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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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清平樂》

剪剪春風吹過季節的窗臺,轉眼,乍暖還寒的煙花三月便已到了尾聲。

從等待春天的聲音,到初春在眼底蠢蠢欲動,再到春意漸濃,此時此刻,她望到的春天已然是春光旖旎成海。凝眸處,百花裹著綠意競相綻放,到處都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讓人目不暇接,深深為之陶醉,卻又不敢聲張,彷彿些許的慌張,便會驚落枝頭那些千嬌百媚的花兒。

於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站立在水湄,把滿眼的綠,還有那五彩繽紛的花兒悉數裝進心裡,再氣定神閒地拈起畫筆,把這一場傾城的花事都輕輕塗抹在了心底,任歡笑的顏悄然綻開在她如花的面龐。

觸目所及之處,早春已經閒閒地走過,那一頁明媚的春色,即將點綴在四月花團錦簇的畫卷上。春風拂過,煙柳搖曳,處處芳菲,此刻最適宜到陌上踏青,走進春的深處,讓微風薰染,任滿眼的青翠蔥蘢、遍地的奼紫嫣紅悄然滑進春日的醉意風流裡,然後靜靜地倚在桃樹下,折取一枝春,斜斜地插在流光溢彩的春夢裡,再拈花微笑,閒看這鋪天蓋地的春色。

或者,泡上一盞花茶,什麼都不做,只慵懶地獨坐柳枝下,靜候一場場的花事在眼底爭先恐後地湧來。紅的似火,白的若雪,粉的如霞,轉眼就開了個淋漓盡致,轉眼就開了個花香滿懷。又或者,等待一場綿綿密密的淅瀝春雨,然後守在春日的午後,手捧一卷喜歡的書,在微寒的雨中,讓心棲息在文字的海洋裡,任春雨淋溼那些飽滿的思緒。

其實春天的雨最是纏綿多情,此時若倚在窗邊,聽著雨滴清脆滑落的聲音,等待屋外的花蕾衝破最後的束縛,乍然綻放,未嘗不是樁賞心樂事。她喜歡這樣的季節,喜歡這季節裡溫潤的雨水。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沉浸在春雨中默默感受那份獨特的清冷氣息,為那些花兒從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蛻變成嬌豔欲滴的芳華不住地歡喜著,欣慰著。

花兒綻放之前,那欲開未開的樣兒,那欲語還休的姿態,絲毫不遜色於那些已經濃烈盛放的花兒。從嘉啊從嘉,你可曾發現,含苞待放的花兒,也像極了正在萌發的愛情?美麗的情愫是那樣的飽滿,那樣的柔婉,彷彿只在等待一個機會,醞釀了許久的愛情便要深情地表白,便要開花結果,那情形,溫馨而又浪漫;而那雨點跌落的聲音,彷彿就是在催促春天綻開一場場花事,於是便心甘情願地守在風中翹首企盼,企盼能夠在春雨後邂逅一場盛大而又凜冽的花事。

如此光景,想想都很美了,如若真的遇見,必定美得如夢如幻,必定美得讓人心折,流連忘返。於是心底,便和春天有了一個約定:到陌上去,讓她貧乏的詩情畫意飽蘸花團錦簇的春色,用一支柔潤的筆,把一朵又一朵的花兒,繡成光陰畫卷中的傾城秀色,明媚他已然憂傷的目光。

風輕雲淡,清風徐來,燦爛的陽光鋪滿柔儀殿裡裡外外。那一片奼紫嫣紅中,是各種各樣的花兒搖曳招展在綿綿春日裡,隨便開啟哪一頁春色,映入眼簾的都是一幅怡人的百花圖,那麼美麗,那麼瀲灩,那麼驚豔。而那種驚豔一點也不張揚,讓人看著看著就融進了春影裡,只覺恬淡無比,只覺由衷的歡喜,好似連自己也正在趕赴這一場盛事的路上,但卻不知道那一回眸裡,到底是花點綴了人,還是人點綴了花。

旖旎春影裡,處處都是濃烈得過火的春色,撲喇喇地來到面前,邀寵似的。那幽幽的春光中,在她眼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盛世年華,落了一重又一重的花香滿徑,每一次綻放都讓人迷戀,不知天上宮闕,那百花仙子是否正忙碌地安排著千姿百態的花兒都依序在適當的時候悠然開放?

那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吧?是高風亮節的寒梅引來了春天,不動聲色,凌寒鬥雪,把一抹傾城的顏色,塗在了春天最初的畫卷上,轉瞬便暈開了一個如夢如詩的季節。那該是早春時候了吧?春風輕輕地吹,吹開了桃花的巧笑嫣然,粉嫩粉嫩的,那樣嬌媚,那樣惹眼,一朵一朵,直看得賞花的人生出無限的疼惜。桃紅深處,花兒朵朵開,不知那桃花仙子,可曾聽見,有人在阡陌的拐角處輕輕地吟誦:“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桃花依舊笑春風。輕輕念起,便叫人心裡綻開無限綿軟,剎那之間醉意橫生。不是嗎?春風吹開了一樹一樹的桃花,桃花在風中輕輕淺淺地笑,那笑靨必定不勝嬌羞、嫵媚柔婉,像極了她臉上騰起的紅雲,只是,她的嬌媚、她的妖嬈,又怎及得上他的柔情似水?

