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有一雙冷淡的眸仁,含著千年不化的雪。
長袖無風自動。
那一場泛著妖氣的雪, 霎時便撲朔進了她的眼瞳。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 東蘭青應該會不假思索地對幾天前那個執意離家出走的逃婚少女扇上七八百個耳光, 好讓她那豬腦子清醒一下。
玩什麼不好玩叛逆呢?
哈, 這下好了,把小命也要玩進去了。
沒有、這麼、倒黴吧?
東蘭青心裡想著,手指不自覺掐上了蘇杭的手臂,圓潤的琥珀色眼珠子透著天上冷冷的雪色。
長、長這麼大誰沒離過家, 誰沒出過走, 就她倒黴, 都沒往外面的花花世界看上幾眼, 這就是要完了?
那璨如金橘的煙火,死於最雪白的一色。
東蘭青以前極愛雪,愛長曦的雪,愛精緻花梢上的雪,那些花裡胡哨的風花雪月,獨獨在這個時候愛不起來。
可見再美的玩意兒, 沾上了鋒銳的死亡, 一切都成了葉公好龍似的膚淺。
“這都不行……我們不會真死這兒吧。”
她輕聲呢喃了一句, 天不怕地不怕的聲音裡終於帶了一絲顫抖。
蘇杭也顫抖道, “……青青, 你掐得我太疼了。”
東蘭青,“……”
少女愁苦了臉,覺得自己真慘, 死都要和這木頭樁子死在一起,著實是半點風情都不解,死都死得不可愛。
蘇杭看她本就蒼白的臉更加寒了三分,聲音柔下去道,“青青,你挪到後面去些,就算是死……我也替你先擋一擋。”
東蘭青心裡一顫,真當危難關頭見人心,冰心都要化了,她顫顫巍巍又柔柔軟軟地道了一句,“蠢……誰要你擋著,榆木心肝都比不上你。”
她嘴上這麼說,手上抱著青年的勁兒卻大了些,心裡又開始泛了點迷糊,東蘭青向來覺得自己卓爾不凡,沒想到自己死的時候這麼傻。
雪衣僧,“……”
雪衣童子,“……”
喲,這兩人都這樣了還能調起情來呢?
雪衣童子見狀皺起了自己還有些稚氣的眉目,頗有些嫌棄地轉過了頭。
蘇杭回頭衝她苦笑了一下,看著好似輕鬆了兩分,可是他心裡實在是松不下來。
他著實也是怕的。
面前這個雪衣僧人,只用了一掌,幾乎震斷了他的心脈。
蘇杭抬起眼睛,神情微微有些凝滯,沉默地望著這個年輕的僧人,手指撫上了腰間的長劍。
旁邊的林子被風打了一個顫,在夜裡又掀起一陣輕煙似的波瀾。
東蘭青喉嚨一緊,見蘇杭以劍撐地,緩緩地站了起來。
僧人卻並沒有阻止他,反而好整以暇地衝他矜持似的笑了笑,這是個清俊的僧人,原本是有一張悲憫溫善的臉龐的——如果不是他眼裡的殺意。
凜凜的雪花落在蘇杭的肩膀上,他伸出手撣下去兩片,兀然間明白了,僧人並沒有阻攔他的原因,大抵是在他眼中他也不過是這麼兩片薄脆的雪花吧。
命懸一線的青年緩緩拔出劍,眼神錯開雪衣的僧人,又落在身後雪衣的童子身上。
雪衣僧尚且還看著他,算還給了他點面子,那雪衣的童子才是十足十的孤傲架勢——那孩子只顧著低頭撥弄著自己手掌的雪花,側過的眼神倨傲得像是撥弄著一切生死。
蘇杭心裡又明白了兩分,更加明鏡似的通透了。
他今日,就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地鬥過了雪衣僧,身後的雪衣童子也是邁不過去的劫。
不過這不妨礙他試一試。
蘇杭張開他的眼瞳,嘴角還含著一縷血絲,“蘇杭,白玉京門下,敢問閣下?”
