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我們就這樣,散落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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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的眼淚,能持續不停地流到許佑安沒什麼好氣地出現在我面前。看見這個熟悉又欠揍的身影,我想做的事情還只是哭,更大聲地哭。

我揪住許佑安的衣角,扯著嗓子哭個沒完沒了。他輕輕摟著我的肩,他的手掌很溫暖,在我後背一下一下地拍著,問我,“怎麼回事?”

我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回答他,嗓子也啞了,嘗試了幾次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許佑安抽出一隻手來拍拍我的腦袋,“好了好了先不說了,你先哭個夠。”

聽他這麼說,我立馬噤聲,只時不時發出因為哭得時間太久而產生的抽噎。

許佑安在路邊找到一個花壇坐下,將我拉到他面前,抬起臉看向我。我也透過腫成一條縫的眼睛看他。

“然然,”許佑安定睛在我臉上半晌,徐徐開口說道,“對不起。”

我持續抽噎,斷斷續續地才把一句話表達清楚:“你……你說……說對不起幹嘛?”

許佑安難得嚴肅,口氣裡不帶一點戲謔,認真地說,“我替我媽向你爸媽道歉,我……我猜過很多可能性,也從來沒想過會是這種。”

人的這一生,有多少種可能性,沒理由會被我們看穿,我反倒安慰起許佑安,“這……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我的安慰明顯沒起到效果,許佑安別過臉去,他瘦削的下巴繃出更加冷峻的線條,跟自己賭氣似的,眼神的焦距停留在路邊一個吵著要糖吃的小女孩身上。

我渾身使不上一點力氣,於是索性坐到他身邊,陪他看著那個小孩臉上掛著淚珠被媽媽哄走。

又是一陣摧枯拉朽的風,我的頭髮被風揚起最終擋住視線。許佑安忽然轉頭對我說,“走,喝酒去。”

我很贊同地點了點頭,拖著無力地身軀,跟著他一路走。這實在是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適合借酒澆愁的一天。

我被許佑安帶到一間居酒屋,還沒到中午,餐廳裡沒什麼人。剛一落座許佑安就點了兩瓶燒酒,和一些下酒菜。

酒剛被端上來,我就急不可遏地給自己倒滿一杯然後一飲而盡。喝完後胃裡忽然暖洋洋的,就像眼淚加溫,在肚子裡發酵。我又連喝了兩杯,眼前的景物立馬變得不那麼稜角分明。

許佑安也悶頭喝著酒,我倆誰都沒有說話。不知不覺許佑安喝完了自己的那瓶酒,然後不由我分說,將我的酒搶到面前,喝了個一乾二淨。

我舉著筷子嘴裡含混不清地抗議,“哎許佑安你這人連酒也跟我搶!”

許佑安喝得比我多,說話語速都有些緩慢,“你少喝點。”

我不贊同,丟了筷子張牙舞爪地就往他身上撲,“把我的酒還給我,把我的酒還給我!”許佑安乖乖把所剩無幾地酒瓶遞迴我面前,又管服務員要了一瓶。

不知道喝到多少的時候我開始唱歌,而且大有一唱不可收拾的勢頭。那還是幼兒園我們班代表全園到市裡演出時學的歌。不知道為什麼我竟一下子記了十多年。小時候我唱歌跑調兒,老師把我安排在全班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但那也不能阻止我成為文藝骨幹的熱忱,那段時間我和許佑安他們在一起玩的時候也不忘一遍又一遍的練歌,許佑安就揮起拳頭威脅我說,“再唱就打得你滿地找牙!”然後我就乖乖閉了嘴,想著許佑安真是一點也沒有集體榮譽感。

十多年過去了,我一點也不怕許佑安了,於是唱得格外肆無忌憚。再加上喝了點酒,整首歌全無曲調可言,可許佑安竟然笑眯眯地跟著我一起輕聲唱起來。

“北風吹,野花開,紅衣的小姑娘要離開……”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許佑安,許佑安開口唱他一向最厭惡的兒歌,這件事的驚悚程度不亞於許少清忽然有一天跟我說,“我那天隨便去測了個智商,才三百五”。於是我順手抓起桌邊許佑安的手機,開啟攝像功能,對著他猛拍,“接著唱,別害羞啊!”