那應該到了煙花三月吧?春雨如絲,繁花似錦,遍地的櫻花捲起千堆的雪,滿目的瓊花在風中纏綿繾綣。那種美,朦朧若夢,縹緲似雪,再加上眼前水墨丹青的江南樓閣,更顯得風情萬種、旖旎如畫。看著這如畫美景,冷不防又想起韋莊《思帝鄉》裡的名句“春日遊,杏花吹滿頭”,心便欣然醉去,而那杏花雨下,是否有心儀的陌上少年,正守著她的明豔在等待一個美麗的春夢?

他亦是她曾經心儀的少年。那年,姐姐娥皇初嫁,她才五歲,只是一個淺淡的回眸,一抹溫暖的微笑,他的風流雅緻便甜醉了她幼稚嬌嫩的心。從十二歲開始,她一直站在自家門前倚扉探望,只盼她心儀的姐夫騎著高頭大馬從她面前經過。盼啊盼啊,十五歲那年,她終於盼來了進宮的機會,盼來了他的垂憐,盼來了他的執手相看,盼來了他的溫柔繾綣。可是屬於他們的歡樂並沒能持續很久,宋王朝陳列大江之北的金戈鐵馬便讓他一夕數驚,從此,她和他的恩愛裡摻雜了憂鬱,她和他的甜美裡摻雜了悲傷。愛情變得不再如從前那樣醇美,那樣絢麗,那樣纏綿,那樣搖曳生花,正如這人間四月芳菲盡,落去的杏花亦不可能再在這個春天的枝頭綻開妖嬈的姿,她和他的愛情也被趕進了一個沒有退路的死衚衕。

望著他深蹙的眉頭,她深深淺淺地嘆,來不及觀賞這一片盎然的春意,心裡便纏繞出一個冰天雪地的冬。究竟,從懵懂的花蕾走到成熟的芬芳,從羞澀的青春走過歲月的迷惘,她遺失的感動有多少,記錄的溫馨又有多少?流年裡的花開花落,她數著瓣瓣飄零的夢想黯然神傷,忽地便有種莫名的疼痛掠過心底。渾濁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又在風中悄然滑落,那是她封藏的悲傷,一如裸露的傷疤,只要被輕輕碰觸,痛苦便如鮮血四濺。

她把記憶編成了一幕皮影戲,讓過往的故事在白色的幕布上一一再現,沒有斑斕的色彩刻畫歡樂,只有人生的蒼白悄然路過,卻足以讓自己沉醉在不朽的戀慕中默默流淚。陽光輕輕灑在雕花窗欞上,以裸露的背景覆蓋她淺淺的憂傷,卻無法抹去她心底鬱積已久的惆悵。斜倚窗下,百無聊賴地捧起沾了灰塵的銅鏡,卻發現鏡中那副麻木的神情讓她自己也驚詫不已。這還是她嗎?花容月貌、巧笑嫣然的大唐國後周嘉敏嗎?遠處傳來悠悠的樂聲,無知的樂人們仍在教坊司忙碌地編織著錦瑟的喧囂繁華,然而呼嘯著劃過她耳邊的卻已不再是昔日的歡喜明媚,而是穿心的利箭,叫人痛不欲生。

她的寂寞在風中流淌,隱約的傷痕被陽光輕輕地舔舐,然而,早已被淚水浸透的心,想要得到陽光的溫暖亦不過是種奢侈的妄想罷了。在這滿目的芳菲裡,心底的吶喊如決堤的潮水沖毀著情感的防線,針刺的疼痛一直貫穿她失眠的神經,也許誰都無法破解,她滿懷的微笑下一直跳動著一顆滴血的心,包括她心愛的那個男人。

帶上蠱惑的迷惘,她腳步的沉重鐫刻著陽光的輕盈。來到桃紅柳綠的禁苑,過往的背影讓她原本眩暈的雙眼更找不到去路的方向。她追逐著蝴蝶的明豔,尋覓著他曾經歡快的足印,在長滿春草的小徑上迷惘地回首,駐足,一種撕心裂肺的疼,忽地把她扯到了絕望的邊緣。

是的,絕望,難以名狀,亦無法找到任何出口的絕望,讓她在無盡的失落後折斷了繼續飛翔的翅膀,再也望不見那份明媚的過往。總在想起曾經的恩愛,曾經的執手,每每夢到他畫堂南畔痴情望向她的那抹溫柔的眼神,內心的痛便增加沉重砝碼。究竟,是什麼,讓昨日還在展翅翱翔的鷹剎那間便失去了對天空的嚮往,又是什麼,使她再也無法把甜美的記憶一一串起,拼湊出一場璀璨的芳夢?

