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回故里老秀才又逢舊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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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秋盡見飛沙,枯草平原一望花(杏花鎮)。

近水雲湧淮海勢,隔鄰煙火野人家。

橋邊柳色流鶯囀,郭外鐘聲古寺斜。

秋水野客夢迴還,一半遠山帶夕霞。

字匠、小能人和小白鶴騎馬奔波來到沘水縣城郊外,坐在河灘歇息。沘水縣城是南陽盆地的東端,西部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東北南三面群山環繞,用風水先生的話來說,聚金聚銀聚人氣,是風水寶地,據說盤古開天地的故事就發生在城南不遠處的盤古山上。對於這片古老的大地,字匠懷有深厚的感情,他是土生土長的縣城人,望著熟悉的古老縣城和流水人家,耳畔響起悠揚的鐘聲,禁不住感慨萬分,思緒飛馳,賦詩一首。

屈指算來,字匠離開沘水縣已經十幾年

賈德全住在東城門下,出生於詩書世家,祖上曾經考取過進士,是城裡有名望的人家。賈德全的父母早早下世,家裡沒有給他撇下太多家業,倒有幾箱幾櫃書籍,他從小立下志願,飽讀詩書,期望像祖上那樣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後來科舉廢除,考取功名無望,就以教書為生。時局動蕩,他蜷縮於書齋裡讀書,遠離時局,但革命風暴已經波及到城市和鄉村,一場風波將他捲入其中,改變了他的人生。

賈德全與張菊香是隔壁鄰居,兩人青梅竹馬,他比張菊香大五歲,把張菊香當妹妹,張菊香把他當哥哥,沒事總愛到他家玩,小手捧著臉靜靜地聽他朗誦詩書,看他寫大字。她覺得他比親哥能耐大多了,親哥不務正業,整天不回家,跟隨一群人到處跑。南城門外是沘水河,自東向西倒流,是沘水縣古八景之一,豐水季節水面開闊,帆船往來,極為壯觀;冬春兩季水流狹窄,黃沙漫漫,好似塞外風光。沘水是遊玩的好地方,賈德全讀書累了也去轉轉,張菊香總要跟他一起去。賈德全靜靜地坐在河灘裡,看流水黃沙,看天空飛鳥,看古寺高塔,聽悠揚鐘聲,有時候靈感來了,還謅幾首詩。張菊香坐不住,挽起褲腿跳進河水裡摸魚捉蚌。一次,幾個調皮的男孩見張菊香白嫩如耦的腿肚起了歹心,嚇得她驚叫起來,連聲呼喊德全哥。賈德全聽見呼救,匆忙從沙灘上跑過去,那幾個皮孩子知道他是酸秀才,沒把他放到眼裡,威脅說,要是多管閒事,把你扔到河裡去。賈德全毫不懼怕,走上前扯著痞孩子往一邊拉。三個痞孩子一使眼色,衝上去,輕而易舉地把弱不禁風的書呆子抬起來,準備扔進河裡。張菊香顧不上害怕,搶上前摟著一個痞孩子的腿,痞孩子狠狠踹一腳,走到河邊,喊聲一二,嘭,把書呆子扔進滾滾流淌的河水裡。張菊香從沙灘裡爬起來,再次向痞孩子衝過去,那個踢她的痞孩子搶上前,摟著她兒親一口,一溜煙逃跑了。正值初冬,棉襖棉褲已經上身,冰涼的河水凍得書呆子連打幾個激靈,河水只到大腿根深,但棉衣浸透水極其沉重,賈德全在水裡站不住腳,翻著滾隨波浪往下游衝。張菊香發瘋般跑過去,跳進冰涼的河水裡,抓住德全哥的棉襖,用盡力氣也沒能把德全哥拉出來,反被墜進河裡,兩人一起往下滾,慢慢被衝到沙灘上。賈德全從驚惶失措中回味過來,突然意識到雙手抱著張菊香,急忙縮回手,凍紫了的臉紅起來。張菊香倒表現得平靜,笑殷殷地盯著他看,水靈靈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書呆子骨碌爬起來,將伏在水裡的張菊香丟在一邊。“德全哥,拉我一把。”賈德全的臉更紅了,張菊香故意把手往一邊擺,“德全哥,再往前點,夠不著。”書呆子向前挪步。張菊香調皮地說:“德全哥,還夠不著。”看看書呆子的手臂伸到頭頂上,她竄起身子猛然抱著書呆子的胳膊,差點把他拉倒,“使勁呀,德全哥。”她的身子故意下墜,全身重量壓在那條瘦弱的胳膊上,賈德全不得不伸出另一支胳膊拉她。張菊香兩腿暗暗用勁,突然從沙灘裡躥上去,順勢抱著德全哥,扎在他懷裡嗚嗚哭起來。賈德全見張菊香哭得傷心,好言勸說,不料調皮的小姑娘抬起頭大叫一聲,把賈德全嚇了一跳,無奈地笑笑,這小姑娘鬼點子不少哩。張菊香笑得哏哏響,笑彎了腰,“德全哥,你的膽子比針尖還小哩。”賈德全憨厚地咧嘴嘿嘿兩聲,這小姑娘脫生反了,像個男孩子,她哥倒穩重得像個女孩。溼漉漉的棉衣貼在身上,風一吹寒冷刺骨,張菊香卻像沒事人,笑得更響亮了。