整首歌,許佑安竟然真的哼唱下來。他的聲音低低的,聽上去不像是唱兒歌,更像對著愛人呢喃,唱了一首情歌。

我心滿意足地將影片儲存好,又怕許佑安酒醒以後緩過悶來給刪除了,趕緊掏出自己的手機,正準備從藍芽傳給自己,忽然許佑安的手機螢幕上蹦出一條簡訊,林蔚的,問“你在哪?”

我抬頭對許佑安說,林蔚給你發短信,問你在哪。許佑安這時候正豪氣幹雲地喝一杯酒,含含糊糊地說了點什麼我沒聽清,估計是讓我回一下簡訊的意思,於是我就告訴她,在叉叉居酒屋,然後接著傳送那段影片。

林蔚的新資訊很快就回過來了。她說,“今天怎麼沒上班?對了,你聽說畢然家的事了嗎?要我說,她就是活該。”

我愣愣地看著許佑安的手機,腦子裡一陣一陣的發矇。當我反覆確定了林蔚這條簡訊所表達的意思之後,我不可置信地抬頭問,“林蔚她……是什麼意思?”

我將手機舉到許佑安面前,因為情緒不穩定,我的手抖得厲害。許佑安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將視線挪開,好像要替林蔚辯解似的,張了張口。

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激動地站起來,“你別替她解釋!”

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心痛欲絕的時候,我最好的姐妹,竟然看笑話似的,事不關緊地說,她活該。

因為站起來的時候幅度太大了,我一時有些缺氧般的暈眩,天旋地轉地,好不容易才稍稍緩和一點。我抓起許佑安的手機回撥過去,林蔚接電話的時候語氣歡快,我更加憤怒,於是劈頭蓋臉地朝她吼道,“林蔚你把話說清楚了,我哪兒對不起你,至於讓你看我慘的時候這麼高興!”

林蔚有些錯愕,“佑安和你在一起?”

我接著怒吼,“你別打岔,回答我的問題!”

緊接著,回答我的,就是一串急促而漫長的忙音。

我舉著電話“喂”了半天,最終將許佑安無辜的手機摔到了桌子上。

這時候,手機的主人,許佑安先生,略有些微醺地發話了,“然然你冷靜點。”

我一揮手,“廢話!我能冷靜地了麼!你看見剛才林蔚說什麼了!你說說這事擱你你冷靜得了麼!”

許佑安呷了一口酒,很傷感地笑了笑,說,“有些時候,我也和你一樣,覺得現實殘酷得讓人發狂。”

我跌坐回椅子上,一口氣往肚子裡灌了半瓶酒,如果我醉了,就什麼都不用想了,就好像這一切天塌地陷都沒發生過。

然後我很快就覺得醉了。

眼神有些失焦般的看不清楚,耳朵裡也嗡嗡作響,一陣又一陣的無力感席捲而來。

許佑安也醉了,我看得出來。像他這麼驕傲的人,如果沒醉,就不至於拉著我的手,說出這樣的話。

“然然……”他叫我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眼皮沉得睜不開。

“你知道喜歡一個人,喜歡得那麼卑微,是什麼感覺嗎?”

“你知道喜歡一個人,卻不能告訴她,只能越逃越遠,是什麼感覺嗎?”

“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明知道沒有可能,卻總還僥倖地想,萬一有一天,我可以和她在一起,是什麼感覺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已經久到,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又為什麼喜歡上她,是什麼感覺嗎?”

“你知道嗎?”許佑安太醉了,竟然能一口氣說這麼長的獨白,“我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是林蔚。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被矇在鼓裡。”

我目瞪口呆,“那……那不會是……”我想了想,覺得自己這種猜測一點理論依據都沒有,明顯不成立,於是也就活生生地把後面的話吞到肚子裡,沒有往後說下去。

對面的許佑安彷彿料到我要說什麼似的,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還生怕這麼爆炸性的訊息不能把我炸得粉碎,硬要加點猛料似的,顧自說下去:

