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苑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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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

——楊溥《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從嘉已經連續十多天把自己關在書房內不去任何地方。娥皇照例在殿內輕彈琵琶,將心底淺淺淡淡的惆悵情懷悠悠唱起。只是,對從嘉來說,所有的笙簫管絃都已成了若有若無的擺設,周身洋溢的卻是無法排遣的憂慮與空虛。低頭,指尖的書頁書寫著別人的輝煌;抬頭,窗外的明月鋪灑著別人的清麗,那顆破碎的心亦已隨著清風去往遠方的沙場,再也無法走進她淺吟低唱的兒女情長中。

其實,他並不想讓自己沉迷風中,成為一個永遠擺脫不了多愁善感的憂鬱之人。他只想佇立清風之下,在她溫柔的眸光中捋著風的清朗,將滿腹深情絲絲縷縷地揉進血液,令其如春風般歡暢怡人、柔和溫婉、恬淡清淺,然後在平淡如水的日子裡塑一份生命的幽韻與歡悅。或許,在他佇立的空間,他的一切都是空白的,都是無意識的,但所有的骨骼肌膚都會是寧靜而輕盈,豐潤而淡定的。

可他無法做到那樣的淡定,更沒法平靜如水地接受大*隊一敗再敗的事實,所以他把自己關了起來,企圖讓自己沉入一種與世隔絕的狀態,不再去想,不再去思,只在書本裡做他夢中的那麼一個閒雲野鶴般的人兒,無憂無慮,無悲無喜。但他無從選擇,身為大唐皇子,無論他想怎樣逃避現實,最終還是會被她那一曲淒厲的琵琶調拽回到冷酷的現實中來。為什麼?為什麼連他最愛的人也不能容他有片刻的清靜?他潸然淚下,望向流珠替他準備好的筆墨紙硯、桃花小箋,卻想起為國捐軀的大將皇甫暉、柴克宏,以及千千萬萬的大唐士卒,一股悲愴的情緒再次深深襲遍他全身。

大唐損失的豈止是皇甫暉和柴克宏兩員大將?就連宰相孫晟也已於保大十四年在汴京為國捐軀了!孫晟是他所敬佩的重臣,更是國家的棟樑,可他竟然死在大周的刀鋒之下,又怎能不讓從嘉心生悲慟?那一年初夏,興許是他在燕子磯頭祈禱上蒼護佑大唐的心願感動了上蒼,江淮之地普降暴雨,水勢大漲,柴榮因周軍不諳水戰,只好於五月揮師北還,大*得以收復之前喪失的州縣。可就在他滿心歡喜,以為就此解除兵戈之際,大唐偏偏偵悉到周朝大將張永德、李重進失和的訊息,太傅宋齊丘欲分化大周勢力,竭力慫恿李璟行反間計挑唆張、李二人,並以張永德的名義散播流言,說李重進對柴榮不忠,要起兵奪取周室江山。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朝野皆知,搞到最後連柴榮也不得不心生疑慮,暗中派人跟蹤監視李重進。反間計生效後,李璟便寫了一封信,用蠟丸封好,派人捎給李重進,勸他投奔大唐。誰知事不機密,蠟丸書還未送達李重進手裡,便被周軍截獲。柴榮當即氣得七竅生煙,把扣押在汴京的孫晟召到殿上好一通訓斥。孫晟臨危不懼,面對柴榮的斥責回答得有條有理,不卑不亢,替李璟保全了面子,也替大唐保全了國體。孰料這一來,卻惹得柴榮性起,當即下令將孫晟押至右軍巡院斬首,隨其出使被羈押的一百多名官員也無一人降周,一併遭到殺害。訊息傳到金陵,李璟不禁潸然淚下,贈孫晟太傅之位,並封魯國公,諡文忠,厚恤其家,升擢其子為祠部郎中,其他殉難人員也一一撫卹。