青年真的是個極有教養的青年,縱然對方偷襲在先,堪稱一句卑鄙也不為過,可是蘇杭拔劍之時還是眼鏡地將對方視作了自己堂堂正正的對手……這便是他的劍道。
未婚妻嫌他木訥,師門中也多嫌他古板,可他還是十年如一日沉默地忠於自己的劍道。
雪衣僧這個時候倒沉默了,像是被問倒了,也算是對這個青年側目了兩分,旁邊的雪衣童子則又冷笑了一聲——這小孩總是在冷笑,或許只有這樣才不好讓旁人看出他的心思。
雪衣僧低垂了眉目,雙手合十,“無名之惡罷了。”
蘇杭望著這雪衣僧,微微有些發愣,心裡想著或許也是個叛出師門進了邪道,而後不能自己的可憐人。
完了他又自嘲一笑,管人家可不可憐,反正現在是他最可憐。
雪衣僧這個時候卻對他多了一絲興趣,不知道是不是蘇杭的錯覺,那雪衣僧眼裡的妖氣少了兩分,變得溫和了許多。
“你的劍不錯。”
蘇杭剛剛瞅見了一絲生機,方方要接著說點什麼,雪衣僧身子卻又是一顫,等到他再次睜眼的時候,方才那些溫和都化作了春水流盡了,只有冷冰冰的妖氣。
他再也不多言,手中暗紅色的佛珠輕捻,一掌便已經到了他的身側。
蘇杭敞開手臂,垂下眼瞳,開劍——
可不過一息之間。
那一息,不過是他掃開一劍的瞬息——
當蘇杭眼角瞥見那抹暗紅的時候,身體已經直直地被打落出去,耳邊似乎有東蘭青的驚哭之聲,思緒卻已經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與那道生門的距離,原比他想得還要大得太多。
旁邊的少女咬開了嘴唇上的血,雪衣僧的手掌穿過了青年的心口,隨即緩緩地伸了出來,他神色迷茫地望著手掌上的血色,眼神頗有些饜足。
東蘭青兀然起身,她的眼角眉梢都是憤恨和決絕,這小女孩終於意識到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不再是平日裡師長的懲罰,而是一場切切實實的帶血帶命。
她望著青年倒下的方向,猛地拔出了劍,清秀面容被眼淚弄花了一片,像只落入陷阱的倔強幼鹿。
雪衣僧放開青年,蘇杭重重地跪了下去,然後破布似的倒了下去——
東蘭青最後看見的是他緊閉的雙眼,原來死亡是真的是不打招呼的殘忍,蘇杭死前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也沒來得及多看一眼他愛如命的劍——
這是命,還是……她的錯?
雪衣僧的眼神卻慢慢地亮了一些,這是連旁邊的雪衣童子也沒有料到的,他手上的雪花停了下來,目光若有所思地放在雪衣僧身上。
雪衣僧丟開蘇杭,眼眸微挑,看向東蘭青。
那原本是一雙悲憫的眼瞳,天生是略向下挑著的。
只是原本。
當這雙悲憫的眼瞳丟棄悲憫,殘忍得讓人想落淚,純粹的善已然變成了純粹的惡。
但對上這麼一雙瞳仁時,東蘭青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鎮靜過,鎮靜得一時都快忘了哭。
她沒那麼喜歡練劍,她向來不用在意生死的,她考量的從來都是明日的著裝和珠鏈。
連蘇杭都在這人面前沒有一絲還手之力,她的下場已經顯而易見了,所以她現在沒什麼好選擇的了——
雪衣僧微微一愣,見這少女狠狠地用衣袖擦了一遍自己的臉龐,拔出長劍忽地重重地砍向身後的小道。
雪衣童子都輕輕“嗯”了一聲,似是有些疑惑,不曉得這個少女在做什麼掙扎。
雪衣僧倒是反應得快些,他下意識地明白那條小道上應該有什麼,但是等他將靈氣聚入自己的眼瞳時,神色還是怔住了。
那是——
一把虛劍,巨大的、燦如星河的虛劍,高直地聳立在那裡。
雪衣僧也沒料到有這麼一茬,一個念頭猛地在他心底打起了火石。
這是誰的劍,這麼囂張地立在此地,彷彿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少女的劍重重地砍向虛劍,驚起一陣淡淡的漣漪光輝——她在這裡半個月,並不是沒有試過,這已經是她最大的極限了。