其實,無心觀賞這大好春色的又豈是她嘉敏一人?身為國主的他更是沉浸在傷春的氣氛中無法自拔。他真的好怕,不知道趙匡胤什麼時候會對他下手,但隨著南漢政權的滅亡,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這種壓迫的臨近,到底該怎樣才能拖延宋朝的軍隊兵臨城下?他只能一如既往地表演他的謙恭,宋開寶五年(972年)正月,他下令繼續貶損江南國儀制,並改詔為教,殿闕去鴟吻,不復再設;二月,又派使臣貢宋長春節錢三十萬緡,貢米麥二十萬石,可這樣就能阻止趙匡胤吞併江南的決心嗎?

不。不能。自打去年十月,他派遣七弟韓王從善入宋朝貢後,從善就被趙匡胤扣留在了汴京,他多次請求宋放還從善,都被趙匡胤高高擱起。沒想到,蹉跎至這年閏二月,趙匡胤居然留從善在宋當起了官,任命他為泰寧軍節度使,並賜第汴陽坊,這不擺明了不肯放從善回來了嗎?非但如此,趙匡胤還在汴梁建造了禮賢館,聽出使的使臣回來說,禮賢館是專門為他李煜準備的,就等著他向宋投降呢!

投降?不,他絕對不會拿祖宗社稷去換取自己的安寧的。可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避免一場即將來到的戰爭,又怎麼才能把從善接回金陵呢?他沒有辦法,是的,除了哽咽傷懷外,他什麼辦法也沒有,只能在嘉敏奉上的紙箋間揮毫灑墨,以一闋瘦詞寄託他對從善的思念之情: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春天已過了一半,可被趙匡胤扣留在汴梁的從善還未能回來與家人團聚。望著眼前的滿園春色,想起兄弟天各一方、無緣聚首,更令他淒涼神傷、柔腸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臺階下落滿片片梅花,零亂似雪,紛紛揚揚,都落到久立樹下、望北嗟嘆的他身上。剛剛伸手拂拭乾淨,隨即卻又披滿一身,仿若心中的愁緒,舊的未去,新的又來,怎叫他不觸景傷情、心亂如麻?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雁來了,卻沒有從善的音信,他又怎能放心得下?唉,他悵望江北深深地嘆息,從汴京到金陵,路途遙遠,從善就是想從夢中回來,也恐路遠難成歸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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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離恨綿綿,宛如春草,無邊無際,邈無盡期,他走到哪裡,它們就會蔓延到哪裡,怎麼也無法擺脫。“更行更遠還生”六個字,便讓他心中的離恨一覽無餘地展現了出來,感情之深摯是外人所難以想象的。

時間的累積,讓他的愁腸更長,距離的遙遠,讓他的盼望更加難以實現。長時間的難以實現,讓他內心的離恨漸漸地蔓延、瘋長,沒有停止的勢頭。嘉敏捧著他新寫的《清平樂》詞,已是淚眼矇矓。然而,他覺得一首詞尚不足以表達對從善的思念之情,索性撩開袍襟,飽蘸濃墨,以從善妻子的口吻寫下一首《阮郎歸》詞以寄思念: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李煜《阮郎歸》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嘉敏輕輕念著他新寫的詞句,心莫名地疼痛。短短幾行字,便將從善妻子對從善無盡的思念毫不誇張地表現了出來。然而,躍然紙上的種種柔情何嘗不是他這個當兄長的對弟弟深重思念的體現?

自從善離去後,從善妻每天都覺得無所事事,無聊得厲害,只好從早到晚守著一份空虛寂寞的“閒”,在窗下看那風過水皺,看那日墜山巔,任心裡裹滿惆悵哀思。

“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落花滿地,酒意闌珊,這便是從善妻每天的生活寫照。除了觀花、醉酒,她沒有別的事可做,只好將那夜夜笙歌、醉生夢死的生活持續了一整個春天。

“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從善妻春睡醒來,明知晚妝已殘,卻懶得裝扮,只是因為愛她的從善不在身邊,青春的美豔無人欣賞。

“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春光是美好的,朱顏也是,但若無人欣賞,再美也是枉然,梳妝打扮也就失去了意義。

從善妻輕輕地嘆息,這世上,越是美好的東西,就越會留下遺憾。春光與朱顏縱然美麗,卻也是易逝的,如果從善再不回來,恐怕她這青春紅顏就要蹉跎成半老徐娘了。這怎麼可以?她獨自倚闌遠眺,在心裡深切地呼喊著,從善啊從善,你快點回來吧,可千萬別等到妾身一朝春盡紅顏老時才把家迴轉啊!

“從善會回來的。”嘉敏緊緊握住從嘉的手,“我們都得相信佛祖,不是嗎?”

“佛祖?”

“佛祖會保佑從善的。”她輕輕偎到他懷裡,任淚水在他肩頭肆意流淌,從嘉啊從嘉,這以後的以後,我和你究竟該何去何從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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