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成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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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李煜《長相思》

夜早早地來了,廊下的風恣意地輕搖他的小窗,冬也早早地來了,轉瞬間便寒冷了他來不及設防的心。雕花的窗欞冷不防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雨,夢依然涼透在他悲愴的心靈,卻是那樣的浸潤無聲。他無意讓自己變得如此的悲涼,只是,夜的黑,夜的冷,還有這驟變的天氣,都讓他顯得有些無所適從,失去了她的冬天,是比往年更冷了些,也更孤單了些。黑夜寂然,悽悽慘慘,冷冷清清,心亦如雪般深沉寥落,即便婉轉的絲竹依然響徹在天際,也無法明媚他晦暗的眸子。

無意間聽到流珠在瑤光殿彈奏起她生前所譜的《恨來遲破》曲,如泣如訴的曲調直抵他內心深處,那些突如其來的孤獨無依的感覺便又沒來由地將他瞬間整個兒裹住。娥皇走了,走在那個雪花紛飛的日子裡。十一月二日,他記住了這個日子,這是她在世間望他最後一眼的日子,也是他聽她對自己說最後一句話的日子,離愛子仲宣去世的日子整整隔了一個月。

“婢子多幸,託質君門,冒寵承華,凡十載矣。女子之榮,莫過於此。所不足惜者,子殤身歿,無以報德。”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話完,在流珠的攙扶下抱病沐浴梳妝,然後口含珠玉,閉目而坐,延捱了幾個時辰後便香消玉殞,撒手塵寰,時年二十九歲。望人去樓空,他悲痛欲絕,不勝唏噓,撫屍慟哭,下令將她生前鍾愛的金屑檀槽琵琶納入棺中,然而,這一切又能挽回什麼呢?

流珠哀怨的琵琶聲,聲聲浸透他悲慟的靈魂,就如淚水能打溼自己的心一樣,輕輕地,便讓這難以言表的酸澀漫過了他的長夜,溼了他的衣襟。憶往昔,十年相守的歲月裡,無數個雪雨風霜的日子,都有她嬉笑相伴,都有她,都有她輕歌曼舞,都有她風花雪月。而今,她不在了,只餘往事如煙,絲絲縷縷,縈迴於他的心間,久久揮之不去。可又有誰懂得,懂得他個中疼痛的艱辛,懂得他唏噓感嘆的沉重?

黑夜靜默,悄然無聲。門扉重掩,鎖不住讖語糾纏。驛外斷橋邊,是誰的水袖在紙上飛揚?反覆的吟唱,是誰在溪畔煙視媚行?沾墨的筆端,紙上演繹的故事究又是誰和誰?是千里尋夫清淚哭倒萬里長城的孟姜女,或是塞上凝眉獨奏笙歌的王昭君?是願將碧血化作春妝的張麗華,或是西泠松柏下落寞悽惶的蘇小小?是玄武湖邊光彩奪目的杜秋娘,回首昨日她還曾駐足的繡樓,翻開她層層疊起的花箋,那字字滿含血淚與深情的句子,又怎堪在他瘦了的指間書寫下永遠的天長地久?

已然習慣獨坐西窗之下,擁著一懷明月在惆悵中傾聽她一簾幽夢,把一襟幽懷深深淺淺地篆刻在他濤起的思念裡,任指尖劃過一道道或明或暗的憂傷,於眉間驚起片片舊夢,卻難以洞悉他和她,在這世間,究竟誰才是誰生命中的過客?失去她的日子裡,所有的恩愛是否終將化作鐘山上呼嘯而過的風,每日每夜都泊在他的心頭,來了再去,去了再來?或許,這世上最終誰都不會是誰的誰,思緒萬千,轉瞬之後亦不過是遺落在柳浪之外的煙雲,一回首便已無法捉摸,這蒼茫天地間,亦唯有那些殘存在紙箋上的文字,才會記取他日漸瘦長的思緒,久久地留在心間悄悄吟唱千年、萬年……

流珠又開始彈起了《長相思》。那是娥皇生前最拿手的彈奏曲目,她曾以這首曲子擄獲並傾倒了大唐後宮所有人的心懷,為此,先帝李璟還特地將價值連城的燒槽琵琶賞給她作為獎勵。他沒舍得將燒槽琵琶納入她的棺中,因為不想讓一座冰冷的墳墓埋沒掉所有與之相關的記憶,所以他把燒槽琵琶賜給了流珠。流珠是她從宮外帶來的婢女,與她情同姐妹,更在她的*下,將彈奏琵琶的技藝練到出神入化、與她不相上下的地步,甚至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水平,他又怎忍心讓能夠給自己帶來安慰的燒槽琵琶和她一樣徹底消失在大唐後宮?

