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 路里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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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化城外頭,一身血水的韋滬舟依舊擺開拳架,似乎渾身上下刀傷箭傷壓根不曾妨礙動作,前胸背後懸著足有八九枚箭羽,當中大半盡是被韋滬舟強行折斷箭桿,而出手時節,尚瞧不出丁點異狀,死死盯緊眼前同樣是顯現出許多傷痕來的莽漢,腳步流轉,竟無丁點頹勢。

韋滬舟年少時雖是不曾入江湖,可身在村落內外同人交手鬥毆,當真可謂是資歷經驗極是老道。尋常兩村之間,本就相距極近,起甚糾紛,便是要惹得許多終日無事歇耕時節的少年人邀約上許多同齡人來,持扁擔銅鎖,浩浩蕩蕩三五十人,前去兩村之中的地界,憑拳頭大小說話論理。於那時節,韋滬舟便是出名的敢下狠手,往往是孤身赤手空拳衝到陣中,逮著位瞧不順眼的倒黴人,便是一通劈頭蓋臉拳腳相加,周遭人尚且阻攔不得,生生將那人揍得面色烏青,面頰腫起數日難消,這才堪堪罷手。

有這麼位揍架時節起勢的狠主,自是令兩村中人傳揚開來,紛紛都是避讓,一來便是這位爺向來不要命,二來生怕是跳腳過於歡快,遭此人惦記上,沒準下回聚眾打鬥的時節,便要挨上狠狠一回打,反倒是背離終日無所事事,找尋些瀉火契機的初衷。

而眼下韋滬舟分明立在危牆,卻是無端想起許多當年事,於是無論周遭圍攏而來的八方街武人如何步步緊逼,年輕人拳鋒,始終都是朝準眼前那位漢子,不出幾炷香時節,力道傾瀉,重手頻出,生將那漢子眉骨打得皴裂,皮肉翻出,森森白骨隨血水一兵盡可看得分明。而韋滬舟自個兒遭一眾武人連同控弩之人圍繞,當下也是吃了許多苦頭,八方街中的武人本就是身手極為高明的一撮,出手時節,盡數捏緊了走招的節骨眼,又豈能盡數避讓,渾身多添十幾處傷痕,在所難免。

“死在城外這幾十人裡,有幾個乃是我鄰村之人,從小就是遊手好閒不學無術,且嘴上不饒人,明明是從沒吃過什麼好米湯,卻終日隨人外出打鬥,大多都是吃過老子的拳頭,有兩位甚至遭我拳頭揍過後,足足躺了六七日。”韋滬舟接連幾拳砸到漢子側肋處,倒退兩步,突然開口咧嘴笑道,“當時看著當真是不順眼得很,可過了這些年,相逢幾回,反而覺得比起旁人來還很是親近,老話說是不打不相識,那時候瞧著恨不得將腦袋擰將下來的死敵,而今卻覺得是很好的幾位故友。”

“那漢子,許久沒跟人賭過,今日老子跟你賭一回,你可敢接?”

韋滬舟笑意很是濃厚,呲牙吐出口血水,舒展雙肩,盯住眼前漢子,“要曉得甭管瞧著再堅實的河堤橋墩,遇見一兩陣大浪,興許依舊穩固如初,可要遇上接連無數回大浪來,也遲早要給砸得粉碎,不妨今日便賭一賭,究竟是我先倒,還是你先叫我砸斷渾身骨頭。”

漢子也是笑了笑,將那柄長刀拽起,擱到肩頭,瞅了眼本就被炸得主骨扭曲,又被韋滬舟接連打過幾十拳的傷臂,竟然是默不作聲,又抄起一旁長刀來,雙刀握到手上,猙獰一笑。

“有何不敢。”

宣化城內街中,雲仲咬牙拽出肩頭兩枚箭羽,旋即便是皺了皺眉。

李紫境無端使手段,倒是不曾傷著喬蘭與青牛,還虧得是小生蓮步,使得雲仲趕在箭雨之前堪堪趕到,不過依舊是中箭數枚,雖說是拼勁扭轉身形,依舊是兩三枚箭雨吃了個正著,其中一枚貫入背後,穿肩而過。

少年運刀斷去箭頭,旋即便是朝渾身顫抖的喬蘭笑笑,“能否勞煩姑娘,替在下抽出箭羽來?很是礙手礙腳。”

而李紫境也不曾再度施展手段,反而是笑意盈盈立身街心,瞧著少年遭弓弩貫穿前胸後背,竟然從頭到尾也不曾有半點動作,收起摺扇,靜靜看著雲仲額間淌落汗水。

喬蘭從不曾見過有人被弓弩貫穿前胸後背,幸虧是少年所穿黑衣,不曾有多少嫣紅色,可衣襬仍舊是有血滴淌落,滴滴落在青石路上,同雨水融到一處,霎時間便是不忍,將雙唇抿得發白,猶豫握住箭桿。

“少俠為何如此不惜命,倘若是無今日事,少俠依舊是八方街中貴客,錢財威勢一時無二,又何苦偏偏要替不相干的人出頭。”

雲仲身形微微一滯,“大概是自從來了這宣化城與八方街,終日所見,都是那等看不慣的事,打心眼覺得厭煩,便尋思著要改變一番,怎奈能淺力微,便只好由此處下手,本就是有些自私的念頭存在其中,姑娘不責怪,已經是感激。”

喬蘭曉得少年的念頭,而雲仲也是知曉喬蘭心思。

於是本就是不相干的兩人,今日冒連天箭雨,也要走出這座城去。

“汀蘭姑娘原本不也想離去,為何今日不見?”