孫晟為國殉身幾個月後,大唐保大十五年二月,冰雪未融、乍暖還寒之際,猶不死心的柴榮再次御駕親征,在汴京校場誓師,率領三十萬周師迤邐而出,浩浩蕩蕩,一路驅至壽州城下。這一次,柴榮可以說是傾巢出動,不僅親自屯於壽州城西肥水之陽指揮戰爭,準備了大量攻城的雲梯,穴地而進的洞車,還特地徵調了宋州、亳州、陳州、潁州、許州、徐州、宿州等地民夫計數十萬人配合周師,分為數路,同時攻城,晝夜不休。城中守將劉仁瞻悉力防禦,絲毫不敢懈怠,堅決不肯接受柴榮的勸降。就這樣,雙方苦戰一月有餘,壽州城中已是糧盡援絕,劉仁瞻晝夜辛勞,以致憂鬱成疾。不想其幼子崇諫眼見周師圍城之軍越來越多,而大唐救援的部隊卻遲遲未到,料知孤城難保,不免心生懼意,便於月黑風高之夜,乘著一葉小舟偷偷渡過淮水北上,企圖瞞著父親向柴榮投誠,以保全一家性命。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小船剛駛入河心,崇諫便被壽州城內守城的小校捉住,也不管他是誰,立即拿繩索綁了送往元帥府發落。那時劉仁瞻正臥病在床,當得知兒子欲渡河投敵後的行徑後自是氣不打一處來,立即命人將崇諫推出去斬首示眾。監軍使周廷構得知訊息後,連忙入見替崇諫求情,任憑他說得舌幹口燥,劉仁瞻只是閉目不答。周廷構無奈,只好入內面見仁瞻之妻薛氏,動之以情,希望薛氏出面救崇諫一命。崇諫本是薛氏懷胎十月所生,又是幼子,打小便是薛氏的心頭肉、掌中寶,可深明大義的薛氏在得知兒子叛逃投敵的不義行徑後並沒有念及母子之情,而是含著一泡眼淚望向周廷構說出了一番大義凜然的話,並明確告訴他,既然元帥不肯枉法,她亦不便求情,並已經為崇諫準備好了棺木,一旦行刑完畢,她便要命人前往收屍。話說到這份上,周廷構自是無法再勸,只能眼睜睜看著劉崇諫引頸就戮。

崇諫死後,守城的士兵對劉仁瞻大義滅親、揮淚斬子的行為莫不深深感佩,個個摩拳擦掌,誓死抗敵,要與壽州共存亡。叵耐天意難違,此時的劉仁瞻已經病入膏肓、不省人事,無法指揮軍隊,而周軍卻沒有放鬆對壽州的進攻,且越攻越猛,眼看著一座孤城旦夕之間便要成為周軍的囊中之物。前後左右皆是周兵,明擺著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可朝廷還是沒發一兵一卒前往援救,守城將士不免心寒,營田副使孫羽、左騎都指揮使張全約料知大勢已去,認為再這樣死守下去也是無益,撤退又插翅難飛,除了投降別無他路,並與周廷構商議,以劉仁瞻的名義草具降表,差人送往柴榮軍中。柴榮收到降表後,即刻揮軍至城北受降,江南士兵抬著處於昏迷狀態的劉仁瞻至柴榮帳前。那薛氏卻因不願投降,早已投繯自縊,隨兒子崇諫一縷孤魂先走一步了。柴榮看著骨瘦如柴的劉仁瞻,心中陡然增添了幾分敬畏,便封他為天平軍節度使兼中書令,令其還城養疾,等劉仁瞻稍稍清醒,得知為部下所賣後,不禁怨恨不已,第二天就吐血數升而亡,享年五十八歲。部下將佐士兵不願降周者四十餘人皆自刎斃命。聽說那日本是朗朗晴空,突地便風沙大作,暴雨如注,城中百姓無不失聲慟哭。李璟聞知劉仁瞻為國捐軀後,贈其太師、中書令,諡忠肅。