東蘭青的虎口震開,由麻到痛,震得都是皮肉的血,那虛劍微微顫抖,稀稀落落地落下些似星光的靈氣來。
她走投無路了,無論生死,她將最後自己能做的都交託給了那個神神叨叨的男人……如果他會來救她的話——
雪衣童子也看出了一絲不對勁來,他聽見晚風朔朔地打過林子,好似有什麼東西來了。
三個人,六隻眼瞳,都聽見了那朔朔的聲音。
將命賭在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身上,這聽起來著實是愚昧極了,但是此時此刻——
東蘭青的眼神望著那條小道,旁邊豆大的燈火依然搖曳著。
雪衣童子抬起眼瞳,那小道上已經覆蓋上了薄薄的一層雪。
“蹭”得一聲,眾人屏息,皆不知道彼此在期待些生——
東蘭青渾身一顫,清亮的眼瞳再一次黯淡了下去。
朔朔的林間,飛出了一隻鳥。
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挺肥的。
雪衣童子,“……”
他蹙起了眉,望著那只飛出叢林不知死活的肥鳥。
雪衣僧倒是並沒有怎麼在意那只鳥,他淡淡衝東蘭青抬起了眼眸,“看來此劍的主人,並不願意出手。”
這話說來實在是嘲諷,東蘭青捏了一把血流如注的虎口,回來昂起了頭。
“一條命而已,你便來吧,”少女死了心,眼角的淚都涼了,好像死到臨頭反倒又冷靜下來了,“妖僧。”
雪衣僧被這一句“妖僧”叫得心神恍惚了片刻,有些不悅,便瞥開眼睛又看向那把虛劍,然則這一下忽地移不開眼睛——
……這柄劍,這柄劍——
這柄劍像是讓他想起了甚麼,他眼裡的妖氣兀然流失了,渾身一顫,等再睜眼的時候卻是一臉迷惘的清朗。
雪衣童子不滿地看了東蘭青一眼,顯然以為是東蘭青壞了他的好事,東蘭青卻不曉得自己誤打誤撞將雪衣僧的善面喚了出來,身子還在不停地打顫。
問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手掌上浸滿的血漬,他沉默了片刻閉上了眼睛,迷惘與沉淪交替,他身體中兩個極端正在互相交織。
他渾身一顫直直地吐出一口血,回頭衝那雪衣童子欲言又止道,“你……”
雪衣童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輕輕搖頭嗤笑了一聲,卻不曉得是在笑誰,可笑到一半,他也看到了那柄虛劍,眼神便一時凝滯住了。
“這劍——”
這把劍——
雪衣童子沒再搭理那丫頭,徑直地走上前去端詳那把劍,稚氣眉目裡不似悲不似喜,只有恍若隔世般的千山萬水。
他站在劍前,像是站在誰面前似的,萬雪妖豔皆作了枯景。
東蘭青不曉得這妖僧為什麼自己吐了一口血,也不曉得雪衣童子為什麼突然發起了呆,卻只聽到“咳咳”兩聲咳嗽,她不敢置信地回過頭,見原本躺在血泊中的青年緩緩地又回覆了意識。
也再顧不得那雪衣僧和雪衣童子,東蘭青跌跌撞撞地跑到蘇杭身邊抱住了他。
“你……”東蘭青方才的堅強又都碎了,又變成了那個小姑娘,抱住蘇杭低低地哭出聲,“你還活著嗎……”
蘇杭低頭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胸膛,虛弱地喘了兩口氣,在此望向雪衣僧和雪衣童子處。
他胸口處的一張護符保住了他的性命,那是他在人間彷徨樓時文殊藏夏送給他的。
這張符碎了,文殊藏夏能看到,還有一個人……也能看到。
……來了。
他剛才裝死了半天,等的就是現在。
一陣風——
東蘭青抬起眼眸,那小茶水間的豆火閃爍了片刻,竟然依舊頑強地挺了下來。
這一陣風迷過眼睛,東蘭青只覺得自己似是隱隱約約看到了一抹青透色,轉瞬即逝,又彷彿只是一場錯覺。
蘇杭低低地喘著氣,手中攥緊了東蘭青的手腕。
“別怕,青青。”
他輕聲道。
“還沒結束呢……他來了。”
雪衣童子昂首看著那把劍,他身量小,在那柄劍前便顯得更加小了,可這無礙他的氣勢。
漫天的雪皆為他驅使,蒼白無比。
蘇杭喃喃道,“你有沒有覺得,雪又下大了些?”
