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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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風斜著吹來,從側面避過雨傘的遮蓋,帶來撲面的雨水,傅行此下意識閉上眼,拿手抹去睫羽上綴著的水滴。

他並未停留多久,放下花,稍稍向墓主人頷首致敬,便緩步離開,繼續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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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力太勁,手中雨傘好幾次險些被掀翻,再走幾步,傘骨架便承受不住風力折斷了一根,斷裂聲被淹沒,沒了支撐,小半邊傘面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

一直走到最頂上,傅行此才停了下來。

右轉,在第一座墳墓前站定,將另一束鮮花擺了上去,隨後他慢慢蹲了下來,與墓碑上的照片高度齊平。

梁赫之之墓。

夫:傅唯

子:傅行此

女:傅明灼

泣立

其中,明灼二字非雕刻,而是後期傅行此拿紅顏料手寫上去的。

更特殊的是,墓碑上沒有刻墓主人的死亡時間。

十二年前的今天傅明灼出生,這一天本該是傅家兒女雙全的大喜日子,可傅明灼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一絲歡笑,相反,她帶來了滅頂的悲傷。

梁赫之羊水栓塞,難產而亡,年僅35歲。

傅家在萬分悲痛之中舉辦了梁赫之的喪禮。最初的日子裡,誰也無暇顧及這個新生的嬰兒,到給梁赫之買墳墓之時,眾人才記起她甚至都還沒有名字,於是墓碑上的“女:傅”後留白,等日後起了名字再行雕刻。

那天確定了墓地的規格和墓碑上的刻字,一行人從墓園返回家中,傅行此到半路,突然要求司機掉頭再回墓園。

他要求墓園那邊取消雕刻墓碑上的死亡時間。

當然,此舉遭到了眾人的反對。

可是母親的死亡日期和妹妹的出生日期在同一天,這是一道多麼沉重的軛,讓妹妹如何看待自己的出生,如何像別的小朋友一樣滿心期盼過一個像模像樣的生日,如何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梁赫之的死亡原因就這樣在傅行此一意孤行的明令禁止下對傅明灼隱瞞了下來,面對傅明灼,所有知情的親朋好友皆諱莫如深。

傅行此當然知道瞞不了傅明灼一世,不過能瞞多久是多久。

這個善意的謊言比想象中還成功,傅明灼十二歲了還不知道母親真正的死因,她像所有小孩一樣,每年都盼星星盼月亮等著過生日,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明裡暗裡向他討禮物,在生日當天,她會到梁赫之墓前乖巧問好:“媽媽我是明灼,我來看你了。”

她並不悲傷,對死亡這種遙不可及的概念懵懵懂懂。

她沒有過過一天有媽媽的日子,對她而言母親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是她再怎麼撒潑打滾都求不來的奢望。所有的尊重和愛戴,除了人與生俱來對生命來源的敬畏,更多的是因為對傅行此的愛屋及烏,哥哥很愛媽媽,所以她才愛媽媽。

保護了傅明灼當一個正常小孩的權利,可傅行此自己再也不想過生日。

14歲生日那年,梁赫之的肚子已經很大,她的妊娠反應很嚴重,幾乎貫穿了整個孕期始終,不過她還是強撐著精神和傅唯一起給他慶祝,給他唱生日歌,她說:“行此,明年這時候就多一個人陪你慶生了,開不開心?”

那時候傅行此已經是半大的小夥子,邁入青春期,正是心思古古怪怪的叛逆時期,被從遊戲機面前拎起來過一個給小孩過似的生日並不太領情。

他不知道看似稀鬆平常的團圓日子已經進入倒數。

失去了給他生命的人,從此每一個生日都是折磨,一遍遍鞭笞失去至親這道永遠不會痊癒的傷痛。

身邊親近的朋友都知道他的禁忌,沒人再提過生日這檔子事。

唯獨和宴隨在一起的時候破過例,那是傅行此十八歲的生日。

他不會將失去母親的傷痛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社交網路上的個人資料從來不填真正的生日,就是為了避免別人的好心。

