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後，趙山隨三愚先生進了書房。進門前，他眼光一瞥注意到宋公子與黃家小姐並未離去，而是與韓小姐說笑著去了內院。這其實並不奇怪，宋家和韓家乃是通家之好，看神情他們也是挺熟的。
老頭坐下後，淡然問道：“近日你那‘酒精’生意如何？”
“甚好。”他現在一屁股麻煩，不過跟對方說了也是於事無補，乾脆不提。
老頭閒談幾句，便把話題轉向他虛構的道士身上。趙山沒有經史功底，不過知識面之廣超乎他的想象。在一個大明知識分子的眼裡，凡是學問皆有出處，凡是學子俱有師承，趙山與他日常談話時表現出來的認知水準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只能是老師教的了！
“明師，非是我不願告訴那道士的來歷……”趙山愁眉苦臉解釋著，後世有一句名言令他此刻極有感觸：假如你說一句謊話，那麼必定要說一百句來彌補！現在老頭想知道道士根底，他又不能改口，不得不撒下彌天大謊：“晚愚年幼時在他門下數載，他只說雲遊到此，與我有緣，可惜從未說出自己來歷，實在令晚愚汗顏啊！”
“哦，還有這等奇人？！”老頭拈著鬍鬚，目光閃爍著，看起來對道士的來歷頗感興致，“餘觀你所學，天文地理，人文百工，無所不包，莫非此人乃墨家一脈？”
“這個就非學生所知啦！”他壓根就解釋不清楚，乾脆一推二五六。
“兩漢之後，墨家不現朝堂之上，其餘諸子百家概莫例外。餘倒不是心存偏見，只是雜途不比顯學，無事可關注一二，然則要論修身、齊家、治天下，終究還是要立足於大道，萬不可偏廢……你可明白？”三愚先生說著話，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明師說得有理，晚愚明白。”趙山肅然點頭。他對老頭說的“大道”——也就是大明士子尊奉的儒家沒有半點興趣；眼下已是大明崇禎十六年，一年後闖王大軍就打進紫禁城，再過數月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開關迎敵，蝗蟲般的韃子蜂擁入關，甚麼大道不大道的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老頭話鋒一轉，說道：“你雖識字，為人亦可稱博學，然而學問之道，貴在精純，常來我三愚齋的幾位年輕學子都強你遠甚。餘致宦數載，已不打算過問世事，可是事到如今不收旁人，卻要收你入室，你可知為何？”
“學生不知。”
“大明處多事之秋，外有韃子虎視眈眈，內有賊亂擾動天下。老夫生平所學者，乃是治河治運、修身務國的實務，你眼下雖然四書五經不通，可要是論及日後的前途，卻是要強於他們幾人遠甚了！”
“原來如此。”趙山點點頭，心中卻著急起來。老頭把他捧這麼高，不就是想讓他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嗎？他一心要跑路，哪肯安心學四書五經啊，當即賠笑道：“明師誤會了，晚愚自幼家貧，其實一心只想做買賣，這才去鑽研地理、人文諸般雜學，就是為了將來長途販貨所用。修身治國什麼的，晚愚怕是做不來呀……”
三愚先生淡淡笑道：“恐怕未必吧！”
老頭半眯著眼，平淡的目光瞥過來，嘴角若有若無帶有一絲肌肉牽動，袍袖微動，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他也不說話，直接順著桌子推到他面前。
趙山拿起一看，手纂的書冊封面寫著三個行書大字：榆園策！字型滄桑遒勁，正是三愚先生的筆跡；再翻開細看，裡面的字型娟秀清新，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楷……
他完全沒想到，韓思在回城後，居然把他在榆園軍所談的一席話全部默寫下來！他目瞪口呆望著那幾個字，腦中一片空白。
“老夫把這‘榆園策’呈於總河大人座前，怕是連總河大人都要贊同老夫之見吧？”三愚先生若有若無的目光掠過他。
趙山冷汗直冒。
倘若老頭把這小冊子交給總河衙門……不，不需要給總河衙門了，隨便交給濟寧城哪個衙門，他多少腦袋也不夠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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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嘛……”趙山陪著笑臉，“當日與韓小姐陷於賊手，實在是形格勢禁，出於無奈，純粹是忽悠賊人的。明師一雙慧眼在，應該不至於誤會晚愚吧？”
“崇禎十七年……”三愚先生淡淡問道，“……也算是誤會？”
趙山只覺後背發涼：這是鴻門宴啊！
他也算是在社會上打滾經年的老油條，可是，三愚先生看似啥也不在乎，然而那份歷經宦海磨練出來的老謀深算不是好相與的。他搜腸刮肚想著措辭。
三愚先生漠然盯了他半響，直到他額頭滲汗……然後緩緩取回書冊，點上一盞油燈，慢條斯理地燒掉。他在邊上眼睜睜看著，閉口不言。
老頭輕描淡寫把冊子燒掉，彷彿沒事人一般穩穩坐著。
“嗯，雖說你尚未開蒙，不過以你眼下的底子，只要勤奮好學，堅持不殆，三、兩年後秀才功名當不在話下……”隨後，老頭開始安排他求學之路，“你每日來三愚齋，自有人來與你講解經文。至於學籍司業諸雜事，概有餘來為你打點，你只需心無旁駑苦讀詩書，萬不可懈怠，知否？”三愚先生神態威嚴地吩咐著，趙山聽的連連點頭，心裡卻泛起苦水。可是，老頭恩威並濟的幾下散手搞得他膽戰心驚，再也不敢硬頂。
不過歸根到底，他對考秀才啥的沒有半點興趣，於是絞盡腦汁想了片刻後說道：“這個……想必明師知道，學生還有家人要接濟，平日裡做些買賣以便彌補家用。”他小心翼翼建議道：“您看這樣可否：晚愚拜入您門下，先做幾年生意攢點錢，等手頭寬裕後再學，如此兩不耽誤，豈不是兩全其美？”
老頭面無表情地搖頭：“寒窗苦讀，豈是能討價還價的！”
趙山硬著頭皮軟磨硬纏，最終老頭還是鬆口，答應他可以拿著書本自己溫習，每旬拜訪三愚齋一次以便求解答疑，兼著督促鞭策。
等他最後脫身後，冷風一吹，背後一陣冰涼。
“還是早點跑路吧。”他喃喃自語。
趙山走後，三愚先生久久凝視著窗外。一個輕盈的身影走到身邊，未語先笑：“嘻嘻……傻三兒好比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如今看來，還是逃不過阿爺的五指山呀。”又見到老人皺著眉頭，她便笑語解懷：“阿爺可要當心，這孫猴子性子野，那是一心想著鑽出水簾洞、跑出花果山的……”
“呵呵。”三愚先生淡淡一笑，“沒那麼容易跑出去的。”片刻後他站起身來，雙目一展，凝視著遠處的天際。
“也不能讓他跑出去！因為……”老頭目光悠遠，喃喃自語著，“……他跑出去能把天捅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