這回輪到東蘭青不解風情了……不,去他嗎的風情,東蘭青的臉上沾了血,抱著蘇杭的手臂哭作一團。
“隨它下吧——”
雪衣童子身邊的雪急急地旋開了一朵花,他會過頭,瞥見了那陣風帶來的人。
那是一抹清貴的霽藍色。
東蘭青在淚眼汪汪中不忘抬頭看看戰況,一抬頭倒是驚疑出聲,“怎麼是他……”
蘇杭低低咳了兩聲,有些意外,“你竟然認識他……我原本都是不曉得他的身份的。”
東蘭青搖了搖頭,腦海中放出一個月前的場景,“我……我之前見過他。”
蘇杭點了點頭,長呼一口氣,“他是步月齡。”
東蘭青倒抽一口氣,有些怔怔,“步月齡?他就是步月齡……那個步月齡?”
她低頭道了一聲,“沒有想到是他,那……那個人——”
蘇杭道,“我也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便來了。”
問花捂住嘴角,血色從他的指縫中落下來,分不清是蘇杭的血還是他的血,皆混在了一處,他的思緒也混織著,微微彎曲著背站在原處。
見到來人,那清朗的一面似乎又慢慢地降落下去,喚起了無窮的暗面。
霽藍色的清貴公子哥站在雪衣童子的身後,也站在雪衣僧的面前,這是個膽子很大的位置,他就這麼一個人夾在這兩人之間。
童子手中白雪撲朔,雪白的睫羽轉開,目光有些留戀地從那柄虛劍上移開。
他瞅見了那抹霽藍色,目光頓了頓,稚氣的眉頭微微蹙起,似是想起了什麼。
霽藍長衫的年輕人不動聲色地從兩個雪衣人之間走過,頗有些挑釁的意味,看得蘇杭都有些心驚肉跳。
他肯定步月齡的實力,但是他這樣狂妄,也未免太——
畢竟那雪衣僧已經頗有些深不可測,又口口聲聲喚著那雪衣童子叫做前輩,那雪衣童子是幾分實力誰曉得?
狂妄麼。
若是蘇杭問出了聲,步月齡說不定還會回一句也許吧。
霽藍色長衫的青年抬起頭,蘇杭一愣,見青年眼底竟然紅了幾分,像是夙夜不眠的模樣。
又聞見空中,似乎有淡淡的酒氣。
……步月齡喝酒了?
蘇杭有些震驚,要曉得之前他們在一塊的時候,莫說是酒,步月齡從來都有著不似活物的冷淡,什麼時候也貪這杯中之物了?
況且今日是第一起仙樓邀帖會,他在這日子喝酒了?
是的,這問題若是讓步月齡聽見了,他定然就肯定地點頭了。
他是稍稍喝了一些。
雪衣童子的目光一時落在巨大的虛劍上,一時落在這抹霽藍色上,心中心思萬千,一時有些說不出的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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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此刻,三足會頂之際,那只不會察言觀色的胖鳥忽地又開始引聲高歌。
三人一愣,回首望向巨劍深處。
那人是一如既往地踏著清亮的劍光而來,白衣清透,明明這天色一點月光都沒有,他的劍卻是亮的,好似上面真給他繡了一潑月色上去。
相易臨別的時候又欺負了一會兒七嬰,便來晚了,但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那哭了吧唧的女孩,嘖嘖了兩聲,想著原來是這小姑娘受人欺負了——
好吧,既然如此,定然他當仁不讓得出手了,怎麼說那小姑娘好似還怪可愛的,他又向來喜歡管管合自己眼緣的人。
想著,他抬起頭,第一眼看到了霽藍長衫的青年。
……呵,晦氣。
他側過眸,又看到了雪衣僧。
……有點眼熟,等等,這不是那個嘛。
也晦氣。
他再側過眸,這一個也顯然不辜負他的期待,他看見了一張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的臉。
相易,“……”他說怎麼好端端地就開始下雪了呢,這麼個大祖宗擱這兒呢。
……不是,今天是什麼鬼日子,這他娘都什麼鬼玩意兒給聚一塊兒了啊?
