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們都誤解了父愛。父愛不言，卻像圓的起點和終點，看似遙遠，實則極近。父親從來不會說“我愛你”，然而，他的愛，卻如空氣，無處不在，遁於無形。他像極了一隻蝸牛，而我，就是蝸牛背上的殼。一直以來，他甘心情願地背負著我，背負著全家的一切，始終無怨無悔。

一直以來，是這個其貌不揚，一直被我嫌棄的男人，用他無私的大愛托起了我和母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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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站在一起，不是不般配，而是太不般配了。他不帥，不挺拔，不幽默，身為養路工人，當然更不會優秀。我一直暗暗為母親惋惜，她這般優雅精緻的女子，因何竟嫁了如此拎不上檯面的男人！

自我記事起，十個心眼有九個不喜歡他。常常是他下班回來，不顧身體勞頓，迫不及待地伸開雙臂抱我，我卻一百個不樂意，哇哇哭著以示抗議。然後，他趕緊掏出我愛吃的零食逗我開心，我卻像急於逃遁的小獸一樣，只知一味地甩胳膊蹬腿。無奈，他只好使足全身的勁，一下下將我高高地舉過頭頂……我終於破涕為笑。燈光下，那張不好看的臉，咧著嘴笑著，似戲臺上的丑角。

最不願他去幼兒園接我。因為在大風或雨天，出現在教室門口的他猶如逃荒歸來的流浪漢，渾身邋遢，甚至連眼角也常黏附著突兀的眥垢。我死死盯著地面，恨不得尋個縫隙鑽進去。老師說：“白鴿，爸爸來接你了。”我噘著嘴，臉發著燒，滿目不悅地往外走。

他望著我，憨憨地笑。潔白的牙齒被燈光映照著，微光燦燦。我想，這口齊整的牙，該是他身上唯一的優點吧。然後滿心遺憾著，繞過他徑自跑出去。他在身後焦急地喊：“寶，等一下。”看我站定，便拖著沾滿泥巴的、土得掉渣的軍用膠鞋，向正在低頭忙碌的老師走過去。立在講臺前，他臉上堆起討好的笑，詢問我在幼兒園是否吃得好睡得香，學習情況怎麼樣。他每次來接我都會重複地問這些話，老師抬起頭，臉上掛著微微的不耐，答：“挺好，都挺好。”他如獲至寶，謙恭地連聲道謝，腳底似踩著歌，一溜煙兒便追上了我。

他蹲下身，示意我躍到他背上。因為討厭他身上的汗味，我寧可打著小傘自己走。於是我一扭頭，小辮子從他臉上掃過去。他尷尬地笑笑，站起來，把一把更大的傘，在我頭頂撐開。過馬路時，他堅持走在我的左邊，遇到大些的水坑，亦總會強行將我抱過去。

快到家時，他像做錯事的孩子，突然說：“寶，爸從工地直接去了幼兒園，時間緊，沒顧得上洗澡。”我“哦”了一聲，並未在意，只歡天喜地跑著去找母親了。

母親是中學語文老師，已出版了數部散文集。更重要的是母親生得很美，一如初綻的清荷，每片花瓣都似如詩如畫的良景。

我眉開眼笑地躍入母親懷裡，像蜜蜂嗅著花香般，身體情不自禁地貼過去。母親柔聲問：“爸爸呢？”我不悅，酸溜溜地說：“哼，整天只想著你老公。”母親輕戳我的腦門，笑道：“那當然，你爸可是咱家最珍貴的寶貝。”我更不高興了，糾正道：“不對！咱家的寶貝，應該是白鴿才對。”母親若有所思地說：“那當然。只是，如果沒有了爸爸，哪來寶貝你呢？”

雨停了，夕陽穿過雲層，悠閒地掛在山坡上，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他已在廚房忙碌起來。臉剛剛洗過，衣服也換了，看上去乾淨了許多。

母親拿起菠菜要擇洗，他眼疾手快地搶過去：“這幾天你的身體不是正特殊著嗎？別碰冷水了，去寫稿吧，我做好飯喊你。”母親幫他繫上圍裙，面露愧色道：“你工作了一天，已經夠辛苦了，回到家還要做那麼多家務，真擔心累壞了你。”他拍拍並不寬闊的胸脯，自豪地說：“怎麼可能？你老公可是結實的硬漢子！”

他的廚藝確實很棒。家裡的飯一直以來都是他做，母親只是偶然幫幫忙而已。極簡單的食材，一經他的手，總會變出許多花樣來。

夜裡我起床小解，發現書房的燈亮著。母親在聚精會神地寫稿子。他則坐在一把椅子上，安靜地讀一本書。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輕輕地給母親披件衣，沏杯茶遞過去。母親轉過頭，四目相接，空氣中潺潺流動的皆是安詳的幸福……

後來知道他讀的書叫《家常食譜》，怪不得母親常說，你爸在做飯方面，是下了狠功夫的。他卻說：“我做飯時，加了一種特殊的佐料在裡面，想不好吃都不行。”我好奇地問：“是什麼佐料啊？”他便得意地賣關子，“這是秘密，不告訴你。”

吃過晚飯，母親繼續寫作。他給我講童話故事，或是陪著我做一些風車、沙包之類的玩具。他雖長得醜，做出來的東西卻相當漂亮。尤其是孔雀風箏，塗上美麗的色彩後，竟眩出了驚豔的韻味。我拿著他做的各種玩具，在小朋友之間四處招搖，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中考時，我的成績只能上二中。母親臉皮薄，最怵求人。她說：“二中就二中吧，只要認真學，哪裡都出好學生。”他卻不。即便那些日子陰雨連綿，他仍然穿著舊雨衣四處奔波，花掉一大筆錢後終於讓我去了教學一流的一中。一中離家足足有0裡，且不通公交。我跟母親商量著住校，他再次反對。理由是我正在長身體，而學校的飯菜沒法跟家裡比。母親蹙起眉，為難地說：“那怎麼辦？一個女孩子，總不能天天騎車跑家吧？”眼前飄過學校食堂的白水煮菜，想著他做的香噴噴的美味，心裡第一次對他產生了留戀。

