯閣跟譚華闕分別在西處跟南處。這穆王因不是正室皇后所生,其也母餘貴人出身低微,還好他雖非太子,卻因自小聰慧、文武全能,協助皇廷破案以及協戰無數成了中唐唯一掌有兵權的皇子也是皇帝宋明淵最得意的皇子,因而自穆王十二歲受封開府以來,穆王府便是中唐除皇宮外最為華麗的府邸,就連太子宋凌恆的太子府也要遜上三分。只是這世間的人都一樣,致命的缺陷就是妒忌,誰越是顯耀越是招人稀罕也就越是招人妒忌,尤為是皇室中人。而現今宋緝煕不僅得時刻防著穆王府外狼心昭昭的所謂兄弟大臣,還不得不提防這位堪比“不速之客”的王妃。
他在行廊盡頭停住腳,直眼望去硬是入了神。青絲挽,結雙環,紅衣一襲,纓絡垂旒,玉帶蟒袍。虹裳霞帔,鈿瓔累累。她於殿前石階而坐,雙手環膝,舉目盯著那輪未圓的月,月光卻好似偏心的只撒落於那一處,照得那眸子婉如一寸秋波,那神情似千斛明珠,眉蹙春山,眼顰秋水。宋緝煕未想這南陽公主君訶子,竟有這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般的容顏。想來就算是不合心意卻也不虧吧。興許眼前這般光景甚是怡人,這望著望著宋緝煕竟未留意自己的唇角早已不自覺的有了弧度。回過神才知覺君訶子早已收回落往月亮上的目光,正眼瞧著這位一身婚服抿唇輕笑莫名盯著她的男子,回想方才那丫頭所言,她料想到這理應是這府裡的王,這新婚夜的郎。
君攸寧見宋緝煕依舊抿著笑向自己走來,便下意識地望著他問道:“你笑什麼?”
宋緝煕至君攸寧身前,俯身應上她的眼睛,目光交應間,嘴角的笑漸漸消失了,只一瞬宋緝煕覺著這眼睛竟這般澄明卻又倍感犀利,好似能望穿他的心思,他也是第一次心裡有這種略略慌亂和無措。於是挪開目光,側身挨著君攸寧坐下來,又轉身再度抿嘴卻笑得邪魅,靠近君攸寧耳根道:“本王笑王妃為何要壞了規矩自己掀去了這紅蓋頭,新房不待卻偏偏坐在這冰涼的石階上,難不成是等得急了本王?”
君攸寧轉身瞧著這位王爺,怎料他卻有意躲閃君攸寧的目光,更是將臉湊近君攸寧,又接著說:“王妃這般看著本王,可叫本王如何是好?早聞南陽公主聰慧賢淑,卻沒料想也這般貪戀美色。”
君攸寧瞧他半晌,那雙眼睛竟與夢中人如此神似,可這眼前人卻並非夢境,難道真是場荒謬的穿越?君攸寧不得其解。道:“我好像見過你,是在夢裡,不過好像又不是你。”
宋緝煕聽此言不禁笑道:“王妃可莫要打趣本王,不過你此言可是要告訴本王,你思慕本王許久了?”
君攸寧卻道:“我眼拙,瞧錯了人,你並非我夢中人。”話音剛落,宋緝煕瞬時伸手挑起君攸寧的下巴道:
“王妃,切勿多言,你看這良辰好景,春宵一刻,本王可舍不得你剛來便在這扶陽閣前著了涼傷了身子。”
君攸寧推開他的手突然起身,轉身俯首望著宋緝煕:“你請回吧,我不是什麼南陽公主,更不會是你的王妃,你既苦於敷衍我,便不必在此費心,天亮了我自會離開此處。”說完便回頭進了屋閉了房門。
這番話聽得宋緝煕實在不明所以,本想前去問個明白,此時南陽公主那貼身婢女卻出來了。素衣走至宋緝煕身前,依照南陽禮儀行了跪拜,言:“奴婢素衣見過殿下。”
宋緝煕背過手,道:“免禮”。
素衣言謝後起身,又道:“奴婢有件關乎我家主子的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素衣皺了皺眉,說道:“今日在城郊遇見的那幫歹徒,欲想劫走公主,公主受驚昏睡了去,還好王爺來的及時,保了她平安,可是公主方才醒過來卻不大對勁,好似有些事情記不太清了,連奴婢都險些不認得了。”
宋緝煕聽完很是詫異:“竟有此事?可曾宣過太醫前來整治?”
“公主昏睡時有瞧過,太醫說只是受驚並無大礙,可醒來後卻……”
“既然太醫說無礙,你也不必過於擔憂,興許是因為這路途遙遠,你們舟車勞頓方才使她有些神智不清了,本王暫且不驚動她,讓她好生休息,過幾日還得隨本王進宮面聖。”
“是。”
話雖如此,宋緝煕卻有萬般不解,這君訶子終不是個善茬,要麼她為隱藏動機在他跟前做戲,要麼也許另有隱情。回想方才她那雙眼睛,著實看不透她的心思,如若先前小瞧了這位公主,恐怕南陽也只會愈發難以對付。宋緝煕盯著那扶陽閣思量許久,才轉身回了清雎殿。
即將入秋了,院裡的蛙聲蟬鳴甚是熱鬧,這些熱鬧惹得君攸寧實在難以入眠,她望著那即要燃盡的紅燭,回想今日所發生的一幕幕,著實不可思議,即使是現在也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公主可安歇了?”素衣這問候倒是正好打斷了君攸寧的思緒,她於是翻了個身子,對素衣說:“你又有何事?”
素衣憂心道:“公主當真不記得往前的事了?還是您另有安排?可否告知素衣?”
君攸寧起身,坦言道:“如果我說我不是你的公主呢?”
素衣聽此言瞬時一驚,立刻跪了下去卻又道:“公主豈可說胡話,素衣自小便在公主身邊,和親路上視線也未曾離開公主半分,所以自然相信公主便是公主,公主若是真忘了也沒緊要的,但是公主請打消你要離開的念頭,素衣知曉您心裡繫著個人,可這和親並非兒戲,公主若真是逃了,便是陷家國於不顧啊!”
聽這席話裡倒是含了不少故事,君攸寧想著也許這門親事未嘗簡單,說:“你這番話倒是有些許感人肺腑,不過抱歉,我並不知曉為何會來到此處,便更不知此前你口中的公主都歷經了些什麼,這茫茫然成的親也就不做數了吧!若是明日走不成,我即刻走便是。”
“公主不可,哪怕您當真是不記得了,這木已成舟,你若是逃了,這南陽跟中唐必會戰火再起。您之所以答應和親是因為您說過,如果能捨您一人的幸福換千萬百姓福祉是值得的,公主過些時日便要隨穆王殿下進宮面見皇上,此時絕不能出差錯啊!”
君攸寧見這素衣早已是聲淚俱下,心裡想著,若真回不去,這王府也許是她目前最好的落腳處,儘管那穆王心機深重,但起碼目前還不會威脅到她,留下來未嘗不可。她看這丫頭說:“我向來不喜歡迎合他人的心思,只是想來除了這王府我也別無去處,就暫且答應你吧。”
素衣聞此言抹掉淚痕說:“素衣相信公主會想起來的,公主興許是累了,素衣這便回去不驚擾您歇息,明日便尋太醫為您整治。”
“行了,你回去吧。”
“素衣告退。”
見素衣離去,君攸寧便躺回那床榻上,終是乏了,閉上眼睛卻依舊想著或許醒來這些都不過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