短短幾個月內,大唐就接連喪失孫晟、劉仁瞻兩位重臣。可大周並沒有就此放棄既定政策,在攻下壽州後,柴榮揮軍繼進,駐蹕下蔡,不料夏季未到卻又連降暴雨,淮、淝二河水位陡漲,溢堤之水似脫韁野馬般橫衝直撞,柴榮宮中也成了水鄉澤國,糧秣輜重皆被浸泡水中。好不容易盼到天晴,又流行起瘟疫來,不少周兵染疾而亡,柴榮只好於四月間再次撤兵北歸。不過等到十一月河水淺涸之際,柴榮便又重整軍旅,第三次親征江南,連陷濠州、泗州,兵鋒直逼東都揚州。大唐百姓再次亂成一鍋粥,一個個宛如熱鍋上的螞蟻,忙得團團轉,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料知東都無法守住的李璟居然發出一道諭令,命揚州守將即刻焚燬城內大小官邸民舍,並驅揚州百姓全部徙往江南。此詔一出,揚州盍城大亂,一時間,煙焰沖天,可憐一座始建於春秋吳國時期的歷史名城,轉眼間便化作了一片瓦礫廢墟,令人觸目心驚。那些生於斯、長於斯的老百姓,不願離鄉背井的便跳水投繯,一死了之;被逼上路的則輾轉溝壑,狼狽萬狀,慘不忍睹。也就從那會兒起,從嘉開始了自閉的生活,他實在不願面對那副慘狀。揚州,那可是大唐國的東都,更是愛妻娥皇的故鄉,而今卻在父親李璟的一聲令下化為一片廢墟,這樣殘酷的現實怎能讓生性溫和敦厚的他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更有甚者,當李璟得知遠征淮南的柴榮派人帶著詔書前往泰州慰問早已被烈祖李昪下令遷於永寧宮監禁的楊吳遺族後,居然連想也沒想就派兵將楊氏一族盡行屠戮,滅絕了楊行密遺留於世的最後一支後裔。父親怎麼能幹出如此滅絕人性的事?楊吳一族自吳帝楊溥於晉天福二年(937年)將皇位禪讓給大唐後,就被迫全體徙往潤州丹陽宮居住。天福三年(938年)楊溥去世後,李昪又於天福七年(942年)將楊氏一族移往泰州永寧宮,名為保護,實則監禁,並不許他們隨意走動。因與外界長期隔絕,無奈之下,族內男女只得互相婚配,以續宗祀。亡國的皇族不如雞犬,一旦交出權柄,非但徹底失去往日的榮華富貴,便連自身的命運也無法主宰,日子過得比囚犯還不如。本來已經夠可憐了,沒想到父親竟然因為柴榮的一封慰問書就將這幫毫無反抗之力的人給全體族誅了,這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麼?

李璟近乎瘋狂的行為令從嘉心驚。他怎麼也無法想象那個曾經溫和寬厚,甚至一再以懦弱形象出現在大唐群臣面前的父親竟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劊子手!是的,父親就是一個劊子手,自他下令將大將朱元之妻查氏押赴法場之際,從嘉就打心底蔑視起他來。為什麼?父親為什麼要那麼做?難道是戰爭給他造成的巨大壓力,導致他心志失常,才衍生出這一幕又一幕的人間悲劇嗎?不,他不願,也不敢往深入去想。怎麼會這樣?為什麼父親和大哥都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以前他們不是這樣的啊!可就算他們誅殺再多的所謂異類,也未曾阻止得了周朝大軍的繼續深入,繼濠州、泗州失守後,東都揚州和泰州也相繼在一片火海中陷落。

