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桑樹的枝葉開始抽綠返青時，又一個春天來到了。

那天，給古瘋婆子做過壽，柳三棉便去了墟城師專學校。江大明把柳三棉叫到他房間。柳三棉沒想到江大明會住在學生樓的一間斗室裡。一幢五層的男生宿舍把一樓的樓層隔開，讓學生從二樓直接上樓，一樓便成了教職工的住房，都是單間。一條東西方向的樓道象深深的邃道一樣又黑又長，江大明便住在幽暗的最裡處。

樓道裡沒有路燈，有的只是每個房門旁堆放的爐子、煤球、閹鹹菜的缸缸罐罐和一些雜物。

“三棉，其實，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孩子。你的情況我也知道一些，這些年以後，你吃過不少苦，現在來我們學校拿文憑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當官。當初，我和黑爺玩槍桿子時還沒有槍高，忙裡偷閒識幾個字，以後又轉戰南北。學點東西不容易。你們現在條件真好，為什麼不多學點呢？書讀多了總不是壞事，聽說你和一些亂七八糟的人在一起天天鬼混，我很失望，不能學點東西嗎？”

“很難靜下心來讀書了。”

“惜哉。昂昂獨負青雲志，下看金玉不如泥。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我平素以為你少聞鄉野，英才薄世，一定是胸懷管樂之志，身懷伊侶之才。今天一言令我失望呀。”

“江老師，春秋文化輝煌燦爛，諸子百家爭奇鬥豔，最後還不是梵書坑儒。康有為公車上書不過是杯水車薪，難解大清王朝傾覆之危。馬克思說，資產階級由於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目前我們國家大開門戶做生意，這真是好世道。以後的政策變與否，但個體經濟的發展必將促進我國國民經濟的發展，過去那種地方和民主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都將會被各民主各方面的相互往來和相互信賴所代替。我覺得國家現在對外開放是順乎天時地利的。匈牙利經濟改革之父涅爾什雷熱在許多專著中指出，社會主義國家在經濟要從基礎做起。我們國家的經濟基礎就是個體經濟，擴大再經營，與國民經濟搞橫向聯合，承擔著舉借外債的責任和義務，扼制通貨膨脹。以後，亞太經濟區的黃金市場必將在中國。國家沒有錢不行，我很有野心，準備身體立行地摸索一些經濟之路，我要為國富民強做到問心無愧。想報國，總是要有些資本，要有手段。以後，我想執掌這個城市，只有那樣，才能實現我的政治理想。”

“你太富於幻想，時下只是經濟社會，是經商熱，民風日下，奇貨囤居昧著良心賺錢，目無王法地倒買倒賣是要受抱應的。柳三棉，錢字是帶鐵鉤的，政治都是結黨營私，我勸你趁早回過頭老老實實做點學問。過江之鯽，人云亦云，成不了大事。人，要安於天命。周易說，素與往，無咎。”

柳三棉的太陽穴有點痛，就在他想起身告辭的當兒，有兩上人來找江大明。柳三棉站起身說要走，江大明說：“不要見外，這位是我們的副館長柳子山，剛從日本講學回來。柳館長著作等身，是研究敦煌學的，在寫作上你們該有共同語言。”柳子山非常友善地和柳三棉握一下手。

聽了江大明對柳三棉的介紹，柳子山說：“報社大記者，年輕有為呀。我在寫作上只是信手塗鴉，希望以後能有機會交流一下。”

“不，我現在調到宣傳部了。”那時，柳三棉還沒有認識龍彪，對未來，只是過多的設想。

江大明說：“我老了，以後都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給學校打過幾次報告要退下來，學校總是不願意。”

柳子山笑了笑說：“江館長老當益壯，建國後一直負責我們學校圖書館的籌建工作，學校怎麼會捨得讓你退呢。再說，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小地方離退休制度也不怎麼健全，校方既然要留你，就說明你還是有潛力可挖掘的。江老師是咱們學校的活寶呀。”