相大慫貨既不想面對步月齡,也不想面對……雪山,先不說他是怎麼死而復生,單是他那眼神就能讓他頭皮發麻——
打擾了告辭,當我沒來過。
相易二話不說,立馬調轉劍頭。
步月齡,“……”
問花,“……”
雪山不老生,“……”
唯有一個頭鐵的東蘭青傻乎乎道,“相折棠!是你——”
相易,“……”
嚴謹申明一下,從現在開始他覺得她一點都不可愛了。
蘇杭怪懵的,都顧不上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了,一把抓住東蘭青的手掌。
東蘭青一愣,直直地對上蘇杭熾熱的目光,許是這次生死一線,頭回對著這木訥未婚夫有了心悸的感覺。
“你……你別這樣,”東蘭青微微紅了臉,“當著這麼多——”
蘇杭直直地看著她,“相……折棠?”
東蘭青,“……呃,應該?他之前老騙我來著但我覺得應該——”
蘇杭霎時說話疙疙瘩瘩起來,雙手忍不住抱住了東蘭青的胳膊,目光深沉小心地往巨劍中望去。
東蘭青,“……”你抱著誰手臂呢?
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抱著我哭呢?
蘇杭鼻子一抽,把頭埋在東蘭青的胸裡,“青青,真的是……真的是京主嗎?”
東蘭青,“……這,你自己看唄。”
旁邊這二人轉還有哭有笑的呢,中間那三足會頂倒是都愣了。
四人中,第一個開口的竟然是相易,沒辦法……這三位老哥的目光都嚇人得很,要這麼瞪下去,怕是八百年都不一定能打破這個死局。
好唄,我臉皮最厚我來。
相易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他下了劍,直直地落在三人面前,一襲白衣也成了真,不似鏡花水月的虛無。
“這麼巧呢,”相易沒皮沒臉掃了一圈,開了嘲諷,“恨我的人還聯上盟了?”
三人彼此對望了一眼,還是沉默。
表情……一個比一個古怪。
相易想著,也是,大概是沒有比現在的情況更……稀奇古怪的情況了。
……在他不在步月齡身邊的這個月,這幾個人到底是怎麼搞在一塊的啊?
相易琢磨了一下,先看向了問花。
這小和尚和他打了不少照面,怎麼現在變得……他上下打量了問花一眼,挑起了眉。
“咦,怎麼你這渾身上下的——”
妖里妖氣的。
問花沉默地望著他,雙手合十,竟然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沒意思。
相易和這人不熟,決定掠過他,看向……雪山不老生。
相易,“……”
這個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雪山不老生乍然復生,還乍然立在他面前,也不知是人是鬼,但相易竟然沒覺得有些意外……他當年就有預感,雪山不老生的屍首那會憑空消失了,若不是詐死就是被人所救,要說的話應當後者可能性更大些。
他看了他一眼,動了兩次口,沒說出話來。
雪衣童子的目光閃爍了兩下,微微失落地瞥了開去。
說什麼說,相易想,沒上來就揍你就不錯了,還是他最近練劍練得有些清心寡慾不太想打架——
哎,愁的他。
最後轉了一圈又落在步月齡身上,相易很想翻個白眼,但是他沒有,他有些慫。
最後相大爺眯了眯眼睛,輕聲道,“那邊那個小姑娘——是我的徒弟。”
言下之意,就是他護著了,誰也碰不得。
三道目光唰唰唰地落過去。
“……我?”
東蘭青一愣,前後左右掃了一眼確信只有自己一個能用“小姑娘”來形容的,有些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蘇杭也怔怔地望著東蘭青。
相大爺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對,她是我的人。”
四道目光唰唰唰地定死在了東蘭青身上。
東蘭青,“……”娘欸有點慌。
她反手拍了一記蘇杭的肩膀,“你湊什麼熱鬧,你還敢威脅我了?”