泰州失陷之日正是新舊年交替之際。遙望東都上空瀰漫不去的陣陣濃煙,舉國上下都沉浸在無法自抑的悲涼氣氛中,年也過得很不是滋味。次年正月,李璟改元中興,希望老天保佑大唐從此中興,可惜天不佑爾。柴榮自得了揚州後,又分兵殺奔江北各地,繼陷海州、楚州,靜海軍、雄州等戰略要地。楚州一戰,尤為壯烈,當柴榮率領大軍鑿通城外的老鸛河,調集戰艦數百艘浩浩蕩蕩自淮河駛入長江,對楚州進行水陸夾攻時,守城的防禦使張彥卿、兵馬都監鄭昭業卻毫不畏懼,與周軍展開了激烈廝殺,終因寡不敵眾落敗。但即便周軍像潮水一樣湧入城中之際,張彥卿仍率兵組織巷戰,從早晨一直戰至日暮,渾身傷痕累累,直至刀槍折鈍,無法抵禦才自盡身亡,鄭昭業也為亂軍所殺。攻下楚州後,柴榮點檢人馬,發現這一戰居然損失了數千兵力,是出師以來傷亡最過慘重的一次。於是,他一怒之下,下令屠城,城內軍民總計被殺一萬餘人,城內廬舍也被焚燬殆盡。至此,大唐的半壁江山通通歸為周朝所有,但柴榮覬覦的是整個唐室江山,當然不可能只滿足於得到江北之地,為逼李璟就範,便自楚州直奔揚州附近的迎鑾鎮,耀兵江口,擺出一副即將渡江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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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吧!渡吧!如果你們真的喜歡看流血遍地,真的喜歡長年累月過著這種你爭我奪的日子,那就儘管渡過大江來吧!”從嘉再也抑制不了心底積壓已久的悲憤,譁啦一聲推倒几案上的筆墨紙硯,仰天咆哮了起來,“你們這些茹毛飲血的傢伙,怎麼停滯不前了呢?以為你們耀兵江口,我們大唐的子民便會怕了你們不成?不!大唐的百姓你們是殺不完的,大唐的江山你們也是奪不完的!渡啊,你們趕緊渡過大江繼續攻伐大唐啊!怎麼,不敢了嗎?是沒有信心,還是沒有勇氣?是怕你們的士卒尚未渡過大江就成了江中魚鱉嗎?”

娥皇聽到從嘉的咆哮聲,心驀地一驚,立即放下琵琶,匆匆推開虛掩的書房門,迅速踱了進去。她還從沒見從嘉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剛才那一陣怒吼簡直嚇得她心膽俱裂,直到現在,當她面對面望向兩眼發直、雙唇緊咬的他時,仍覺得心有餘悸。

“從嘉……”她幾乎是以一種發顫的聲音輕輕喊著他的名字。

“出去!出去!”他瞪著她,歇斯底里地繼續咆哮著,“我說了,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踏進書房半步!”

“從嘉……”她是真的被他嚇住了。往日裡情感溫柔細膩的從嘉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個暴躁而不可理喻的男人,還哪裡有一點從前溫文爾雅的影子?她幾乎是掩面哭泣著落荒而逃,只是怨恨地望了他一眼,便腳步匆匆,哽咽著跑了出去。他怎麼能這麼粗魯地對待自己?他是不愛自己了嗎?還是他心裡又有了別的女人?她總是這樣疑神疑鬼,儘管知道他因為國事心緒煩亂,但仍然會把他的種種不好跟另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聯想起來,然後再用這子虛烏有的事欺騙折磨自己,直到把自己折騰到心力交瘁、沉沉睡去之際才算作罷。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對自己發脾氣,可哪一次也沒像今天這般兇過。難道他早就想好要將哪個女子納為妾室,所以便再也不會顧及她的感受了?可是她已經懷孕了啊!她正懷著他的孩子,他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去愛上別的女人,卻讓自己獨自承受這痛苦彷徨呢?

到底是怎麼了?她繼續幻想著那個莫須有的女子,心猶如被刀絞般疼痛難禁。失去了他的愛,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俯首,尋思著心底縷縷悲傷憂懣,卻不知究竟是一種刻意的情懷,還是一種絮絮呢喃時的糾結。作別春天的故事,回首間,故事裡沒了溫暖,沒了浪漫,卻多了疼痛,多了瘋狂。沒有他的日子裡,她註定將永遠斜坐在窗下,孤獨地數起葬花人於風中輕吟間捐棄的細細淚珠,再看那彈落的花瓣漫天飛舞,拋灑一地,演繹著春的形式,糾葛著風的不捨。可是,那時的他還會捻著瓊花在瘦西湖畔痴情守候她的歸期嗎?

