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夕陽好看得像紅氣球。這一刻，全世界的雪都融化了。
1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外婆的病房裡。
說實話，我從未見過如此炫耀的老太太。都60多歲了，還塗脂抹粉，頭髮燙成大爆炸，嘴唇紅得像吐了血，尤其是十指上鮮豔的蔻丹甲，真是把我嚇到了。
“你聽清楚，馬上給我安排單人特護病房。我可以加錢，三倍不行就五倍！”我剛走到門口，就看到她懷裡抱著一隻寵物狗，正坐在外婆對面的床上指手畫腳。
“劉阿姨，現在床位特別緊張。這樣，您先跟方阿姨一塊住著，只要有一間單人病房騰出來，我馬上讓您搬過去。”護士長一臉為難地解釋著。
“不行！這個人太能打呼嚕了，搞得我昨晚一宿沒閤眼！”她揚起手，指了指外婆，又轉身對護士長說，“別忘了，我是來治病的，連覺都睡不舒坦，病能好嗎？你把院長找來，我跟他談！”
“院長那麼忙……我怎麼敢……”護士長囁嚅著，沒有挪動腳步。
“你不敢？那好，我自己去找！走，團團，跟媽媽去院長辦公室。”說著，她已抱著狗向門口走去。
啊？給狗當媽媽，那她自己成什麼了？我覺得好笑，衝外婆扮了個鬼臉。外婆表情有些凝重，似乎在想著什麼。
“劉阿姨，您不能去呀！”護士長跟在後面，急得手足無措。
“不，我一定要去！”老太太很執拗，依舊向前走。
“大妹子，我倒有一個辦法。”一直沉默的外婆說話了。
“你有什麼好辦法？你能讓自己睡覺不打呼嚕嗎？”老太太撇撇嘴，腳步停了下來。
“昨晚對不住啊，害你沒有休息好。從今天開始，晚上你先睡，等你睡著了我再睡。你看行嗎？”
“你能做到？”老太太揚起眉，有點不相信。
外婆點點頭，走過去拉起她的手說：“能住到一起是緣分，孩子們都忙，沒空天天陪咱們，以後，咱倆還要互相照顧呢。”
似蝴蝶收了雙翅，老太太的目光頃刻黯然了，她像是回答外婆，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是啊，他們都忙，忙啊！”
那段時間，為了準備公務員考試，我忙得焦頭爛額。再去看外婆，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讓我驚訝的是，上次那樣頗具優越感的老太太，竟然在幫外婆捶背，而且護士長通知有了單間，她也不換了。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趁著護士帶著老太太去檢查，我朝她的背影努努嘴，好奇地問外婆。
“哎！她也是個苦命人啊！”外婆嘆息道。
原來，她和外婆一樣，患的也是胃癌。可是住院都一個多月了，竟然沒有一個親人來陪她。每天，老太太除了檢查和治療之外，經常一個人去醫院的小花園坐著。有一次，天都黑了，她還沒有回來，外婆擔心出了什麼事，就拿上手電筒出去找。結果，她發現老太太一個人斜靠在休息椅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昏過去了……
經過醫護人員全力搶救，老太太終於醒了過來。得知原委後，她緊緊握住外婆的手，喊了聲“謝謝老姐姐”，嘴一撇，竟嗚嗚地哭了。
哭夠了，她從包裡拿出五千元錢硬要塞給外婆。
外婆不收，生氣道：“我救你，不是為了這個！”
“我知道。可是我一個身患絕症的老太太，除了錢，還能拿什麼感謝你呢？老姐姐，你就收下吧，這點錢在我這裡不算什麼，對你而言能吃幾個月的抗癌藥呢。”說著，她的眼圈又紅了。
外婆執意不要，最後她只好叮囑說：“老姐姐，我的命都是你給的，千萬別跟我客氣啊！這樣，我先替你儲存著，以後需要錢，一定要告訴我！”
那天晚上，老太太話特別多，把自己幾十年的心病，一股腦兒都倒出來了。
起初，外婆以為她跟自己一樣，老伴已經去世了。聽她一說才知道原來老頭兒還活著，不過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另一個女人身邊。表面上她是他的妻子，他也還是她的丈夫，可是，實際上兩人已經分居三十年了。
老太太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在美國，想要見上一面都非常不容易。小女兒在深圳，歲了，連男朋友都沒談過。其實她的身後一直有男孩排著隊追求，但可能是受了父母婚姻的負面影響，她從不相信愛情。如今，發誓絕不依靠男人的女兒，終於把自己打造成刀槍不入的女強人。只是，身為董事長，她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滿，除了給老太太往銀行卡上打錢，連母親生病住院都沒能回來照顧一下。
“很多人都羨慕我，丈夫當官，孩子們也很優秀，每天住著豪華別墅，開著頂級寶馬……可是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而言，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需要家的溫暖，需要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老姐姐，你知道我每天為什麼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嗎？我這樣做，一是為了消磨時光，抵禦鋪天蓋地的寂寞。二是想討丈夫的喜歡。因為，跟他同居的那個女人就是個濃妝豔抹的妖精！我知道，我這是在作踐自己，可是我實在不明白，那個女人究竟有多大的魅力，竟然能夠讓他跟我分居三十年！三十年可是整整半輩子啊……”
真沒想到，老太太表面風光無限，背後卻是一把又一把的辛酸史。再面對她，一顆心倏忽就柔軟起來。自此，母親給外婆熬雞湯時，我會給老太太也帶上一份。