“最一開始,你還是個流著鼻涕的黃毛丫頭,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是我媽說,以後你們就帶上她一起玩,別欺負她,我才不情不願地讓你加入我們。後來慢慢地,我覺得你是個有意思的小丫頭。有一天回家,我跟我媽說,等我以後長大了,就把你娶進門當媳婦。”說到這的時候許佑安自嘲般地笑了笑,他說得很慢,甚至有些吞吐,我要很努力才能聽個明白,“那天我媽打了我,她說小小年紀不許說這種胡話,以後也不許和那丫頭走得太近。”

“當時我就像你一樣,很想知道為什麼,我媽媽不喜歡你,不能接受你。可我卻越來越想走近你,看你在自己的世界裡張牙舞爪。我不敢跟我媽說我喜歡你,更不敢跟你說。”

“去英國的時候,起初我還覺得是一種解脫。看不見你的時候,就算躲起來偷偷想你也沒有那麼大負罪感。後來慢慢地,我越來越痛恨這種感覺。想見你但見不到,想知道你在C大過得好不好,可只能從林蔚那裡聽到隻言片語。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幾乎要忘了你,我交過女朋友,也真心喜歡過她們,可分手的時候我心裡清楚她們都少了點兒什麼。後來我懂了,她們都不是你,就算像你也不是你。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回來。”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又落下來,無聲地跌進酒杯裡。

許佑安繼續說道,“你交男朋友的時候,那天我看見你在蘇銘車裡和他接吻,我不停告訴自己,你有你的生活,你和他在一起很愉快,我沒理由還念念不忘,我還等什麼呢?可我還是不想放棄,我把你帶回家那天,和我媽大吵了一架。從那天以後我就知道,我媽還是接受不了你。那段時間我快要瘋了,我以為幾年以後再見,我還有機會,可其實從一開始到最後,我連一丁點兒機會都沒有。我去支教的時候是真的在想,躲到天涯海角,我也真的要放棄你了。可是在火車站看到你的那一瞬間,又以為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有一點希望。你走了,我的心裡也空落落的,所以顧不上所有人的挽留,還是回來了。”

“畢然,你是我逃不了的劫數。我跟你說這些,不是我還留戀什麼,是因為這次真的沒有一點挽回的餘地了。”

我看著許佑安說完這一席話,努力回憶起從前的蛛絲馬跡,可是毫無頭緒。我眨了眨眼睛,問許佑安,“你……沒騙我?”

許佑安沒回答,端起酒杯喝酒。

我悵惘地窩在椅子裡,兒時很多關於許佑安的畫面撲面而來,我說,“可是……你從來都是對林蔚最好,有好吃的也第一個給她。”

許佑安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好像一點也不意外我會這麼說。

“那時候我覺得,如果你能接受我喜歡的口味,就像接受了我似的。”

我大感意外,“所以說……”

許佑安打斷我,“這麼多年,你一直都不知道吧,喜歡香草味的人是我。”

我還想掙扎,想了想,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我一直以為許佑安喜歡林蔚,把她當小公主一樣,對我們卻從來都不上心。那時候我為了撮合許佑安和林蔚,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原來到頭來都是庸人自擾。

我慢慢看向許佑安,這張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緊緊抿著的嘴唇時常說出讓我氣結的惡毒言語。

“可是……”我小心翼翼地說著,“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

許佑安閒閒地坐在椅子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尷尬,我和他之間氤氳著醉人的酒分子,難免叫人鬆弛,我不由得也坦然了起來。

“我知道,”他說,“我和你說了這麼多話,不是想改變什麼,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林蔚,我喜歡你。喜歡了這麼多年了,或許以後還會這麼喜歡下去,或許不會。”

就在許佑安說完最後一個字時,我轉頭,看到站在隔間外的林蔚,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我一時有點手足無措,求助般地看了許佑安一眼。

許佑安看見林蔚的不請自來沒什麼特別地反應,只是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你也來了”。彷彿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剛剛對我說的那麼叫人難以消化的事情都是真的一樣。

林蔚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走到我旁邊拉開椅子坐下。

氣氛有點古怪,林蔚只是兀自地僵持著有些執拗地瞪視著許佑安。許佑安不看她,當她是空氣一樣。

我拼命地搜腸刮肚,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到剛才在電話裡和林蔚起了爭執以及她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就感覺有點坐如針氈。

許佑安直勾勾地看著我,說,“剛才我和你說的話,都聽清了吧?”他的眼神彷彿不經意地瞥想林蔚,若有似無,很快又收了回來。

說完,晃晃悠悠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我和林蔚半晌無言。

我感覺得到林蔚在看我,可我不敢抬起頭來看她。或許在潛意識裡,我已經知道我和林蔚之間已經越來越生分了。我怕如果我抬起頭,鼓足勇氣直視她冷冰冰的視線,那我們的友誼也就要這麼結束了。

我將頭埋得更低,卻聽見林蔚說,“不敢相信許佑安說的話是真的,對吧?”

