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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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攤破浣溪紗》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便是保大十三年(955年)的冬天。

二十歲的鄭王妃周娥皇淡掃蛾眉,斜倚闌干,笑意全無。

空中零零星星飄起了雪花,冷風拂面,略有一絲寒意,聽流珠在廊下一再彈起的那曲《長相思》,她腦海中又忍不住浮現出一幅與他花前月下、你儂我儂、卿卿我我的朦朧畫卷,一絲淡淡的愁緒悄悄漫過心底。

冬天到了。是的,冬天到了。娥皇伸手緊了緊衣領,突地發現從來沒有哪個冬天像眼下這般悽凜寒涼過,便是冷倒也罷了,在這冰天雪地裡,甚至大殿內外發出的每一個空靈聲響,以及宮娥侍從們無意間流露出的每一個淺淡眼神,都能惹起她心底無數驚懼。不為別的,就為雄踞中原的大周皇帝柴榮已於這年的十一月下詔歷數大唐之罪,從而開啟了與大唐的戰爭。

戰爭,對娥皇來說並不陌生。從小到大,雖未親歷沙場,但朝廷先前與閩、楚、吳越三國的紛爭,她從父親那裡也多有耳聞。因烽火之地遠離東都及大唐腹地,前線打得再熱鬧再殘酷,對深處閨閣中的她來說也不過是一場無關緊要的禍事。閒了,該遊湖遊湖,該賦詩賦詩,該彈琵琶彈琵琶,慣看春花秋月,日子照例過得像從前一樣有滋有味、處變不驚。可這次的情勢卻有所不同,大周乃是北方大國,人多地廣、兵強馬壯,兵力決非當日疲弱的閩國、楚國可比,一旦大兵壓境,偏安一隅的大唐安得不罹覆卵之災?

娥皇知道,保大九年十二月,周泰寧軍節度使慕容彥超反,乞唐發兵拒周,李璟曾下詔出兵數千以應之,結果被周師大敗,從此與周政權結怨。周朝皇帝郭威因此銜恨大唐,但他並沒有馬上發兵進攻大唐,而是致力於治理國家,進行改革來增強國力,希望有朝一日能將大唐一鼓作氣地拿下。可郭威到底還是沒能在生前了卻這個心願,於是臨終之際,他特地叮囑繼位的養子柴榮,有生之年一定要將大唐拿下。柴榮秉承養父之命,即位後舉賢任能、宵旰憂勤,展彊拓土,國力大增,中原底定後,他又在謀臣的輔佐下,制定了“先南後北”“先易後難”的統一全國的政治策略。大唐與大周僅隔著一條淮河,於公於私,雄才大略的柴榮都不會放過吞併大唐的機會。於是,他把目光迅速鎖定了大唐,決定首先拿其動刀,然後再慢慢收拾其他割據政權。

柴榮說到做到,又是發檄文聲討李氏政權,又是派兵進犯大唐之境,並且令宰相李谷為淮南道前軍行營都部署,知廬、壽等州行府事,以許州節度使王彥超為行營副都署,命侍衛軍馬都指揮使韓令坤等一十二將各帶徵行之號,率師十萬,浩浩蕩蕩,直奔淮南而來。得知大周用兵,本不願再啟戰釁的李璟自是急不可耐,但大兵壓境之下,也不能坐以待斃,只好馬上出師迎敵,以大將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率師三萬赴壽州,奉化節度使皇甫暉為北面行營應援使,常州團練使姚鳳為應援都監,率師三萬屯定遠。隨著戰事的進一步擴大,十二月,十九歲的鄭王李從嘉被授為都虞侯沿江巡撫使,日夜巡視金陵附近的江面,偵探敵情,雖然未曾遠赴沙場,但也不能擅離職守,所以自此後的幾個月內,娥皇都鮮有見到丈夫的機會。

想當初新婚蜜月的好時光,娥皇望著廊下漸下漸大的雪花,心裡裹著一股深深的惆悵與擔憂。這個冬天就這樣肆無忌憚地侵襲著她心裡的每一個角落,讓她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便嘗盡了憂傷、心驚、膽戰、悲痛的各種情緒,宛若一具行屍走肉孤單地行走在不再充斥歡聲笑語的大殿,整個靈魂都被染上了憂鬱的顏色,毫無歸宿之感。