那天，母親讓我給外婆買柺杖，交錢時，我想了想，也給老太太買了一根。她顫抖著手拿過柺杖，眼圈紅紅地拉住我，一個勁地道謝。末了，又摸著我的臉哽咽道：“我遠在美國的孫子，算起來也跟你差不多大了。上次回來，他還是個小學生呢。”
我低著頭，望著她耀眼的蔻丹甲，眼淚倏忽就飛出來了。
公務員錄用名單終於下來了。
但筆試第一，面試第一，體檢、政審都沒有問題的我，竟被告知沒有透過。我一下子懵了。後來有人透露消息說，由於沒有背景，我被別人頂替了。
外婆一眼看出了我的疲憊和憔悴，問清原因後，無可奈何地陪我掉了半天眼淚。
一旁的老太太看在眼裡，把柺杖往地上一戳，氣憤地說：“國家正規考試都敢搞腐敗，真是無法無天了。你們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我以為她說的不過是氣話，孰料吃過午飯後，她跟護士長請了假，真的拄著柺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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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走就是一下午。她回來時看到我還在，笑呵呵地說：“丫頭，辦妥了，等著收錄取通知吧。”
我有點不相信，這麼大一件事，她拄著柺棍出去轉了一圈，就能辦妥了？
老太太告訴我，主管這次考試的正好是她丈夫的一個老部下。
“雖然老頭子退下來了，這點面子還是給的，況且你本來就應該被錄取，我不過是說了幾句公道話。”
我和外婆怔在那裡，眼裡蓄滿了感激的淚。
幾天後，我把繡了半年的十字繡送給她。她開心地笑了。我知道，上面的“花好月圓”四個字是她心裡最期盼的。
又過了一個月，外婆打來電話，老太太的病情惡化了。
去醫院的路上，一顆心揪得緊緊的，彷彿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將要離開了。
走進病房，外婆跟護士去做檢查了。老太太一個人躺在床上，正望著天花板發呆。她看上去瘦了很多，頭髮因為沒有打理，枯草般地堆在枕頭上。最滄桑的是她的蔻丹甲，一片紅一片白地斑駁著，如同年久失修的壁畫，傷感得讓人淚下。
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輕輕喚了聲“劉奶奶”。
“丫頭，錄用通知收到了嗎？”再過幾天就要開刀了，她竟然還在操心我的事。
我含著眼淚，重重地點頭。
“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接著，她又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這是五萬元，你拿著。”
“不，我不能要！”我趕緊把手背到身後，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是給你的。給你外婆治病用！我知道你爸媽很孝順，可是癌症是個無底洞，你們畢竟都是工薪階層，哪有那麼多錢往裡填啊！”
“那也不行！外婆知道了，還不罵死我呀！”我依舊搖頭。
她拉過我的手，把卡放在裡面，語重心長地說：“讓我盡一分力好嗎？老姐姐是個好人啊，為了能讓我睡個安穩覺，她天天都硬撐著，等我睡著了才敢閤眼。住院這些日子，經常是她在端茶遞水地照顧我。最重要的是，她讓我明白了一個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的仇恨裡，要懂得往前看。丫頭，我和你外婆是過命的姐妹，跟我倆的交情相比，這點錢又算得了什麼呢？記著，這件事千萬別告訴你外婆，她一生要強，最怕給別人添麻煩了。”
4
劉奶奶做手術的前一天，她的老頭、在美國的兒子，以及在深圳的女兒都來了。
兒子跪在她的床前，請求母親原諒自己的不孝。
女兒哭著說：“媽，從小到大，你和爸一見面就吵架，所以我一直怕回家，怕看到你歇斯底里的樣子。為了躲清淨，我大學畢業後去了深圳，開始用工作拼命麻痺自己。這些年，我以為只要給你足夠的錢就算孝順了。然而是這位小妹妹讓我明白，你最需要的是陪伴，是生病的時候，我能在身邊跟你說說話……”
接著，她轉過身，緊緊與我擁抱，“謝謝你，謝謝你來深圳點醒我。”
“你去深圳了？”劉奶奶驚訝地問。
我微笑著點點頭。
“她何止去了深圳，還給我發了一封長長的電郵呢。”美國的兒子說。
“還去找了我。”老爺爺拍拍我的肩，由衷讚歎道，“小丫頭機靈著呢，她先找到了女兒，跟女兒問了咱兒子的郵箱，最後又打電話約我見了面，真是個既聰明又善良的好孩子啊！”接著，他走過去握住劉奶奶的手，動情地說：“老婆子，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這一關，你一定要挺過去，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啊！”
劉奶奶濁淚縱橫著……她抬起手，示意外婆過去，眼裡漾著感激的波：“今天，我所有的心願都完成了，即使現在閉上眼也知足了。老姐姐，謝謝你，謝謝你們全家！這輩子能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
兩雙佈滿老年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窗外，夕陽好看得像紅氣球。愛有多遠，陽光就能照多遠。這一刻，全世界的雪都融化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