張菊香止住笑聲說:“德全哥,瞅你那膽,就這就把你嚇傻了?”賈德全覺得在女孩面前失了態,搪塞說,在想那幫痞孩子,好像在哪裡見過。“我剛才就想起來了,是西關的,回頭讓我哥帶幾個人收拾他們。”張菊香滿不在乎,報仇好像踢自家的狗一樣容易。賈德全淡淡地說,冤家易解不易結,算了吧。“哼,不能便宜他們。就你好說話,要不是我,把你衝到綠腳潭,看你還能不能爬上來!”綠腳潭是下游的一個河彎,水面呈綠色,不知道有多深,每年都淹死人,傳說下面有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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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德全被張菊香伶俐的嘴駁得無話可說,憋了很久才蹦出一句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德全哥,我給你報仇。”張菊香麻利地邁開步子往家走,那口氣那膽量,似乎賈德全不是哥哥而是弟弟,不出這口惡氣就不佩當姐姐。到了家裡,她讓哥哥替她報仇,哥不想多事,她不願意,三天後,哥說他帶人把幾個痞孩子揍了一頓,不知道是真是假。

哥叫張旺才,比賈德全大兩歲,思想卻比賈德全開放,讀新學堂,看新書籍,接受新思想,他見賈德全整天泡在故紙堆裡,讀陳舊腐朽的書籍,就給他講新思想,讓他讀新書籍。賈德全也看不慣張旺才,諸子百家是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思想深刻,道理玄奧,那些新書籍沒有啥深奧的,不值得讀。爭論幾次後,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漸漸疏遠了。後來張旺才和一班年輕人參加了國民黨,他還以個人名譽加入共產黨,一天到晚奔波在外,要幹大事。