宴隨追問他生日是什麼時候,他語氣有些硬:“我不過生日。”

對此一無所知的姑娘只當他在嘴硬,也不知道從哪裡弄到了他的生日日期,在當天給他準備了十七份禮物,從他一歲到他十七歲,興致勃勃拉著他去看。

那個時候這個招數還很新,幾乎聞所未聞的新。從小孩戴的長命鎖,到青春期男孩子痴迷的遊戲機,她甚至給他16歲的生日備了部少兒不宜的碟片。

體貼的,搞怪的,應有盡有,看得出來是花了大心思。

照理來說,傅行此不會給面子,失去母親後他性格大變,變得很自我,鮮少願意考慮別人的感受,這舉措太戳心窩子,已經超出了他的忍受範圍。

可看到她滿臉的期待,期待他表現出高興,他莫名心軟了,嘴角勾起一抹笑來,指指十七件禮物,順著她的意思問道:“只有十七件,那十八歲的呢?”

宴隨眨眨眼,一副天機不可洩露的樣子,她說:“你閉上眼睛就知道了。”

他照做,能猜到她想幹什麼。

結果她只是親了親他的臉頰,嘴唇是果凍般的質地,柔軟,溼潤。

等宴隨退開,傅行此睜眼,不饜足:“親臉?”

宴隨知道他什麼意思,她不扭捏,拉著他的手笑:“等我生日。”

後來沒等到。

梁赫之過世後,慶生僅此一次。

若問傅行此,怨過傅明灼嗎?

怨,怎麼能不怨。

縱然傅明灼無辜,可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他曾有一個令人豔羨的家庭,家境優渥,父母是初戀,一到法定年齡便結了婚,結婚十幾年依然恩愛如初,同時,他們尊重他,理解他,像朋友一樣平等地與他相處,他的每一天都在溫馨又輕鬆的氛圍中度過。

誰說童話裡都是騙人的呢?王子和公主真的可以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直到傅明灼的出生,童話故事碎裂,生活露出猙獰的真面目,傅行此永遠失去母親,而父親無法接受失去愛妻的重大打擊,更無法面對奪去妻子生命的幼女,他甚至想過將傅明灼送人。

傅唯在家中撐了兩個多月,可他沒能勝過,精神幾度瀕臨崩潰,最終他選擇了當逃兵,他周遊世界,投身慈善,這些年來他救助了數不勝數的貧苦孩童,卻唯獨放棄了自己的孩子。

那年傅行此才14歲,同齡人都還是溫室裡的花朵,可他的人生徹底變了軌道,兩座靠山悉數傾倒。面對襁褓中不斷啼哭的妹妹,親友建議將她送給外公外婆家撫養,或者給沒有孩子的堂叔家兩口子,說他們一定會將她視如己出。他想了又想,外公身體不好,痛失愛女之後更是雪上加霜,不能再給二老增加負擔;送給堂叔更是無稽之談,這是他媽媽用生命換來的生命。

最終他將她留在身邊,親自擔起了將她養大的責任。

傅明灼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那時他也還只是個孩子,可他被迫成為了一個大人,他比同齡男孩子至少提前十年學會了如何照顧孩子。傅明灼不是足月出生的孩子,身子底子很孱弱,小的時候生病不斷,半大的男孩三天兩頭抱著個嬰兒神色焦急地輾轉在各大醫院之間。

所幸,家裡條件容許他請最好的保姆,親戚也幫襯不少,這麼拉拉扯扯的,傅明灼有驚無險的被他養到了十二歲。

他上大學那年,傅明灼還只有四歲。

如果生活沒有變軌,他會出國留學,去心儀的學校學習自己喜歡的專業,他喜歡遊戲程式設計,他從很小開始就確立了目標。傅唯和梁赫之一直很支援他,從不拿有家業要繼承的理由阻止他去做這件在很多大人看來有些不務正業的事。傅唯說:“你放心,天塌下來有你老子給你頂著。”