亂事之秋,她徹底愛上了這種毫沒來由的惆悵,瘋狂而無法自抑。那滿心的憂慮哀怨彷彿離人的淚水,似乎只要用一個淺淡回眸輕輕串起,便能濺滿院外清凌凌的溪水,在簷下飄落成一簾厚厚的花雨,無可救藥。或許,她已習慣了在最深的黑夜裡倏忽地醒來,然後滿腹憂傷地思忖夜風為何纏進了夢中,而夢卻生生地跌落,落在黑夜的聲音裡。她就是這般地多愁善感,這般地悲秋傷春,在他不再溫柔的眸光裡,聽窗外細雨潺潺,聽溫潤的雨聲裹著風兒浪漫地鑲嵌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夜幕中,任一聲聲源於心海深處的嘆息守著那些曾經的曖昧迷離,唯有憂傷地婉約在那些不可再覓的美好時光中,才能欺騙自己一切都沒改變。一次次地失魂落魄,一次次地跌跌撞撞,她卻依然固執地追逐著黃昏後的月影,孤寂地逗弄著生命的碎夢,吟著自欺欺人的詩詞歌賦。…………

風,催促著思魂候在寂寂的夜空裡,她沉沉地凝睇,任思緒駐足在無窮的暗色裡,將那憂傷的琵琶彈了又彈。光的清波打在了迷夢深處,一種無可名狀的迷離、困惑,繼續吞噬著她被輕弦撥亂了的心緒。而就在她蹙眉之際,他卻悵聲念著吳遜帝楊溥的詩句從書房輕輕踱了出來: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

——楊溥《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娥皇……”他輕輕喚她的名,她只是低頭彈一曲哀怨的《淅淅鹽》,在他悲慟的心頭纏綿起朵朵憂傷而又驚豔的花,“對不起,我……”

她掉過頭去,不肯理他,耳畔傾聽不到花的瑟瑟綻放,更看不到他目光中的旖旎柔情,彷彿這世界剎那間便只剩下她孤獨凝立的身姿。

“娥皇……”

“我不是你的娥皇!”她還是不肯看他,以身心俱空的姿態瑩潤著貧弱蒼白的情懷,卻透出一種淡淡的憂傷之美。

“我錯了。我不該對你發脾氣。”他伸出手,輕輕拉過彈琵琶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裡,“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心裡根本就沒我!”她哽咽著望向他,“你變了,你變得我跟流珠都不認識了!”

“對不起,娥皇,我,我真的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才好,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太累了,我不想再想起那些不該想起的事,可無論怎麼努力,我還是會一再地想起,我……”

“想起什麼?想起那些更年輕漂亮的宮人嗎?”她噘起櫻桃小口,哀怨地瞪他一眼,“你要不喜歡我了,就說出來,別說是納一兩個宮人,就算納一百個一千個,我也不會說出一個不字!”

“你又想哪去了?”他抿了抿嘴唇,深情凝望著她說,“我對你的心意,難道至今你都不曾明白?除了你,這世間縱是萬紫千紅,我也懶得多看一眼,難道非要我把這顆心挖出來捧到你面前你才肯相信?”

“誰要你的心?”她“撲哧”一聲笑了,“你的心才值幾兩銀子?”

“好了,別再氣了。氣壞了身子,對咱們的孩子不好。”

“你還知道我們的孩子?”她下意識地盯一眼漸漸隆起的肚子,“知道你還氣我?”