在一個腥風血雨的夜晚,荷槍實彈的士兵包圍了張旺才家,要他公開發表聲明,脫離共產黨。張旺才惶惶如驚弓之鳥,外面砸門聲咚咚響,他蜷縮在屋裡不敢露頭。倒是妹妹張菊香臨危不懼,指指床底下,讓哥哥把土坯牆挖開。哥才如夢初醒,骨碌碌滾進床底下,三下五去二將土坯牆扒出一個狗洞,鑽過去。在昏黃油燈下誦經的賈德全,聽見轟隆聲,膽顫心驚地端起油燈往牆邊走過去,只見牆角上出現一個洞,他連連往後退幾步,以為是賊,摸到磚頭厚的一本書準備砸。這時,土坯堆裡發出微弱的聲音:“德全,是我。”賈德全見張旺才從土坯堆裡爬起來,“你,咋在這裡?”張旺才站起來,顧不上拍打身上的塵土,急忙捂住賈德全的嘴說:“別吭聲。”吹滅了油燈,黑暗中張旺才俯在書呆子的耳朵上說,有人抓他。賈德全明白過來,以為他在外面惹了禍,遭人追打。書呆子頗有俠義精神,拉著張旺才的手說:“走,藏到書櫃裡。”幾隻高大的書櫃站在北屋裡,裡面一股子黴味。張旺才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不中,我得翻牆走,他們一會就搜查到這裡了。”掙脫書呆子的手,往門外溜,剛邁步踢翻了大銅盆,他差點跌倒,心想完了,驚恐地蹲在地上,聽動靜。他家的門被砸破了,裡面亂糟糟,他顫悠悠地站起來,準備往外跑。

賈德全按按他的肩膀說:“別慌,拉著我的手。”賈德全覺得那只冰涼的手瑟縮發抖,不明白平時風風火火的張旺才,咋會有害怕的時候?他牽著那隻手一步步往門口走,如牽頭聽話的驢。出了門,兩人輕手輕腳來到後院,隔壁亂哄哄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賈德全感覺那只手抖得更厲害了,他心裡掠過一絲鄙夷。這幾天沘水河灘裡成了法場,一批批共產黨員被砍頭或活埋或槍斃,河水染成了紅色……繞過屋山來到茅房,牆頭只有一人高,上面覆蓋著小青瓦,賈德全讓他翻過去。張旺才嚇蒙了,兩腿發軟,試了幾次沒有爬上去,賈德全蹲下來,示意張旺才踩著他的脊樑上去。

東院的叫喊聲一陣緊似一陣,士兵好像往書呆子的院子撲來了,張旺才顧不得書呆子能不能承受得住他的笨重身軀,抬腳踏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爬上牆,摔到了牆頭外面。賈德全慌慌張張從茅房走到院子裡時,門被撞開了,士兵闖進來,將屋裡屋外搜個遍,沒找到。軍官正要命人給書呆子鬆鬆皮,一個士兵舉著火把跑過來說,張旺才從屋後逃跑了。軍官急忙帶人跑過去,見牆頭上有豁口,氣急敗壞地帶人跳過牆頭追趕,沒攆上,將一腔怒火遷怒於書呆子,讓人把書呆子捆綁起來,帶回去交差。書呆子不知道,他的舉動不僅是幫助鄰居,還關係到兩個黨派的激烈鬥爭,他被關進監獄了。幾天後的晚上,以樂山虎為首的數股杆子聯合攻打縣城,在杆子看來,關進監獄的人都與官府水火不容,算是好漢,放出了所有在押犯人。劫後餘生的書呆子跟隨逃難人群跑到城外,不料被杆子撞上,虜掠到山寨,糊里糊塗當了杆子。一位杆子認出了他,向大架子推薦說,他是個秀才,滿肚子學問,寫得一手好字,大架子讓他當了文明梁。杆子這行炮頭多,文明梁不多,杆子們沒文化但要面子,不能讓人看扁,出色的文明梁要寫一手好字,會製圖章,起草的海葉子言辭要得當,能打動苦主家屬,願意出大價錢贖人,過年時能寫對聯,畫個去邪符子,這些東西對於賈德全來說,小菜一碟。賈德全在杆子裡的遭遇一波三折,屢屢被靠窯,換了幾個山頭,都當文明梁,最後靠到銅峰才穩定下來。