蘇杭委屈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
東蘭青臉一紅,嬌嗔著,“笑什麼笑……”
她嬌嗔到一半就梗住了,嗔不下去了,無他,另外三位目光實在是……不怎麼善良。
她一抬頭,就看到方才那個孤傲的雪衣童子,現下還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她……那目光要怎麼說的,就像是要扒了她的皮戳個穿,然後架在火上先烤她個七分熟的模樣——
後面的酷刑她還沒想好,不過應該不怎麼樂觀。
正在此刻,相易忽地揚起劍。
眾人一驚,見那傾光一劍已經襲向雪衣的童子——
冰稜相抵,雪衣童子怔怔地望了他一眼,那白衣的劍客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如他的劍——
問花沉默了片刻,忽地抱起了雪衣童子閃身離去。
方才的三足鼎立便被打破了,只剩下霽藍長衫的青年還站在原地,相易沒有看他,也不知道步月齡有沒有在看他。
相易側過頭,看向東蘭青。
“還好麼。”
東蘭青有點受寵若驚地眨了眨眼睛,見那白衣人側過了眼睛,一雙墨色盡是點星辰。
一劍逼退方才那兩個對於他們來說簡直是巨闕當頭的人,東蘭青發覺自己果然一開始猜地就沒錯,只是這人……只是這傳聞之中的這位,還真當是——
和傳聞中不太一樣。
東蘭青咬了咬下唇,“多……多謝您。”
完了又轉過頭來道,“你不要再抱我胳膊了。”
蘇杭臉又白又紅,東蘭青捂住臉嫌他沒出息,白應當是失去過多的白,這……奇妙的紅她就不曉得了。
好在相易並沒有多看過來一眼,今日是仙樓邀帖會的第一月,既然練劍練到了瓶頸,還不如出去散散心。
東蘭青見他又要走,有些緊張地叫住他,“那個,相前輩……你是要收我為徒麼?”
就衝您那一嗓子——
相易冷漠地拒絕了她,“不。”
東蘭青,“……”
相易逗得東蘭青嘴角彎了彎,心情好了些,一回頭差點忘了步月齡還在,差點整個人沒抖上一抖,直接往那霽藍色上撞著。
他極小聲地腹誹了一句,“怎麼跟個傻柱子似的站著。”
霽藍長衫的青年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看得東蘭青都有些……心情激盪。
呸,我在激盪什麼。
東蘭青隨口槽了自己,一轉身,見那白衣的劍客和霽藍的貴公子全都消失了。
……跑的是真的快啊。
“你還跟著我做什麼?”
相易停下劍,回頭望了一眼步月齡,終於沒忍住開口了,他覺得自己渾身不自在。
步月齡還是那麼一副“你打死我我也不說話”的模樣。
相易沒轍了,他停在樹邊,步月齡便也跟著停了下來,直直地看著他。
相易摸了摸鼻子,“有話快說,沒空等你。”
步月齡沒回他,他驀然瞥見一抹白,差點看花眼,直接伸出手將那抹白攥在了手心裡,等到看到的時候才發現那是對方的一截袖子。
相易蹙眉,輕輕嗅了嗅,隱約聞見了一絲的酒氣。
霽藍色長衫的青年靠了過來,相易一愣,見那小兔崽子仗著腿長身高,直接湊了過來,瞥見一張線條漠然的側臉。
青年的眼睛卻對著他,直直地對著,從上往下。
相大流氓竟然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啪”地蹭到了樹皮。
不是,相易自個兒也開始琢磨著。
我這是在慫什麼呢。
他覺得有些奇怪。
“……錯了。”
步月齡看著他,忽地小聲道,頗有些委屈巴巴的味道。
他的聲音能摻了糯米似的,相易耳朵尖,覺得這一聲有些熟悉。
步月齡這小兔崽子的聲線是真的好聽,自許多年前相易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便曉得了,不過那時候這小兔崽子只會說一句“你別碰我”,再好聽都傻得很,想到這個……相易又忍不住笑彎了嘴角。
後來這孩子好像就不愛那麼說話了,喜歡冷著嗓子,拒人千裡之外。
沒那麼可愛。
步月齡看了他半天,看他又是板著臉,又是忽然笑了……想著便也忍不住,忽地湊過來蹭了蹭相易的耳朵。
“相易,我錯了。”
相易耳朵一麻,腦子一嗡,差點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