血水迸濺,箭桿抽將出來,上頭血水險些染紅女子衣裙,後者穩過好一陣心神,才是顫聲開口,“興許是她仍舊不曾明白自個兒心意,也或許是從未見過今日這等陣勢,我等終歸是俗世之間尋常女子,不曾見過眼下場面,難勝過心頭怯意。”

雲仲點了點頭,將身形挺直,不曾再多說什麼,而是微微蹙眉望向李紫境。

而李紫境也曉得少年想說什麼,將摺扇重新展開,挑起嘴角來。

“能由城主手上帶來如此數目軍卒,也算是本街主的本事,本就不可調和的事,又為何要留手?江湖裡頭很多人說是道義當先,可並非是江湖人,更不屬那等愛惜皮毛的清高人,使何等手段,又為何要循規蹈矩,迎合你的心思?”

可李紫境沒想到少年聽聞此話過後,只是淡然點了點頭,像本就是理所當然一般平淡開口,“也對,街主話說得不錯,本就有這等本事,何苦非要遵循江湖上那套極假的說辭,眼見八方街根基為我所動,損耗街主多年心血,又豈能事事都要講究個規矩,能勝便是最好,又何苦將道義掛

在嘴邊。立場不同,街主說服不得在下,在下也沒法子同街主講那些老生常談的仁義,一個是身無長處的江湖人,一個是精於世事的生意人,對錯尚且不論,本心都是不同。”

李紫境沒搭茬,只是摺扇擺動放緩。

宣化城飛簷,同頤章大多富庶地界飛簷,也是相差無幾,雨水才停,積水順飛簷走低,滴滴串珠落在青石路上。

兩枚雨滴相繼落下的時節,李紫境身形無聲無息由少年身後顯現,一拳將少年打到對街鋪面當中,門戶炸碎,木屑紛飛。

而男子身形不停,瞬息晃動,再是將踢到街心正中,猶如紙鳶短線,搖搖擺擺,而後狠狠踏到少年後心處,生生踏碎下方青石,驟然炸開數縷血花,隨未涸雨水散開,旋即雙拳不停,接連無數拳朝少年腰背壓落,迸濺碎石一時騰空。

直至盞茶功夫過後,李紫境才抽回拳來,吐出口氣來,蹲在少年身側,獰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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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平最恨的便是你這等人,分明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江湖人,不過身手略微高明了些,就成天想著將整座世間背在身上,就憑你也能背得動?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還終日想著替人世間的苦命人說上兩句公道話,做幾件仁義事。我都做不得,你為何就能做得。”

深坑之中的少年並未應聲,大抵是遭遇這陣怒濤狂瀾似的拳頭,已然砸碎心脈,半晌也不曾有丁點動靜,血水很快便將足有六七指深淺的坑洞,填起小半,腕間黃繩亦是血染。

而蹲在一旁的李紫境分明是極怒,瞧見血水滲出過後,麵皮卻是瞬息流露出些許悽哀意味,而後再度變為猙獰,哭哭笑笑,形如瘋癲。

長街之外,有位女子揹著枚瞧著便奇重的行囊,怯生生望向四周空曠長街,聽聞此處震響,小心翼翼踏上街來,旋即便是望見喬蘭,很是歡愉招招手,朝喬蘭方向而來。

大抵是距離極遠,女子不曾看見喬蘭此刻面容,驚駭哀慟,分明是咬牙忍得,淚水仍舊止不住淌落,渾身似是篩糠一般顫將起來。

而李紫境卻似是耳力奇好,相隔一整條街距離,起身回過頭來,正好瞧見那位女子朝喬蘭跑來,獰笑兩聲,喃喃自語,“既是今日殺心頓起,殺一個也是殺,殺一雙也是殺,怪就怪這小子偏要觸黴頭,可怨不得我。”

坑洞之中有一隻手顫顫巍巍伸出,分明方才被踩斷大半骨頭,卻不知哪裡來的力道,死死握住李紫境腳踝。

於是男子麵皮猛然抽動起來,無聲轉過身去,順勢擰斷了那少年右臂。

而匍匐到地上的少年,分明麵皮上盡是血水,已然有一眼難以睜開,卻還是強行抬起頭來,朝李紫境咧嘴,緩緩笑將起來。

似乎是從碎石裡綻開朵葉片參差醜鄙的雛菊來,血肉模糊,笑意反而張狂恣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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