為了活命,賈德全不得不忍辱偷生,羞於讓人知曉根底,改名賈群,久而久之外人弄不清他的底細,連他原來的姓名也沒人知道了。夜深人靜時,他常常孤零零地呆坐在星光下,讓野性十足的山風吹拂,麻木痛苦而矛盾的心。他很少拋頭露面,喜歡獨自躲在偏僻處,深居簡出,誦讀詩書,減輕理想破滅的痠痛。他曾請求杆子們砸窯時帶回書籍,杆子對他這個想法嗤之以鼻,杆子搶錢搶財物,哪見過搶書籍的?對於賈群來說,精神飢渴遠比口腹簡陋更難忍受。慢慢地他學會了飲酒,偶爾與杆子們吆五喝六,藉以麻木內心。孔夫子的忠實信徒竟然墮落到人人不齒的土匪,簡直是天大的嘲諷。賽秦瓊上銅峰以後,他發現賽秦瓊和其他頭領不一樣,講義氣,有正義感,很少做對不起百姓的事,他在絕望和痛苦中感到一絲欣慰,死心塌地地待在銅峰。賈群時常藉助閒談向賽秦瓊灌輸儒家思想,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對他的思想轉變起了很大作用。會戰後賽秦瓊要讀書,賈群欣然同意,認真傳授。如果說賈群是儒家理想的崇拜者,賽秦瓊就是實踐者,賽秦瓊取得的成就與他的引導分不開,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價值,也讓自己挺直了腰桿。

離開家鄉多年,不知道心上人張菊香的下落,他打聽她的下落,但一想到見面的尷尬,不得不打消非分之想。杆子被人痛恨,而他身處杆子之中,如果她問起目前的狀況,他咋回答?在痛苦中掙扎,在思念中煎熬,除了忍受沒有出路。有幾次,他苦悶極了,悄悄讓踩盤子的弟兄去沘水打聽張菊香。杆子回來說,先前張菊香家的房子沒有了。後來,得知被派到沘水圍剿杆子的張旅長就是他救過命的張旺才,曾經產生過去找張旅長的想法,猶豫再三沒有狠下心。他深知張旺才是薄情寡義的傢伙,翻臉不認人,張旺才是堂堂的旅長,能認先前的救命恩人嗎?張菊香肯定嫁人成家了,此一時彼一時,反覆思量還是沒有去沘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張菊香的感情逐漸淡漠,思鄉情結卻一天天沉重起來,夢想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

近來字匠夜以繼日地為死去的杆子寫傳記,每每寫到杆子的出身和家庭,他就想到了自己,回鄉的念頭更加迫切。前幾天,聽說小白鶴要去沘水為師父報仇,就和小白鶴、小能人一起到了縣城。

夕陽的餘暉映照在西山上,字匠、小能人和小白鶴坐在沙灘上,不敢貿然進城。起風了,河灘裡的風又野又凌厲,有些冷。小白鶴說:“走吧,找個流水窯①住下。”

小能人說:“別慌進圈子,就在附近找個流水窯,胡亂睡一晚妥了。”

“荒郊野外哪有流水窯?怕啥哩,咱臉上也沒貼杆子倆字。”

“我想,還是住到圈子外面妥當,萬一有事,能退能進,你說哩,字匠。”小能人怕說服不了二架子,讓字匠從中幫腔。

字匠從沉思中回味過來,“小白鶴說得對,咱臉上沒貼字,走吧,進城,找個好旅店好好睡一覺,這一路顛簸可把人累壞了。”

三人牽著馬往城裡走。故地重遊,小白鶴想起在義聚成染坊遇到韓秀雯的場面,憂傷襲上心頭,為了尋找她自己淪落為杆子,幾乎搭上性命,卻毫無結果。他痛苦不堪,不願再想下去。由韓秀雯又想到了染坊裡的對聯,那對聯對得別緻新穎,獨出新意,只是不知道作對聯的人是古人還是今人。他問字匠,“義聚成染坊裡幾幅對聯對得好,我讀一回就忘不了。”字匠問:“哪一副好?”

“鵝黃鴨綠雞冠紫……”

“……鷺白鴉青鶴頂紅。”

“你咋知道?”

