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的老張頭並沒有閒著,反倒凋刻起了人偶。
刀刀細琢,穩而利索,靈巧的刀功與他手上的老繭極不相符,卻又密不可分。
厚厚的老繭與皺裂的紋路,好似在訴說著他的一生。
無法逆轉的衰老,不僅體現在雙手上,更深入進一顰一笑中。
但,像他這般得刀功,彷彿又在暗示著一種年輕的力量。
這力量極具殺傷力,大有手起刀落,取人性命之勢,且可以做到無聲無息。
他並非木匠,家中所陳設的物件也與尋常百姓家無異,甚至多了幾分清苦。
穩而準確的刀,在他眸光流轉間時而驟停,時而削動。
片刻後,他竟紅了眼眶,使他動容的不是手中的木凋,而是眼前的“景色”。
他已不止一次凝望前方,每抬眼一次,就會多上幾分酸楚。
“景色”非景色,而是一簡陋的院牆和一棵上了年份的石榴樹。
只不過,石榴樹下是他那天真爛漫的孫兒,正迎著陽光來回跑動,儘可能的為手中的風車引風,讓其轉動。
風車在轉,孫兒在笑;風車一停,孫兒便晃肩跨步,迎風展臂。
只要風車在轉,笑容就在,快樂也就能儲存。
此情此景,已讓老張頭痴了,那是又痴又不捨的依戀。
他最痴的一刻,眸光能寵出光亮。
他最不舍之時,眸中能沁出淚花,溼了臉頰。
或許,今日是特別的,無論他痴眸了多少回,淚流了多少次,他都不曾放下手中的刀和那塊看起來還算光滑的木頭。
木頭成型,他的孫兒也發出了驚呼,稚嫩的聲音清脆且動聽。
“爺爺,爺爺,你怎麼凋刻起自己了?沒見你凋刻過東西啊,你竟能做得這般好、這般像…”
老張頭抬眼微笑,眸光中滿是溫柔與疼愛。
他沒有回答孫兒的話,只是持續微笑著,展露著慈眉善目。
孫兒跨步湊上,又道:“爺爺…你怎麼不說話…你刻木頭是要送給我嗎?”
老張頭依舊沉默,卻閒置出了右手,撫摸起了孫兒的腦袋。
“爺爺,無論你是不是要送給我,我都很喜歡…”
“那爺爺…你能再刻個我嗎?我想讓爺爺照著我的樣子,刻一個相同的木人。”
老張頭顫身回臂,漸垂眼眸間也從左手上重新將刀拿在了右手上,“你不像爺爺,你還要長大,沒有長大的你就算我如何去刻也是刻不像、刻不好的…爺爺老了,不會再有變化了,爺爺現下在你眼中什麼樣,將來也便是什麼樣…”
孫兒眨了眨眼睛,抬腿探身,附耳道:“那爺爺刻自己,是不是要送給我啊?”
老張頭鼻頭一酸,遲疑了片刻,還是漸揚起了嘴角,柔聲道:“這裡就我們爺孫倆,我刻好的木人也只會送給你啊。”
孫兒燦笑,依偎進了爺爺的懷抱,可親的笑容發於心,暖在身。紅潤的面色竟比霞光絢麗,寫滿了幸福和滿足。
不得不說,孩子就是孩子,有著簡單的想法,簡單的喜愛。
老張頭也慶幸他的孫兒還是個孩子。
不然,他還真想不出要如何讓這個心頭肉開心、快樂。
“這把刀,你應該也是第一次見到吧?”
他攬著孫兒,右手緩抬,晃了晃手中的刻刀,“這是一把天底下最鋒利的匕首,也是我們老張家獨有的武器。如今,雖只剩下了這一把,但也足夠了…”
他將匕首外側,隱去鋒芒,緊抱住了孫兒,像搖籃般搖動起了身子。
“你剛出生時啊,爺爺就是這般哄你睡覺的…只要不搖你,你就會哇哇大哭,那哭聲剛勁有力,可是宏厚得很啊…爺爺只有你一個孫兒,我們老張家也只剩下這一把匕首,這也算是命中註定,老天早早做了安排吧…”
孫兒,都嘴道:“可,我並不喜歡這把匕首,這把匕首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啊…”
老張頭,澹笑道:“這的確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卻也是你今後唯能依賴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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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兒不解道:“爺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相比你手中的匕首,我更喜歡我手中的風車…”
“對了,我還沒謝謝爺爺送我風車呢?這風車如此漂亮,是不是讓爺爺花去了不少銀兩啊?”
老張頭,道:“沒花什麼銀兩,是爺爺用一塊豬肉換來的…”
“這風車竟需要爺爺用一塊豬肉去換…爺爺…是孫兒不好…孫兒不該問您要風車的…”孫兒滿臉愧疚,好似要哭了,“孫兒再也不問您要風車了…”
老張頭忙安慰道:“你要風車沒有錯,爺爺用來換風車的豬肉也沒花銀兩,算是別人送的,所以,你不必內疚,也不必覺得耗費了不該耗費的錢財。”
孫兒,驚道:“今天是要過新年了嗎?街上又有人送豬肉了嗎?”
老張頭,搖了搖頭,道:“今日不是新年,送爺爺豬肉的人呢,是爺爺的朋友…一會兒,爺爺的這位朋友會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你從未去過,且非常漂亮的地方…”
孫兒的眼中瞬間閃動起光亮,極快側身看向老張頭,“好啊,好啊,我喜歡漂亮的地方,漂亮的地方一定也會有漂亮的人和漂亮的物件…”
老張頭輕輕吻了一下孫兒的額頭,隨後又用力抱緊,身體不禁抽動著...
他沒有哭,卻遠比哭還要難受。
他也不能哭,因為他只想讓孫兒高高興興、快快樂樂。
“爺爺…爺爺…你抱得我都喘不過氣了…”
老張頭勐然一顫,連忙後仰,“是爺爺不好,是爺爺不好…只是…只是…”
他連聲哽咽,又在片刻間調整了情緒,緩緩笑道:“爺爺只是想把你手中的風車,插在爺爺手中的木人手上…剛剛抱著你,爺爺想反手拿你手中的風車,卻怎樣都拿不到…大概是爺爺的手臂短了些...哈哈哈...”
“給,爺爺你拿去吧…”孫兒大方地遞出手中的風車,“原來,爺爺刻自己是想讓如自己的木人拿上我手中的風車啊,哈哈哈...”
孫兒臉上再次露出爛漫的笑容。
接過風車的老張頭,將風車插在刻好的木人手中,木人雖比風車大不了多少,但,支撐風車的那根細木棍,卻能剛好插進去。
“這樣的話,風車就有歸處了…至少,你不玩它的時候,木人能夠替你拿好它,不會丟,也不會被壓著或壞掉…”他頓了頓,又喃喃道,“即便有天這風車壞了,爺爺刻的這個木人也不會壞掉,它會永遠陪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