他望著我，眼裡泊滿疼惜：“寶，別擔心。不就是0裡地嗎？爸每天接送你。”心頃刻雀躍起來，我歡喜著扭頭去看母親，卻發現她的臉上竟已淚落如溪。母親為何要哭呢？

整整三年，他一直清晨5點起床。不僅要準備早飯，還要做好我要帶走的午飯。六點他準時騎腳踏車去送我。路上要經過一個很大的坡，我要下來，他卻不讓。他的臀部離開了車座，身體搖晃著，奮力蹬車。他的頭髮已被歲月染白，後背明顯有一個弧。那時突然覺得，他像極了一隻蝸牛，而我，就是蝸牛背上的殼。一直以來，他甘心情願地背負著我，背負著全家的一切，始終無怨無悔。朝霞燦爛，我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

但即便如此，我仍是不喜歡他。我與他似橫亙著千山萬水，任憑他如何努力，都始終無法走近。都說兒子像媽，女兒像爸，我慶幸自己更多是像母親。在我身上幾乎看不到他的影子。所有熟識的人都與我一樣，無不為母親嘆息。如此優伶，卻落到了這樣的不毛之地，真正是良辰虛設。

然而母親跟他在一起，卻是十分地知足開心。記憶裡，母親的笑，始終飽足寧靜。我不曾見過他們吵架，更沒有看到過他發脾氣。母親喜愛浪漫，日日與風花雪月的文字為舞。他卻在鐵路上做著既髒又累的工作，從早到晚的風裡來雨裡去。他是好人，卻絕對不會是母親嚮往的愛情。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們一直相守在一起？

4

大學畢業後，我跟同學合辦了一家製藥廠。由於講究誠信，經營得當，效益一直很好。不料，我們一不小心竟得罪了另一家大型製藥公司。為了吃掉我們，對方竟然買通了司機，在運輸途中把真藥全部換成了假藥。廠子幾乎在瞬間就開始面臨倒閉，而我作為法人代表，也接到了法院的傳票。事態很嚴重，如果找不到證據，我極有可能被判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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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對煙深惡痛絕的他日日淹沒在煙霧裡。他的腰更彎了，神情奔波而憔悴。他知道，若要翻案只有讓那個司機出庭作證。但司機早被對方隱藏，已數天不見蹤影。他跟單位請了長假，一天4小時守在那位司機的家門口。整整等到第七天，司機終於出現。他雙膝跪下去，求他澄清事實，出庭為我作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費盡口舌並在同意支付15萬之後，司機終於勉強答應。為了我，他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還賣了住了近0年的房子。

我從拘留所出來，天空似綢緞，一絲皺褶也無。他來接我，我發現他後背的弧度更大了，站在騎了10多年的舊腳踏車旁邊，滿目慈祥。那天的太陽很明亮，晃出了我一臉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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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歲那年，我愛上了暉。雖然他有妻有子，有看似美滿的家庭。但那時只求轟轟烈烈地愛一場的我，早已將道德倫理置之腦後。他妻子瘋了般地找到我，讓我還她丈夫。我譏諷道：“腳長在他身上，他往哪裡走，我怎麼管得了？”她又轉身向我父母哭訴。我大聲駁斥：“暉已不愛你，現在他愛的是我，所以真正的第三者應該是你。”母親指責我：“白鴿，你太不像話了！你這樣哪裡還像我的女兒？”。

似失去了理智，我憤憤道：“我才不要像你那樣，跟著自己不愛的男人生活一輩子！”母親怔住，接著竟暈倒過去。他青筋暴起，掄起因長期勞作而佈滿幹繭的手向我臉上打過來。

疼痛鑽心而過。我捂著臉撲到母親身旁，淚落如雨。他向後退了一步，匆忙打了10。

經過搶救，母親很快脫離了危險。他蹣跚地走到我身邊，聲音顫抖地說：“寶，離開那個男人吧。他不會給你幸福的。爸不該打你，對不起。”我扭過頭去，凝噎無語。

當我正考慮著是否要離開暉時，卻收到了他發來的簡訊：“老婆每天哭鬧，心煩得要命。雖然我那麼愛你，但為了家的安寧，我們還是分手吧。”我冷冷地笑，然後，決絕地把他的號碼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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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是親生父親來找我，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原來在0年前，他為了攀高枝，絕情地拋棄了身懷有孕的母親。母親摸著肚子裡的我，萬念俱灰，絕望地躺到了鋼軌上……恰逢他正在線路上巡道，千鈞一髮之際，他捨身相救，並一點點給了她生活下去的溫暖與勇氣。數十年寒暑，他愛母親，並把我像親生女兒一樣捧在手心。一直以來，是這個其貌不揚，一直被我嫌棄的男人，用他無私的大愛托起了我和母親的一生。為了我們，他放棄了太多，甚至，為了我，他與母親商量著不再要自己的親生孩子。

曾經的那些謎，原來有著相同的謎底。這個謎底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愛。

我走到他身邊，輕輕地與他擁抱，然後甜甜地叫了聲：“爸。”他擁緊我，喊了一聲：“寶……”內心積了多年的淚，終於淌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