“聽人說過。”

“還有一副,我想想——哦,對了,喜見銅山濃染黛……”

“……欣看沘水淡拖藍。”

小白鶴停下腳步,怔怔地瞅著字匠,忽然想起字匠姓賈,那對聯下面屬名也姓賈,莫非其中有聯絡?“你是作對聯的人?”字匠撇下小白鶴徑直往前走,“你看像啵?”小白鶴相信,字匠就是義聚成染坊作對聯的人,他突然感覺與字匠親近起來,望著他的背影心想,他或許知道韓秀雯的下落,轉念又想,字匠十幾年沒回家,義聚成被毀他都不知道,哪裡會知道韓秀雯的下落?“你和義聚成掌櫃的認識?”想起往事,字匠心生惆悵,“義聚成染坊老闆聽人說我作的對子好,帶上厚禮去找我,開始我沒答應,我對染坊一竅不通,怕對不好,惹人笑話,掌櫃的說不急,倆月作好就中。我在染坊裡來回看了半個月,連不讓外人進的打靛池也看了,回來後作了幾幅對聯。”小白鶴興致高漲,“怪不得哩,我頭一回見那幾副對子,就感覺非同一般,原來是你對的。”字匠說:“作好對子,我不要韓掌櫃的禮,只要把我的名字屬在下面就中了,韓掌櫃答應了。”小能人聽二人說得熱鬧,趕上來說:“字匠肚子裡有東西,只有他能對這麼好的對子。”小白鶴聽字匠說在染坊裡轉悠,再次想到了韓秀雯,“韓掌櫃有個閨女,你知道啵?”

“咋不知道,那時候她還小,天天在院子裡跑,好像叫韓——?你咋問起她來了?”

“叫韓秀雯。”

小能人插言說:“你不知道,韓掌櫃的閨女是他的心上人。”

同病相憐,字匠不言語了。

第二天是縣城“放鬼”的日子。字匠和小白鶴早早起來,各自忙自己的事,小能人在流水窯裡睡懶覺。

“放鬼”是古老風俗,沘水縣處於深山之中,閉塞保守,很多古老的風俗一直延續著。“放鬼”牽涉到各家各戶各個人生前死後的事,每次城隍出巡都十分隆重,熱鬧非凡。沘水縣城牆高大,三面環河,賴毛沒敢輕易入侵,只佔領了周圍村鎮,朗山會戰後,賴毛再次南侵,集中優勢兵力佔據鐵路沿線城鎮,保障鐵路通行,偏遠的沘水縣沒有遭到賴毛蹂躪,百姓暫時得到安寧,幾年沒有舉行城隍祭祀了,今年的“放鬼”比往年更熱鬧。

紅橙黃綠各色旗幟在前面開道,中間是十番鑼鼓,笙笛嗩吶嗚嗚哇哇地吹,後面一群人抬著城隍爺的神像巡視。沿路各商店門戶張燈結綵,焚香點燭,燃放鞭炮,許願還願,孝子為有過錯的爹孃頂罪,為家中病人祈求解除病災,做了壞事悔悟自新請求城隍爺寬恕,為家人祈福增壽,等等。為了表達對城隍爺的虔誠,他們赤腳露背,跪在道旁“燒苦香”,還有些人蒙受冤屈無處申訴,乘城隍爺出巡之機攔道擋駕,頭頂狀紙,焚燒狀文,鳴冤叫屈,祈求城隍爺伸張正義。街道被擠得水洩不通,孩子們更是坐不住,跟隨出巡的隊伍跑來跑去。