我驀地轉頭,有點驚訝地看著林蔚。不知道她在門外站了多久,剛剛許佑安說的話,她也都聽見了。

“你是不是一直以為許佑安喜歡我?”林蔚忽然笑了,嘴角牽成一個誇張的弧度,可是眼睛裡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其實你一直都猜錯了,是我喜歡許佑安,不是許佑安喜歡我。”

她好像期待著我難以置信的神色一樣,嘴角帶著一抹嘲弄,“然然啊,”林蔚像從前那麼叫我,可是語氣一點也不熱乎,“你活得真單純。”

認識了將近二十年的好姐妹,一直在身邊噓寒問暖,有一天突然掛上譏諷的神色,我也不是吃素的,索性兩眼一瞪,怒不可遏,“你說什麼!”

林蔚似笑非笑,“我說你單純,”說完她抿了抿嘴,“我真是又羨慕又嫉妒。”

我沒見過這樣的林蔚。

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將我的世界顛倒了個兒。一向恩愛的爸媽反目,對我愛理不睬的許佑安忽然變得深情,連林蔚都搖身一變,從我最堅定的朋友,成為陌生人。他們似乎都在爭先恐紅地告訴我,你所相信的世界,其實從來不都如你想象的那樣。

“為什麼?”我直勾勾地盯著林蔚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問她,“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連普通朋友都不如?”

林蔚笑笑,她還是那麼好看,斯文又安靜,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回望著我,語氣卻是我未曾想到的淡然,“從你像個勝利者一樣,夾在我和許佑安中間指手畫腳開始。”

她沒有再親切地叫他“佑安”。林蔚接著說,“原本我今天找你來是想把話說清楚,”她將視線轉移到許佑安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似的,“看來我今天來的還真是時候。”說完她輕聲笑了笑,“我猜佑安已經對你說了故事的一半。”

我有些摸不清頭緒。

“故事的另一半……”林蔚拉長聲音,長長的眼睫垂下,“本來沒想和你說這麼多的,但既然已經說到這裡,我不怕讓你知道……”

“我喜歡佑安,久到像他喜歡你那麼久,或許,更久一些……”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陷入巨大的震驚中不能自已,“那……那陶雨……”

如果陶雨聽到這話,不知會作何感想。

林蔚不置可否,“陶雨清楚得很,所以……”林蔚直視著我的眼睛,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畢然,你真單純,佑安說得沒錯,被矇在鼓裡的,從頭到尾都只有你一個人。”

我現在多麼想聽到隨便什麼人衝出來跟我說,“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局,怎麼樣?還挺刺激的吧?好啦……逗你的,別那麼當真”,哪怕接下來使勁兒笑話我做人太實誠都行。

可林蔚毫不避讓的神色讓我清楚地知道,我剛剛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我要接受的,是一個再殘酷不過的,血淋淋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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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你,從小佑安身邊就只有我,那麼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林蔚徐徐說道,帶著悵惘的口吻,“小的時候我一直這樣堅信,如果沒有你,畢然,那就會是我。可是終於等到佑安回來了,我才明白,我一直都想錯了。他對你的感情,堅定到讓我幾乎覺得,哪怕你沒有像個受害者一樣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往後的十幾年當中,他也會遇到你,然後毫不猶豫,沒有任何招架之力地愛上你。”

“這真可笑,”林蔚忽然紅了眼眶,“就好像命中註定一樣,他愛你,你卻不愛他。哪怕有一千一萬種版本,也都是同樣的結局。”

我輕咳了一聲,想打斷這樣的談話,轉而問她,“所以說,相比而言,我們的友誼……”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我們的友誼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是嗎?”