沒有人能把冬天的日子洗白,看不到他的日子裡,她每天都在憂心忡忡中度過,卻只能於燈下舔著莫名的煩惱,一次一次地將體內的寒意驅趕,讓冰冷與寂寞散盡,好等他回來與之歡盞。可是,兵臨城下的日子,她和他還能像往常那樣把盞盡歡嗎?她深深嘆息著,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過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吃得香不香?想要在夢裡推開他心靈的那扇窗戶看個究竟,卻又是久推不開,只好閒坐榻上默默生著悶氣,生她自己的氣,生老天的氣,生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的氣,可這又能如何?她知道,即使生再多的氣,積壓再多的鬱悶,對於邊境上的戰事她也愛莫能助,更不能將既定的事實改寫。唉,這世上要是真有撒豆成兵的法術就好了。當憤懣積壓到無可釋放之際,她便會在幻想中編織起一個又一個的神話,希冀遠在疆場的大唐士兵個個都身懷絕技,將那些無恥侵犯的周兵通通趕回他們的老家去。

可邊境上的爭奪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只要用了奇門遁甲之術便可以反敗為勝。事實上,自周開啟兵釁以來,大唐便接二連三地丟城失地,節節敗退,丟盡體面。先是大將劉彥貞被委以重任,率軍迤邐來至距壽州二百裡地的來遠鎮,旗甲鮮明,軍容甚盛。周宰相李谷聞之大懼,生怕唐兵斷其正陽浮橋,導致腹背受敵,於是夜焚糧草,退屯正陽。就這樣,唐周兩軍形成對壘之勢,雙方僵持不下,未分勝負,給了唐廷喘息的機會,身為沿江巡撫的從嘉也得以抽身回到鄭王府與娥皇小敘。可剛剛過了新年,炮仗的響聲尚未散盡,保大十四年正月,一心想要征服唐朝的柴榮居然親自披掛上陣,自汴京前往壽州前線督師,從嘉不得已,只好與娥皇再次揮淚暫別。這到底是怎麼了?咄咄逼人的柴榮如此氣焰囂張,難道他定要滅絕大唐不可嗎?娥皇站在廊下遙望從嘉巡江防守的方向,內心悽楚,彷徨難耐。柴榮發兵進攻大唐無非是想吞併李氏天下,可他有沒有想過,這場由他開啟的戰端最後會令多少無辜的百姓遭殃?柴榮在討唐檄文中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麼李氏江山是從楊氏手裡奪來,說什麼李璟以強凌弱吞併閩楚,可歸根結底,直接承受戰爭後果的卻是那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們。為了一己之私,傷及數以萬計的子民,他柴榮又於心何忍?娥皇知道,無論自己內心對柴榮的譴責有多強烈,對他本人有多深惡痛絕,都不可能阻止他決意攻伐大唐的腳步。就像當初李璟攻伐閩楚二國一樣,在他們決定輕啟兵釁之際,首先想到的從來不是處於水深火熱中的人民,而是他們的神聖君權以及開疆拓土的壯志豪情。可是縱使天下都成一人囊中之物又能如何?人生自古誰無死?生前打殺拼來的江山富貴,死後又能帶得走一分一毫嗎?非但如此,他們的貪婪還製造了她和心愛之人的分離,可又有誰看到,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像她和從嘉一樣恩愛的夫妻此時此刻也正因為這場戰爭深陷離別之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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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只恨,身不為兒郎,不能為國分憂,不能解民於倒懸之中,所以只能在昏黃的燈火下繼續跳著她一個人的舞蹈,品著她一個人的清茶,將對他的思念扣在琵琶弦上,一遍又一遍地唱響在曉窗月下。廊下的雪還沒有盡,她不知道,這場雪為什麼飄了這麼久?似乎從去年入冬以來就沒有停歇過,冥冥之中便又給這場戰爭蒙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菩薩啊,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您若真的慈悲為懷,就請施展您的法力,讓這場無聊透頂的戰爭迅速消弭吧!為大唐的百姓,為大周的百姓,為我深愛的從嘉,還有他為國事整日憂心操勞的父親李璟!