聽多了流珠用燒槽琵琶彈奏的曲目,他漸漸有意識無意識地將她當作了娥皇的替身,彷彿只要看到她就是看到了娥皇,聽到她彈奏的曲目就是聽到娥皇在他身前淺吟低唱。心一動,淚已成雙。長相思啊長相思,在這樣憂傷的夜晚聽著這樣憂傷的曲調,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眼裡噙著的淚水在寂寞的風裡飛撒,紛紛揚揚,落地成花。

對不起,娥皇,我真的不想讓你離我而去。可我使盡了渾身解數也沒能留住你,更沒能留住咱們的兒子仲宣。不過,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是真心愛著你,真心寵著你的。我不知道天堂離這裡到底有多遠,但我希望你在那裡可以得到永恆的幸福和快樂;希望高空那輪圓月能夠彌補你心裡那份殘缺;希望你能披上一抹皎潔的月光,讓那淡淡的月光,親吻著你如花的臉龐,把你心底的憂傷抹盡,從此不再為黑夜歌唱,也不再為留痕悲傷。

娥皇,你聽到我對你的祝福了嗎?是的,我只希望你靜靜地享受這份親吻,不再為那些過往流淚彷徨,不再為我傷心難過。如若我淚水裡的這份傷感沾染了你,那也絕不是有意的,因為這份痛苦註定只屬於我,只屬於這孤寂的大唐深宮,只屬於那些還苟延殘喘活在這世上的人!

你走了,我的心也死了。那麼今晚,就請允許我盡情地為你傷感吧!娥皇,我的娥皇,到底,要怎樣,你才能迴歸到我的世界裡來?幾多春去秋來的悲哀,幾多曠古寂寞的無奈,終是在歲月的流逝中,變作我心底那道抹不掉的傷痕,究竟又需要多少的時光才能將之忘懷?不,我不要忘懷,我只要記得。哪怕一輩子都不快樂,只要還記著你的容顏,記著你的笑靨,記著你每一個舉手投足,我孤單寂寞的心也是充實滿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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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吧,娥皇!回來吧!傾瀉的月光,慵懶地灑在他的身上,此刻,那寂寞的身影是那麼的孤獨,卻依然固執地攜著寂寞的感傷,在那些殘缺的希冀中努力找尋著一份依託。只是,無論他如何悲愴地呼喚,月光也不曾帶走他的彷徨,徘徊在他眉間眼角的仍是一份淒冷的孤寂。

淚光漣漣裡,他終於邂逅了她往日溫柔的眸光,看到她足踏蓮花,手持瓊花,緩緩朝他走來。是娥皇嗎?他追著她輕倩的身影跑到室外,在秦淮河上覓她縹緲無依的影,但見水面波光瀲灩,明潔如同月華。他知道,那是她的情思在盪漾,月光清涼,心上分明有字,卻不知道是否是那一句纏綿繾綣的長相思。

看到了,他看到了。她就在水中央。是的,他朝思暮想的娥皇就在秦淮水上,望著他淺淺淡淡地笑。他興奮得無以復加,連忙捧出紙硯,撩開袍襟,飽蘸濃墨,在澄心堂紙上為她寫下一曲刻骨的《長相思》:

雲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雲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她秀髮如雲,斜插著一支玉梭,羅衣薄裳,依然那麼嫋娜,那麼容光煥發,美豔得不可方物,卻不知為何又蹙起了眉頭,難道還在怨恨他的見異思遷、移情別戀?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又下雨了,時至隆冬,戶外的風卻比秋天還多,一時間風雨相侵,眼前的幻象迅速消逝,剎那失其所在,更添得他心底苦悶情緒。

娥皇,你就這麼走了嗎?他頂著風雨,在水畔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一遍,兩遍,十遍,千遍,可她輕倩的身影終是沒能再次映入他的眼簾。娥皇,他幾乎是哽咽著回到屋內,憶起眼眸裡曾經的溫柔,心,顫抖不已。

曾幾何時,與她共聽疏雨敲窗,同賞清風明月,冷月輕柔,纏綿如詩,月影裡,那飄飄舞動的霓裳,依然繚繞在心頭;曾幾何時,千里之外,咫尺之間,他與她十指緊扣、生死相依,那輕聲細語,那清澈眼眸,都讓他感動莫名,任再纏綿的素箋,也無法表達那時的纏綿悱惻;曾幾何時,他和她朝夕相伴、相知如鏡,每次心醉的欣喜,都伴隨她溫暖的笑靨瀰漫他整個心房……而今,她走了,他成了失偶的鰥夫,兩個人的陽關道,終成一個人的獨木橋,心亦蜷縮在角落裡輕嘆悵然,只餘十指冰冷,獨自傾聽心在滴血時的嘀嗒聲,而那如煙往事,卻是落筆難言。

不經意的回眸,卻又看到簾外雨打芭蕉,風吹殘葉,一派蕭瑟荒蕪之象。夜那麼長,又風雨相和,側耳聽著風聲、雨聲、芭蕉聲,簾內的他更添寂寞情緒,然而這份深不見底的憂傷卻又無法排遣,總是揮之不去,萬般無奈之下更發現哭不出來的滋味原來是如此如此的痛。

她走了,亦帶走他那顆早已支離破碎的心。望著院外去年和她一起種下的梅花已經三三兩兩地綻放於枝頭,鮮豔欲滴,而種花的伊人卻已不在,剎那間便又惹出他滿腔的愁恨,可又無力改變些什麼,於是只能枕著一懷的寂寞與悲慟,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為她,為仲宣,寫著一首又一首悼念的詩:

殷勤移植地,曲檻小闌邊。

共約重芳日,還憂不盛妍。

阻風開步障,乘月溉寒泉。

誰料花前後,蛾眉卻不全。

失卻煙花主,東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

——李煜《梅花二首》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銷心裡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猶殘藥,香奩已染塵。

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

豔質同芳樹,浮危道略同。

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傷叢。

穠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

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

——李煜《挽辭二首》

浮生共憔悴,壯歲失嬋娟。

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

——李煜《書靈筵手巾》(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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