“我不是氣你,是氣父皇!”他望向她深深嘆息著,“我是氣父皇草菅人命,氣他命人放火燒了揚州,氣他派人將楊吳子孫滿門屠戮,氣他不顧人情斬了朱元的妻子查氏,氣他……”

“從嘉!”娥皇聽他越說越不像話,連忙起身伸手緊緊捂住他的嘴巴,“他可是我們的父皇,你……”

“我說錯了嗎?”他輕輕挪開她的手,怔怔盯著震驚不已的她說,“他已經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父親了!為滿足他自己日益膨脹的權欲,他聽信馮延巳和陳覺的挑唆,一再挑起兵端,先後滅了閩楚二國,可還沒來得及治理,那些搶來的城池便又一一落到了別人手裡。現在,大唐的江山一半淪於周人之手,這難道不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嗎?”

“從嘉……”

“大敵當前,他不誅殺進讒的陳覺,卻去對付手無寸鐵的查氏,這難道是明主仁君所該為?還有,楊行密的子孫已被逼到走投無路,都到了同族婚配的地步,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們?他們被看管在泰州永寧宮十八年,手無一兵一卒,難道還怕他們起兵造反不成?看來,外面的傳聞的確都是真的,他和在楚州下令屠城的柴榮有什麼區別?都是劊子手!劊子手!”

“從嘉,你別再說了!父皇聽到了會傷心的。”

“傷心?他知不知道,因為他的剛愎自用,造成了多少人間悲劇?!若不是這次他派園苑使尹延範到泰州屠戮楊氏子孫,我死也不會相信祖父當年下令秘密處死讓皇楊溥的傳聞!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當初姑姑永興公主為什麼至死都不願接受公主的封號,就是因為她早就看透了這個沒有半點溫情的冷血家族!為了皇位,為了權力,祖父親自把姑姑許配給讓皇楊溥之子楊璉。可也是祖父親手葬送了姑姑一生的幸福,他不僅下令將正在丹陽宮內誦經的讓皇殺害,更派人在船上灌醉姑父將之縊死,害得姑姑終生以淚洗面,二十四歲就無疾而終。非但如此,祖父還下令不許楊氏一族與外人接觸,他們只好在宮內互相婚配,如生男達五歲時,朝廷便會遣使至永寧宮封之以爵,授以冠服,然後賜死,葬於宮外,邑人皆稱之為小兒冢。你說,這樣的家庭是不是很可怕很無情?”

“你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從嘉目光如炬地盯著娥皇,“姑姑死的時候,凡五夕,有光如剪練長達丈餘自口而出,為什麼?就因為她死得心有不甘!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父皇居然也步上祖父的後塵。他唯恐楊氏子孫趁勢為變,特遣尹延範往泰州遷楊氏一門至潤州,卻又於暗中密令延範藉口道路艱難,將楊氏男子六十餘口通通驅至江邊一併殺死,僅婦女得以渡江倖免於難。更有甚者,他居然把所有罪責都推到尹延範身上,下令將其腰斬,可憐延範只是秉承君命,不曾想卻因此死於非命。生於這樣的家庭,我真是恥於為人!”

娥皇沒想到從嘉心裡憋了這麼多的苦楚。可政治歷來都是殘忍的,儘管她也不希望那一幕幕的慘劇就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但她明白,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父皇那麼做也有他迫不得已的苦衷。可那畢竟是六十多條鮮活的生命,一夜之間就那麼沒了,任誰都無法做到無動於衷,更何況是她多愁善感的丈夫從嘉?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她重又彈起琵琶,在他瑩瑩淚光中,按著節拍重複吟唱著這四句充滿感傷的詩,彷彿看到當年從揚州被迫遷往潤州的讓皇楊溥行經大江之上回望廣陵宮殿的悽楚之狀,忍不住早已淚眼漣漣。揚州,她的故鄉,生她養她的地方,她與從嘉相識相戀的地方,就那樣泯滅於一場人為的火災之中。自此後,它不再是她的家,不再是大唐的城,亦不再是她和他遊春踏青的芳草地。只是,以後的以後,當她再想起與他往日纏綿之際,怕也只能像楊溥一樣,悵坐深宮,將那“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念了又念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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