然後,她任何的祈禱都無法阻止陷入這場戰爭的所有人滑向更大的災難之中。當柴榮聽聞李谷退軍後,生恐唐兵追趕,便急派大將李重進率精兵渡淮,在正陽以東阻遏來犯之敵。唐將劉彥貞見周軍撤退,便不顧手下勸阻,執意揮師追趕,當行至正陽時,李重進已先他而至,他卻不去進攻,反而命士兵施放鐵蒺藜、拒馬牌,又刻木為獸,企圖恐嚇敵軍。周軍見此,便知他心中怯懦,一鼓作氣衝了過來,劉彥貞猝不及防,被斬於馬下,可憐兩萬大唐兵至此悉數化為泥沙。正陽戰役失敗,苦守金陵城的李璟更加憂心如焚,而柴榮卻躊躇滿志,駐蹕正陽,指揮軍隊繼續進攻,一面圍壽州,一面令大將趙匡胤率軍五千進攻滁州。滁州是大唐重鎮,一旦有失,勢必禍及江南,所以李璟在這裡佈置了重兵,派大將皇甫暉、監軍姚鳳率軍十萬戍守。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儘管準備充分、兵力強壯,歷經百戰的皇甫暉最終還是在二月裡敗在了初出茅廬的趙匡胤手裡。在這次戰鬥中,趙匡胤對皇甫暉三擒三縱,到皇甫暉第三次被俘時已是遍體鱗傷,滿身血汙,連站都站不起來了。趙匡胤問他是否回去再戰,皇甫暉閉目不答,趙匡胤便命手下製作了一隻木籠,抬了皇甫暉送往正陽柴榮駐蹕處發落。

李璟怎麼也沒想到,滁州一戰,大將皇甫暉力竭被俘,大唐的精銳部隊在頃刻間便化為烏有。滁州為淮南屏障,去金陵只一水之隔,如今滁州已失,壽州便孤立無援,無法抵禦周師進攻,一旦壽州再失,盡為平原的淮南之地將無險可守,盡可任周兵驅馳。訊息甫一傳來,大唐朝野震驚,滿朝文武將相無不驚懼。等皇甫暉絕食而逝的噩耗再次傳到金陵之際,群臣更是唏噓不已。

皇甫暉本系中原之人,少時自貝州起兵,跟隨唐明宗李嗣源,共同輔佐唐莊宗成就帝業,明宗即位後,暉自軍卒擢拜陳州刺史,終唐之世常為刺史。保大四年,契丹亡晉,身為晉密州刺史的皇甫暉遂率眾投奔大唐,位兼將相,大小數十戰,從未敗北,沒想到這次居然敗在了趙匡胤手裡,想來也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皇甫暉的死給大唐君臣敲響了警鐘,李璟立即召集大臣殿議,討論對策,豈料這一討論卻又形成了三方迥然不同的意見。一方以太傅宋齊丘為代表,主張守成自固;一方以皇太弟景遂為代表,主張與周議和;一方以燕王弘冀為代表,堅決主戰。三方各執己見,當下好一番唇槍舌劍,李璟心裡已經做好了求和的準備,遂接受了皇太弟景遂的意見,當即遣泗州牙將王知朗奉書於滁州柴榮行在,願以兄事周。柴榮不許,將王知朗扣為人質。李璟無奈,只好再遣翰林學士鍾謨、大理院學士李德明出使大周。其時,柴榮已經移駐下蔡,鍾、李二人便帶著金器千兩、銀器五千兩、錦綺紋帛兩千匹,另有御衣、犀帶、茶、藥等貢品,外加牛五百頭、酒兩千石,作為犒軍之用。哪知柴榮得悉唐第二次遣使的訊息後,想起李璟前次派王知朗出使時所寫的那封願以兄事之的親筆信,不禁平添了幾許不快,又聽說鍾謨、李德明乃是伶牙俐齒之人,想憑三寸不爛之舌遊說自己退兵,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派兵攻打唐東都揚州。那時周宗已經以司徒之職致仕,攜家眷客居金陵,繼任的東都副留守馮延魯實乃無能之輩,聽說周軍來攻,早嚇得魂不附體、屁滾尿流,還沒開仗,就丟下三軍,削了頭髮,化妝成僧人模樣,連夜遁逃而去。周軍兵不血刃,毫不費力就將揚州拿下,那化妝成和尚的馮延魯也被周軍搜獲解往汴京。