字匠夾雜在人群當中,被擠得東倒西歪,多年後又身臨其境,他感到無比親切,找到了回家的感覺。城隍爺出巡他見多了,小時候也和這些孩子一樣,從早到晚跟隨出巡隊伍看,直到深夜祭祀結束才回家。城隍爺出巡一年三次,第一次在清明節,叫“收鬼”。清明節天氣轉暖,農事繁忙,人們在外面活動多,這時候把鬼收起來免得它們搗亂農事。第二次出巡在七月十五,叫“訪鬼”,把屈死的鬼魂收入陰司。第三次出巡在十月一,也就是鬼節氣,俗稱“十來一兒”,叫“放鬼”。進入十月,農事已閒,人們不在外面露宿納涼,城隍爺把鬼放出來,對那些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予以安撫,對陽間的官員紳士、豪門顯貴、庶民百姓作定期考評,有行善積德、忠孝仁愛、廉潔奉公或貪贓枉法、忤逆潑婦、藏奸作惡、行商欺詐的人記錄在案,藏於陰司,等到一定時候報應。每到“放鬼”這天,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如坐針氈,心驚肉跳,生怕城隍爺知道他們的惡行。放鬼是最隆重的出巡,路數也最多,分“請駕”“出巡”“安駕”“放河燈”“撒路燈”“入廟”等,從吃過早飯持續到晚上二更天。字匠跟隨出巡隊伍觀看,忽然,目光停下來,落在一個女人身上,平靜的心猛跳起來,仔細看正是日思夜想的張菊香!

他沒敢聲張,悄悄往她身邊挪動。人群像狂風巨浪,一會推過來一會翻過去,他艱難地往她身邊挪動,剛走幾步又被推回來,張菊香的身影時隱時現,字匠生怕她從視線裡消失,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方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到她的身邊,想開口和她搭話又遲疑不決,望著她的背影看了一陣,終於鼓足勇氣輕聲叫:“菊香。”剛叫出口又後悔了,眼下人家貴為旅長的妹妹,自己賤為杆子,她還會認老鄰居嗎?

張菊香轉過臉一看,見那人頭上扣著破禮帽,臉色黝黑,皮膚粗糙,滿臉胡茬,不認識。忽然,她明白過來了,是多年沒有見面的德全哥,她忘乎所以地叫了聲德全哥,她以為他早不在人世了,想不到會在這時候碰見他。賈德全興奮萬分,顧不得恁多了,得找個機會和她談談,把壓在內心深處的煩惱向她傾訴。賈德全用目光示意,跟他一起走。張菊香輕輕地點點頭。張菊香細微的動作讓賈德全增添了信心,菊香還是以前的菊香,還認德全哥。他從人群裡抽出身,往城南河灘走去。

初冬的河灘寒風凜冽,少有人跡,賈德全走到沙堆旁停下腳步,二人對立站住,四目相對,互相打量,“德全哥,這些年你跑哪裡去了……”張菊香哽咽得說不下去,失聲痛哭。賈德全無言以對。

“德全哥,我、我天天想你,以為你不在人世哩,你還回來呀,還記得我呀……”看得出來,張菊香也是滿肚子委屈。

“我,我在外面……”賈德全不敢說出自己的的身份。

“你啥你,你還是那樣子,吞吞吐吐,三腳跺不出個屁,這些年你跑到哪裡去了?”她想知道他的遭遇,更想把一肚子苦水倒出來。

張旺才出逃後,張菊香受到牽連,逃到親戚家躲避,她沒有忍受過這樣的窩囊氣,真想去投河,每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又想到了德全哥,她才忍辱活了下去。先前,她有過嫁給書呆子的想法,書呆子很多地方不像男子漢,但他處處謙讓,把自己當妹妹看,讓她感受到了溫暖……德全哥幫哥逃走後被投進監獄,她對他更有好感,杆子攻破縣城,她滿城找德全哥,沒找到,她想他逃走了,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沒想到一等就是十幾年。她在等待中慢慢老了,也慢慢失去了希望,德全哥不在人世了賈德全打消了顧慮,訴說多年來的遭遇和相思之苦。張菊香聽罷,心裡湧上酸澀,滿肚子話只說出一句,“德全哥,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她打定了主意,德全哥單身一人,她跟著他,再苦再窮也不怕;德全哥成家了,她甘願當小老婆,不要名分,只要和德全哥在一起