“友誼?”林蔚肆無忌憚地笑了幾聲,“佑安不在的日子裡,我真以為咱們可以相安無事地一直要好下去。”

言外之意,許佑安回來了,那點可憐的友誼也就蕩然無存。

我以為這一瞬間我會哭,可是有什麼東西在乾澀的眼眶裡打轉,卻沒有掉下來。我抓起面前的酒杯,把酒喝個精光,轉頭對林蔚說,“你話也說完了,我要走了。”

出門的時候我撞見了許佑安,他正倚在門外,深沉地望著遠方不知思索著什麼,看見我略微有些動容,好像要和我說話。

我沒理會他,徑自走到馬路邊上打車。

一輛計程車停在面前,我剛要拉開車門,忽然被身後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帶得一個踉蹌,轉身是許佑安略顯急躁,帶著微薄酒氣的懷抱。

他說,“我以為你們想好好談談。”

我有些負氣地想推開他,“談談?你還嫌我今天受刺激不夠多是不是?”

許佑安不由我分說,拉著我的手往回走。我用盡全力掙脫,奈何喝了很多酒,有些力不從心。

許佑安一口氣將我拖到林蔚面前。她依舊冷冷地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盯著空蕩蕩的隔間。

這麼多年的友情走投無路,這樣真的值得嗎?許佑安在林蔚面前坐下,然後一手護著我,讓我坐到他旁邊。他似笑非笑地對林蔚說,“有什麼話,現在說吧。”

林蔚受了很大委屈似的,一副難以置信地樣子看著許佑安。她緊緊咬著嘴唇,大眼睛顯得楚楚可憐。

許佑安斜了斜眼睛,打量我,然後拿起手機,摁了幾下,忽然一挑眉,“要不,坐下來大家一起說?”

這時候我剛剛喝進肚子裡的酒一齊往上湧,腦袋有些不聽使喚。

我聽見許佑安又開口說了些什麼,恍惚間只看到他嘴唇張翕的弧度,然後越來越模糊,最終在一片失焦的空白當中,我人事不省地……倒下了。

掙扎著把腦袋從桌子上抬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我以為自己在做夢,稍微清醒點以後,發現自己還是在那間居酒屋裡,許佑安和林蔚也在。

這不是夢,我分明看見陶雨和許少清一言不發地坐在對面。

陶雨的臉色很難看,抽空看了我一眼,繼而又略帶慍怒地瞪著面前的餐具一言不發。我想搞清楚這都是怎麼回事,剛一轉頭就聽見許佑安湊近我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不舒服的話我先送你回家。”

我整個人還陷在天地初開的混沌裡,可即便是這樣我也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回家……”

許佑安輕輕點頭,沒說什麼,重新坐正了身子。

我略微抬起頭,將在座的四個人掃視一遍。除了許佑安以外,大家都很沉默,好像整間屋子裡只認識自己面前的那套餐具。我偷偷在桌子底下拽了許佑安一把,小心翼翼地用唇語問他,“什麼情況這是?”

我清醒多了,頭也沒有剛剛那麼疼了。

許佑安聽了我的話,有些刻意地放大音量,故作冷漠地說得每個人都聽得到,“很多問題,還是當面解決比較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對面的三個人依舊低著頭不肯說話。有一瞬間我甚至有種錯覺,許佑安在我們四個人面前稱王稱霸的日子又回來了,從小就是這樣,他拿著一根小木棍,站在石頭上,像個國王。我們對於他的命令,只有服從的份,沒有抗議的份。

闊別多年,我也再次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擺出一副諂媚的嘴臉說道,“好啊,聽你的。”

我在這邊演得起勁,可是對面的林蔚並不買賬。

她婀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著一旁的皮包,看了許佑安一眼,說,“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先走了。”

她剛要轉身,一直在旁邊一語不發的陶雨背後裝了彈簧一樣,忽然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拽住林蔚的胳膊。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林蔚眼中一閃而過的厭煩,胳膊用力掙了掙,但陶雨捏得太緊,最終還是沒有掙脫。

陶雨看著背對著自己的林蔚,說了一句,“你不用走,我走。”

我的神智剛恢復正常人偏下的水準,就眼見他們這一出“你爭我搶,幾欲先走”的戲碼,有點憂心忡忡,於是朝著他們倆的方向大喝一聲,“你們能不能坐下,有話好好說。”

我擺出一副很受傷地神情望著陶雨,“就當是給我個面子,坐下說話,行嗎?”