馮延魯被執汴京的訊息傳來,大唐朝廷再次亂成了一鍋粥。馮延魯乃當朝宰相馮延巳的異母弟,系朝廷重臣,一旦歸為臣虜,更令朝臣側目。禍不單行,東都陷後不久,光州守將張承翰便舉城降周,泰州刺史方納也棄城而遁。李璟見勢不妙,秘密遣使向契丹求援,誰知使臣剛剛行至淮北,就被周人發現,從身上搜出了蠟丸書,雙方關係變得愈來愈緊張。

就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中,被派去下蔡遊說柴榮退兵的鍾謨、李德明也被扣為人質。李璟不得已,只好於三月再派司空孫晟及禮部尚書王崇質入使柴榮行求和,請削去帝號,奉表為外臣,同時許諾割讓淮南壽濠泗楚光海六州。孫晟乃唐宰臣,位高權重,柴榮見唐朝派其出使,並將先前扣押的王知朗遣回金陵,不過淮南諸州繼陷,對大周來說已是囊中之物,欲盡取江北之地的柴榮當然不滿足李璟提出的割讓淮南六州以求和的條件,索性連同孫晟也一起扣留了。那鍾謨和李德明見王知朗被放歸,又見周師急攻壽州,度旦暮且下,遂偽言李璟震畏天威,乞歸國取表,以一己之舌說服唐帝盡獻江北郡縣及歲輸方物,以期早日還歸金陵。柴榮聽李德明這麼一說,自然心花怒放,立即遣其還唐說服李璟獻城,並託其捎去了一封滿篇盡是盛氣凌人、誚讓譴責之辭的書信。李璟看了柴榮的書信後,心中十分不悅。李德明卻不知進退,當殿盛稱柴榮之威德,請其速速割讓江北之地,免得大軍來討,玉石俱焚,引起太傅宋齊丘、樞密使陳覺、中書舍人陳喬等人的反感,皆言其賣國以悅敵,罪不可赦。哪知李德明見割地之說行之無路,遂攘袂大言,謂周師必克大唐,君臣益怒。於是,李璟一聲令下,賣國求榮的李德明即刻便被拖下去斬首示眾。

李德明一死,割地之議自然擱淺,也無人再敢提及。那邊尚在等待李德明帶來好消息的柴榮本欲返旆北歸,見唐爽約,一怒之下,便揮軍攻向舒、蘄、和三州。舒州刺史周弘祚抵擋不住周軍的兵鋒,眼看城池將破,赴水而死;蘄州守將李福殺死知州王承俊,開門降周,緊接著,和州也在四面楚歌中陷落。然而柴榮並不滿足於此,一邊派人處理所佔州縣的政務,一邊用檻車裝著孫晟直奔壽州城下。當時戍守壽州的是唐大將劉仁瞻,他撫慰將士,悉心防禦,周兵屢次進攻均以兵敗告終。柴榮無奈,只得強迫孫晟出面招降。孫晟雖是文臣,卻也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無論柴榮怎樣逼迫,他就是不肯屈節事周,甚至在城下遙望著城樓上的劉仁瞻大聲吶喊,要其堅守城池,不可開門納寇。柴榮雖怒,卻也欣賞其節烈忠貞,只得作罷。