張旺才再次回沘水的時候已經是團長,帶領大隊人馬開進沘水縣城,受到夾道歡迎。哥對沘水瞭如指掌,回來不久即剿滅收編了離縣城最近的幾股杆子,受到上級嘉獎,百姓還給他送了萬民傘。國民黨沘水縣書記是老資格國民黨黨員,黃埔軍校教官,門徒遍天下,在外奔波久了,厭倦了仕途,在家鄉謀了個閒差,哥想透過他與上層拉關系,就把張菊香嫁給了書記的傻弟弟。張菊香尋死覓活,寧死不從,張旺才派了一班士兵日夜看守,到了出嫁日子,強行把她抬到傻丈夫家。倔強的張菊香懷揣鋒利的剜鏟,威脅不許新郎靠近,傻新郎乖乖地聽她的話。她每天晚上把剜鏟在傻子的心窩上比劃,做出刺心窩翻白眼的樣子,傻子嚇得心驚肉跳,對媳婦的話言聽計從,她教他在別人面前說啥話,他就說啥話,別人還以為傻子娶了賢惠媳婦。不久,張團長晉升為張旅長。傻丈夫天天心驚肉跳,吃不下睡不好,不到一年就見閻王爺去了,張菊香成了寡婦,獨守空房,更加思念德全哥。

賈德全睜大眼睛望著張菊香,歲月催人老,卻沒有改變她膽大的天性,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她的潑辣性格,備感親切,他愛她,卻迫於她哥的淫威不敢帶她走。

“德全哥,我跟你走!”張菊香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他,口氣堅定。

“你知道我是幹啥的嗎?”

“不管幹啥,就是要飯我也跟你。”

“真的?”

“真的!”

“不後悔?”

“不後悔!”

“別慌,讓我思謀一下。”賈德全原以為說出自己生活窮困潦倒能嚇退她,沒想到她連問也不問就堅決跟他走,這倒讓他犯了難,帶她去哪裡哩?去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萬一被人認出來自己是杆子,不是把她害了嗎?上銅峰當土匪,人家是良家女子,她哥還是剿匪的頭頭,她願意跟自己當土匪婆娘嗎?轉念又想,不帶她辜負了她的好意,他拿不定主意。出乎意料,他說出想法後,張菊香爽快地答應了,不在乎土匪不土匪,只要跟德全哥在一起就中。

放鬼是鬼快樂的日子,也是人快樂的日子。城裡人把鄉下親戚接來,定了親的年輕人把未過門的媳婦接來,在城裡住幾天,看看熱鬧,吃頓飯,親戚多走動才親嘛。太陽偏西了,放鬼也進入高潮。山裡白天短,說黑就黑,不少鄉下人在城裡吃了一頓飯,看了一天熱鬧,匆匆回家了。賈德全和張菊香一前一後從河灘裡走上來,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出城。張菊香碰到幾個熟人,他們熱情地向旅長妹妹兼縣黨部書記的弟媳打招呼,張菊香熱情地回應,但笑容有些僵硬。出城要過河,河上有座獨木橋,是城裡幾位有權勢的人為百姓做善事,合夥修建的。橋長二百多步,洪水季節被沖毀,枯水季節再修,有時候一年要修幾回。獨木橋隔幾十步栽一根立柱,一次只能過一個人,如對面來人,一方要退到立柱邊,抱住立柱一腳懸空,讓另一個人過去。賈德全的心一直揪著,只看腳下,不敢抬頭,二百多步的橋感覺沒有盡頭。過了河,他站在岸邊,等待張菊香攆上來。

忽然,隊伍騷亂起來,有人說城裡出人命了,保安隊副隊長全家被殺了,城裡正在抓捕兇手。賈德全鬆弛的心再次揪緊了,按照原先的想法,小白鶴應先摸清情況,夜裡動手,不知道為啥提前下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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