陶雨恨恨地吐了口氣,坐回椅子上。儘管如此,林蔚坐下的時候,他還不忘順手幫她把不小心掉在椅子上的餐巾拿開。

我覺得我明白陶雨,他恨自己,因為他是那麼喜歡林蔚。

原本親密的五個人,之所以無間,是因為我們排成了首尾相鄰又緊緊咬合的食物鏈,因為誰都不願意鬆口,所以被聯絡在一起。一旦有一個人放棄不玩了,就變成一條各自朝著前方互不依存的直線。

我只覺得,這一認知對我來說,有些太殘酷了。

就在我唏噓不已的空當,陶雨吸了吸鼻子,順手拿起桌子上的燒酒瓶子就往自己嘴裡灌。林蔚沒攔著他,壓根連看都沒看他。

許少清也格外沉默,我想面對如今這種境地,恐怕是我們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我只是不明白,從前那麼要好的我們,一起分享過無數晨曦黃昏的舊友,我的童年是他們,我的青春也曾是他們,如今無話而坐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一點點留戀,甚至想要回到小時候,回到很多東西還能夠改變的時候,再努力重新來過。

我陪著陶雨又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在這個過程當中忍不住又悲從中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桌子上。沒多久許少清就開始加入我們,我有點賭氣似的重複著機械化的動作,陶雨悲傷的眼神在我眼前越來越朦朧,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和頭頂乖張的髮色慢慢暈成一灘光圈,好像在記憶深處已經略有些發白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許佑安在一旁終於看不下去了,斂了斂神色對我說,“然然,夠了。”

他好像很累似的,輕輕從我手裡接過酒杯,將酒擱在一邊。

這時候陶雨突然站起來,打了幾個晃,好不容易才站穩,翻手將杯子摔在餐廳隔間的牆壁上,伸出食指在空中揮啊揮的,最終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他喝醉了,舌頭也有些不聽使喚,他說,“從這裡走出去以後,從此咱們就不再是朋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簡直可以用悲壯來形容。

記得上一次我們湊在一起還是許佑安剛回來的時候,在C大那間名叫“天涯海角”的餐廳。那之後明明早已分崩離析的五個人,還故作熱絡地一起去香山,好像誰都不戳破,就可以各懷心事地繼續兒時過家家的遊戲。

沒想到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再湊在一起的時候,就真的天涯海角了。

我扭頭將視線落在許佑安身上,希望他能說點什麼,所有人都聽他的,如果他說不,那我們是不是還能夠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再重新聚在一起,哪怕我們中間的距離已經相去甚遠。

可是許佑安什麼都沒說,而是起身走出去結賬。

我動了動嘴唇,剛想說話,林蔚的聲音就飄進我的耳朵裡,很輕,但是語氣卻執拗。

“一言為定。”她說。

陶雨依舊站在那裡,我想他也聽見林蔚說的。

因為下一秒,他的胳膊重重地落在桌子上,將餐具掃到了地上。

慌亂的破碎聲中,我有些難捱地閉上眼睛,我知道,終於是時候,我們的聯袂出演,經過漫長的喜悲之後,要打上大大的字幕:

“遊戲結束”。

出了門我就衝到餐廳門口的樹下吐得昏天暗地。

我一直以為自己活得很沒心沒肺,直到吐得肝膽俱裂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從來都是活得那麼有人性。

就在我差一點眼一閉撒手人寰的時候,忽然聽見許佑安急促的呼吸聲落在我耳邊,還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像是乾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很識趣地將渾身全部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一隻手扶著無辜的樹幹,繼續發洩似的嘔吐。

隱約間我聽見林蔚在我身後對許佑安說,“你照顧好她吧……我……我走了。”

我看不見許佑安的表情,不知道他對林蔚說了什麼。我只知道當我感覺稍微好過點的時候,身邊就剩下許佑安一個人。

我吃力地抬起頭來,臉上淚水與口水縱橫,我猛地將他推開,朝許佑安嚷,“你滾!滾!”