在周大軍的一再進逼下,大唐淮南之地幾為一空,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安東南一隅的吳越王錢俶也火上澆油,趁江南危急之際,出兵進攻大唐東南重鎮常州。李璟自然經受不起周與吳越的兩面夾擊,但面對形勢日益危急的窘境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再次遣使赴周請罪。李璟這次所上表文寫得哀婉悽切、文采藻然,但柴榮並不管這些,他要的是唐的江山,要的是李氏手中的政權,又豈會因為一通悽楚的表文就放過李璟?眼看著淮南只剩壽州一城,江北之地岌岌可危,他能做的只有斷然拒絕李璟的求和。

…………

陽春三月,本是草長鶯飛之際。往常這個季節,從嘉定會陪著娥皇泛舟秦淮河上,一人吹笙,一人曼舞,曲盡綢繆。而今,國事衰微,身為沿江巡撫的從嘉忙於政事,連王府都很少得回,又哪來的閒情來陪愛妻鶯鶯燕燕呢?娥皇看得出來,這些日子從嘉瘦了很多,所以他每次回來,她都儘量不表現出自己的哀傷和悲痛,生怕自己哪怕一個抑鬱的眼神便會刺痛他那顆柔軟的心。是的,他擁有著一顆柔軟的心,雖然生性淡泊,一心只想做個閒雲野鶴,但他畢竟身為皇家子嗣,在國家面臨如此巨大的困境之際,他又怎能做到視若無睹、無動於衷呢?

這個時候,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她只能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對政治毫不敏感,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毫不關心的庸俗婦人,在他回來的日子裡,依舊在他面前盤旋起舞,依舊在他耳畔淺吟低唱,依舊微露笑靨,十指纖纖,撥動那心愛的琵琶,唱起相思的吳儂軟語,只想為他分擔點滴哀愁。可她淺淡的眼神依舊出賣了她行將破碎的心。在整個大唐後宮都被層層陰霾籠罩的日子裡,生性敏慧的她又怎會是個對世事漠不關心的冷漠女子?他知道,他愛她,就是因為她生了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儘管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可他明白她心裡始終裹著深深的悲愴和惆悵。她不說,不問,只是不想惹他傷心,不想令他難堪,可是總這樣把苦水憋在肚裡獨自一人承受,終有一天她是要垮掉的。他愛她,憐她,不想讓她就這樣為他垮掉,所以在再次辭別之際,他緊握著她的手流下了晶瑩的淚水,為江河日下的大唐,為替國事心力交瘁的父親,為他深愛的她。

“娥皇……”

“從嘉……”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傷痛,望著他淚如泉湧。

“我……”他輕輕將她嬌弱的身軀攬進懷中,用渾身的溫度溫暖著她那顆日漸冰涼的心,哽咽不能自禁地說,“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從嘉……”她緊緊偎在他懷中,“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從嘉,每次看著你離去的背影,我心裡就猶如刀絞般疼痛。我怕,我怕每次的分別都會成為最後的訣別,我……”

“周人一時半會還打不到江邊來,你不用替我擔心的。”他緊緊摟著她,安慰她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想我大唐三千裡地河山,雖然兵馬不及中原強壯,但我們有的是熱血男兒,只要他們在,這個國家就還有希望。一時的失利並不代表永久的失敗的。”

“可是……”

“你在宮裡聽說了皇甫將軍的事嗎?”他伸手輕輕托起她的香腮,正色盯著她問。

她點點頭,哭得一枝梨花春帶雨:“是皇甫暉將軍嗎?聽流珠說,滁州清流關一役,周將趙匡胤初戰失利,後來接受趙普進言,於深夜率兵從山背小路出奇兵一舉攻克滁州,皇甫將軍因此兵敗被俘。周主柴榮勸其歸降,皇甫將軍只是瞑目而臥,既不進食,也不肯接受治療,僅僅過了五天就為國捐軀了……”

“皇甫將軍是好樣的,唐朝的百姓會永遠記著他的。不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甫將軍雖死猶生,他便是死了,陰靈尚不忘報效朝廷,有這樣的忠臣義士保佑我唐室江山,還怕趕不走周朝的不義之師嗎?”“什麼?”她驚訝地盯著他脫口問道。