傅唯沒給他頂著。

有傅明灼在,傅行此根本走不遠。

高考成績出來,幾家歡喜幾家愁,傅行此在梁赫之墓前枯坐了整整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該喜該愁,他刻苦學習十幾載,徹底證明自己完全有能力過自己想過的人生,他也想過自私地遠走高飛,拋下那些原本不屬於他的責任。

那天他深夜才回家,空無一人的荒山野嶺墳墓遍生,他並不感到害怕,自從梁赫之過世,他只希望這世上真的有鬼魂。

他下定決心了。連傅唯都放棄了,為什麼他要揹負,即便沒有他,家中有保姆,還有那麼多七大姑八大姨,會把傅明灼平安帶大的。

可傅明灼坐在家門口等他,託著腮幫子百無聊賴的樣子,看到他,眼睛驟然恢復亮晶晶的神采,張開手臂就朝他飛奔:“哥哥!”

他的狠心頃刻間土崩瓦解。

傅明灼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那天傅行此緊緊抱了她那麼久是為什麼,又想了什麼。

那屆高考的錦城市理科狀元,最終隨隨便便選了家附近一所大學,又隨隨便便選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專業,就此草草安排了寒窗苦讀十二載的碩碩戰果。

反正去不了想去的學校,在哪都沒差,他的人生已經不由他自己做主,那些責任實在太重了,壓得他只想破罐破摔。

至少在被困住之前,他已經嘗試過最盡力的展翅飛翔。

他不住校,通校住在家裡。大學生活全程打醬油,同齡人忙著享受期待了二十年的自由,他的重心是去宗揚上班歷練。

宗揚便是傅家的公司,既然原定的繼承人傅唯撂了單子,子承父業,傅老爺子越過兒子直接培養孫子。

傅行此沒有當紈絝子弟的機會,他剛成年就開始接觸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浸泡在詭譎風雲中學習了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虛偽。

年輕有為,傅唯後繼有人,所有人都這麼說。

他是傅老爺子最器重的後代,傅老爺子早已放話會將宗揚交到他手裡,可是沒有人關心過他是否願意早早邁入這樣的人生。

如果沒有傅明灼。

如果沒有傅明灼,以上這些,他通通不必承受,他會按照計劃,按部就班實現自己的人生規劃。

這個鬼靈精怪的姑娘從眉眼到臉型,無一不透著母親的影子,雖然她的性格一點也不像母親——小小年紀心思一套又一套,執拗古怪,調皮搗蛋,不愛吃飯,嚴重挑食,看起來足足比同齡孩子小三四歲,讓他操碎了心。

可她全心仰賴著他,崇拜著他,張口閉口的“我哥哥”,小小身軀給了他一個家,是他親情世界最大的棲息之地。

時間一晃,他和傅明灼相依為命整整十二載了,而照片上的這個女人,也整整離開他十二年了。

傅行此伸手擦去墓碑照片上的濛濛水珠,啟唇喚道:“媽媽。”

這一刻他不需要當傅明灼眼中無所不能的哥哥,也不是爺爺眼中合格的繼承人,他只是梁赫之的兒子,面對這個女人,他不需要頂天立地。

空無一人的山間,沒有傅明灼作陪他不必假裝堅強,漫天大雨傾盆而下,更沒有誰知道他泛紅的眼眶是否滾落了眼淚。

照片上的梁赫之半眯著眼睛笑得溫柔,一如生前。

傅行此看著她的眼睛,像拉家常似地說道:“今天灼灼十二歲了。”

“發了燒,就沒讓她來。”

“我昨天夢到你了,你怎麼這麼久才來看我一次。”

後來他說不下去了。

照片裡,梁赫之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可這漫山遍野只有呼嘯的風聲,雨聲,雷聲。

事實上,傅行此幾乎已經忘記了她的聲音,不管如何努力抓緊,都無法阻止她存在過的痕跡慢慢變淡。

他將額頭輕輕抵上去:“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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