許佑安只是微微晃了一下,很快重新找到重心,還不忘伸出手來將用力過猛而向後仰下去的我給拉了回來。

我就勢蹲下,抹了一把臉,將眼淚鼻涕全蹭在自己的袖子上。我不是難為情,只是想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許佑安的氣息卻再次壓下來,我不由分說抽出手來把他推開,“說了讓你滾!聽不懂人話啊你。”

我不再理會許佑安,而是吃力地從兜裡掏出自己的手機,眼淚落在螢幕上,我顫抖地在鍵盤上拼命地摁,直到螢幕上斑駁著出現了“蘇銘”的名字。

然後我就開始瘋狂地給蘇銘打電話。

每一通都是同樣沒有情緒的聲音重複著“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打到最後我已經忘記自己最一開始其實是想聽聽蘇銘的聲音,然後聲淚俱下地跟他訴訴苦,只是不停地摁著重播鍵,好像這樣就可以累死那個沒有人類情感的女聲。

就在我打得渾然忘我的時候,手機忽然被什麼人搶去了。我憤怒地抬頭,原來許佑安還沒走。他操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既無奈又生氣,還沒等我有所反應,許佑安伸出手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急急地說,“回家!”

我發瘋一般地搖頭,“不回家!我不回家!許佑安你把手機還給我。”

許佑安完全不為我所動,他把我的手機舉得老高,我無論如何也夠不到。

“他不會接你電話,你先回家,聽話!”許佑安語氣不善,不過我也顧不了那麼多,揪著他的衣領試圖搶回自己的手機。

只聽“啪”的一聲,上一秒還在許佑安手裡的我可憐的手機,下一秒已經在我身後的馬路上四分五裂了。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愣在原地。

“回家。”許佑安沒有錯過我發怔的短暫空當,抓起我的手連拉帶拽地把我拖到馬路上。

我卯足渾身力氣,照準他的胳膊就咬下去,趁著許佑安吃痛,扭著身子掙脫他的鉗制。

“你大爺的許佑安,你還我手機!”

按照從前許佑安的個性,他一定會跳起腳來用武力將我打擊得服服帖帖的,我也已經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卻沒想到他只是軟下聲音來,上前一步,輕輕攬過我,像哄閨女一樣,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哄我,“然然,聽話,你先回家,明天我就買一個新的送給你。”

許佑安忽然這麼不按理出牌,搞得我一時也不知作何反應。我不是非要朝他發脾氣,只是一想到剛剛陶雨和林蔚說再也不見時的決絕,忍不住就將全部的過錯全都歸結到許佑安一個人身上。

我覺得自己一直被矇在鼓裡,像個傻子。這時候我終於有點明白我媽的心情了。

我將頭埋在許佑安懷裡,一不小心又哭了出來,“你說這是為什麼啊……”我抽噎著說,“怎麼好好的我爸媽突然離婚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說翻臉就翻臉,連蘇銘也不理我了!我做錯什麼了啊我,我招誰惹誰了啊!”

我越說越委屈,我不就是平時活得無法無天一點兒,不尊老愛幼一點兒麼,好歹我身上還具備了拾金不昧的優秀品格,而且平時坐公共汽車的時候也會給老幼病殘孕讓座,老天為什麼就要這麼虐待我呢。

我揪著許佑安的衣服稀裡糊塗又說了一大通,直到他輕笑出聲,拍拍我的頭頂說,“別忘了,你還有我。”

我忽然噤聲,一瞬間世界很安靜,我聽見我和許佑安彼此的心跳隔著衣料起伏,我把腦袋從他懷裡鑽出來,眼巴巴地看著他嘴邊的微笑。

“你?”我不屑地咂巴咂巴嘴,“你就算了吧,你也沒好到哪去。”

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你對我非打即罵,動不動還玩兒失蹤,你跟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許佑安笑得更放肆了,他的眼睛在陽光下被分割成無數小的碎片,亮晶晶的。

過了一會,他又嚴肅起來,低下頭很認真地捧起我的臉說,“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我們倆離得很近,我聽見許佑安繼續說道,“然然,一會回家記得刷牙。”

我不滿:“……誰說我要回家了?”

許佑安沒理會我,“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去接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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