“皇甫將軍曾在清流關西北邊的北將軍峰上建造了一座烽火臺,駐兵其上,日夜監視北方的周朝軍隊。清流關與滁州城失陷後,我朝一部分將士退守到北將軍峰的烽火臺上。那裡地勢險峻,又居高臨下,趙匡胤屢次率兵攻打都無法攻下,無奈之下,趙匡胤只好斷其汲水之道,把我朝兵將團團包圍住,打算渴死他們。被困三天之後,很多士兵都因為缺水渴得昏迷過去,而就在這個時候,皇甫將軍於深夜顯靈,來到部下被困的山頂,掄起鋼釺,撬開土石,不一會就挖出一汪清泉,並喚醒士兵讓他們齊集到泉邊喝水。皇甫將軍陰靈挖出的泉水不但清涼好喝,而且怎麼也喝不完。士兵們喝足水後,他又顯靈把他們送出敵人的包圍圈,等天亮後才對著士兵們說聲爾等保重,化作一陣清風不見了。”

娥皇並不知道皇甫將軍顯靈的傳說是怎麼從滁州傳到金陵,並傳到從嘉耳裡的。儘管事涉不經,她還是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如果大唐的兵將都能像皇甫暉這樣對朝廷鞠躬盡瘁、生死相依,那麼擁有三千裡江山的大唐國又有什麼理由要懼怕周軍的兵鋒呢?

“還有孫晟孫大人。”他望著她,越說越興奮,“柴榮扣押了奉使請和的孫大人後,想逼迫他勸苦守壽州的劉仁瞻將軍投敵,孫大人不肯,在壽州城下向劉將軍大聲喊話,說:‘君受國恩,不可開門納寇,堅守則名垂青史;投誠則遺臭萬年,將軍慎之!’你說解氣不解?”

“孫大人一門忠烈,與皇甫將軍同為唐室肱股,實為江南幸事。”

“你知道柴榮聽了他那番話是怎麼說的?”他怔怔盯著她的眼睛,“柴榮聽了孫大人那番話,怒不可遏,他瞪著孫大人質問說:‘朕命你勸降,你卻讓他堅守,是何道理?’”

聽了從嘉的話,娥皇突然感覺到一股暖流漫溢過全身:“那孫大人是怎麼回覆柴榮的?”

“孫大人說:‘臣為大唐之臣,豈能教唆節度使外叛?陛下麾下文武大臣倘對陛下不忠,陛下要之何用?’一句話頓時說得柴榮啞口無言,只得作罷。”

“要是滿朝將相都像孫大人、皇甫將軍那樣忠烈就好了。”娥皇忽地想起前些日子被斬首的李德明,不無悲慼地說,“但願菩薩保佑我大唐江山免遭塗炭,保佑你一切平安,保佑……”

“娥皇……”

她輕輕將他推開,正色盯著他說:“國事維艱,此刻豈是你我兒女情長之際?若國不保,又哪來的家?身逢亂世,妾身只願菩薩保得相公一生平安,只願……”

她傷心難禁,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淒涼中卻又聽他在風中吟唱起李璟新寫的《攤破浣溪紗》詞: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的詞總是能將人潛伏於心底的感傷於瞬間噴湧而出,他以思婦之口,用錦繡文字委婉地表達了身處戰事紛亂之中的惆悵心緒,然而,從嘉與娥皇心底升騰起的那份悲慟又何嘗不是如此?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聽著從嘉憂傷的吟唱,品著李璟惆悵的詞句,恍惚中,娥皇彷彿真的看到那獨居重樓之中的思婦正守著一窗寂寞,於百無聊賴中慵懶地舉起雙手,將珍珠串成的簾子輕輕卷起來掛到了玉鉤上。簾子是珍珠串成的,簾鉤是玉製成的,站在窗下悵望郎歸的思婦更是青春正好的婀娜女子,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可惜仍是春恨滿懷。沒他注視的日子裡,縈繞在這屋裡的註定還是那股欲說還休、言之不盡的憂愁,本想“手卷真珠”於重樓望遠觀景,但是看著那春綠與落花,心中的悽苦更添了一個“勝”字。

“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娥皇不知道,接下來的這一句“風裡落花誰是主”居然一語成讖,多年後,唐王朝到頭來終是做了風裡落花。此時此刻的她只看到那個思婦繼續矗立在窗前,靜靜思念著遠方的情郎,縱是眸中有淚,也無法洗刷她內心的悽楚。風過處,原本還在枝頭嬉戲鬧春的花兒紛紛吹落,在她憂傷的思緒裡紛飛,直至不見。她便一直守在那裡,守到日落黃昏,守到月上西樓,守到陰雲密布,仍舊站立於黑暗中,張開雙手,散亂髮絲,任淚水在溫潤的肌膚上滂沱。倦了,便趴在窗臺上掰著手指數著他的歸期;怠了,便倚在闌干上閉上眼睛想著他俊美的容顏,就那樣輕輕淺淺地,眠在了風中,愛也悠悠,思也悠悠。

那些凋零的花兒呀,你們如此的美麗,如此的曼妙,卻不得不在風中無奈地飄零著,放眼望去,這三千裡河山,到底哪裡才是你們的歸宿呀?其實……我何嘗不是那日漸凋殘、隨風盪漾的花兒?國破山河碎,哪裡又會有我的歸宿呢?娥皇越想越覺得茫然無望,只是淚眼婆娑地望向同樣憂傷的從嘉,半晌無言。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娥皇記起《藝文類聚》中所引《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有二青鳥如烏,夾侍王母旁。”西王母有青鳥傳信,可自己的青鳥又在何方?

“青鳥”“雲”“丁香”“雨”,一幅雋美的春雨畫卷如在眼前。這一切,原本都是李璟所感所應,然家國遭難、戰事不斷,他卻無心欣賞春天裡的美景,遙望頭頂盤旋飛去的鳥兒,卻是愁上加愁,滿是他積壓於胸卻又無法排遣的悵恨。對思婦來說,愛人遠在天邊,久而不歸,雖然青鳥在天上盤旋飛舞,經常飛臨她獨居的小樓之上,卻始終對其思夫的心情視若無睹,“不傳雲外信”,致使她朝慮暮念,日夜蒙受刻骨相思的煎熬,時時遭遇春愁春恨的擠壓。

可是,這還不算完,非但青鳥不肯為其傳信,就連那雨中盛放的丁香花彷彿也凝結著思婦的無限憂愁,再次引發了她的離情別緒。那些愁緒彷彿絲蘿般緊緊纏繞住她嬌弱的身軀,壓抑得她透不過氣來。無論她怎樣努力,怎樣撕心裂肺,那個“愁”字終是揮之不去。思婦無法擺脫相思之苦,盡是濃濃的惆悵,李璟面對周大軍壓境卻無可作為,亦是百般無奈。

“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算了吧,不去想那麼多了!就任那丁香花兒結著愁緒伴她在這風吹雨打中去慢慢消磨時日吧!她輕輕嘆息著,於不經意間扭過頭望向暮色裡昏昏沉沉的三峽水,那江水就像她的愁怨,無窮無盡,自天際滾滾湧來,如“天流”一般的長……

詞中的哀傷頓時襲傷了娥皇和從嘉那兩顆柔弱的心。他們兩兩相望,淚眼潸然,只是不知父皇筆下那風中搖擺不定的“落花”,是否象徵著大唐日漸衰弱、風雨飄搖的政權?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然內心卻裹著和詞中思婦一樣深厚的惆悵,只是思婦為思念遠去的情郎而惆悵,他們卻是為江河日下的蕭條國事而惆悵。或許,他和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是的,他和她都知道,人世間有一種情愫叫作等待,莫名其妙的等待,等待命運的安排,等待現實的打擊,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在巨大的災難尚未降臨之前,除了在寂寂裡無語等待,他們還能做些什麼?

“風裡落花誰是主?”娥皇將從嘉送到門外,直至目送他的背影踩著春風的柔情消失在天際,才將這句悲愴的詞句輕輕念起。“誰是主?”她心裡突地生出一種莫名的不安,卻又說不好究竟是為了什麼。誰是主?風裡落花誰是主?為什麼總覺得這句話沐著一種神秘的哀絕的色彩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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