“是一塊朽木了。”江大明笑容滿面地說，“朽木不可雕呀。”

站在柳子山身後的一個小女孩，一直安靜地聽著別人講話，柳子山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把他身後的小女孩推到江大明面前說：“江館長，我都說過了，什麼事你不要等著我再定，你畢竟是一把手嘛。今天校領導又單獨找到我，說要把這個小丫頭塞到咱們圖書館來。她叫古青鳳，我看了一下她的簡歷，還不錯，是武漢大學的高材生，咱們圖書館也該有一個正式懂專業的人員了。不過，我的意思還是讓她先到報刊資料室去鍛鍊一下。以後，可以把那個資料室分為期刊科和資料科兩個科室，老館長，你看呢？”

江大明笑容可掬地說：“就按你的意思辦吧。子山，我只是一個老學究，早都是該退下來的人，以後，單位各方面全靠你呀。”

柳三棉要告辭：“江老師，你們談工作吧。”

柳子山說：“不妨事的，柳三棉，我只是來向江館長匯報工作的。如果不方便，我和青鳳這就走。看來我和青鳳來的真不時候，打擾了你和江館長談話，多不好意思呀。”

江大明說：“柳三棉是我很很賞識的一個後生，現在思想上有點不穩定，子山呀，現在真是物慾橫流，能靜下心來做學問的人越來越少了。我覺得按柳三棉的個性，還是適合做學問的，如果能有一個好的環境，一定會學有所成的。”

“象個做學問的人，柳三棉，以後歡迎到我們圖書館來看書。”柳子山說，“圖書館是一塊淨土，柳三棉，這個環境不錯的，我覺得年輕人還是應該多讀一點書。這次去日本交流敦煌學，我兒子大進想留在那裡半工半讀，我知道，他看中了日本山頭火電器公司的優惠待遇，但我就是不同意，還是堅持讓他回來了。不過，這孩子心很野，總想到外邊闖。大進也許被我叨嘮得受不了，他居然說，如果一定要讓他留在國內，他就要進我們的圖書館。真是笑話。不過，細想一下，他要是真進了圖書館，我們父子也正好天天在一起研究敦煌學。這小子是從小受我的薰陶，耳聞目睹，潛移默化，沒有想到他在敦煌學上還真有一些自己獨特的見解。這叫後生可畏呀。柳三棉，聽我們老館長的話，靜下心來，老老實實做點學問。”

柳三棉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時，江大明是墟城高等專科學校圖書館的館長，他一直對柳三棉對關懷備至。

柳三棉離開墟城高等專科學校。他感到肺部有點痛，一陣咳嗽，黏膜受到強烈的刺激，吐出一股象痰又不是痰的異物。“罰款五角。”柳三棉聽到聲音後懶洋洋地掏出錢，遞給眼前一個陰森森地老太婆。走在街上，柳三棉感到自己是個窮光蛋。搖滾樂很刺耳，廣告牌也很紅，只是有點象血。肺部一陣絞痛，柳三棉以為自己在飄，象一顆行星繞著恆星轉，總是不著邊際。很滑稽，整個世界都很滑稽。

老邁而傲慢的黑桑樹在春風中伸著懶腰，巨大而醜陋的臂膀和手指在激動地顫抖。黑桑樹受不住春天的誘惑。但熙熙攘攘的人群是不願顧及它的。松柏蒼然，梧竹疏秀，樗櫟臃腫，荼蘼稼弱，遲鈍而骯髒的市井生活是同樣不願顧及它的。——柳三棉呆呆地望著那棵黑桑樹，忽然覺得自己很獨單，似乎眼前的黑桑樹就是一個孤單單的我。柳三棉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深而繁鮮，淺而煒燁，總能放形闐門之外的我置於他們之中，鼻息鼾鼾，象他們一樣不怒不喜不憂不恐不寒不熱不溼不霖，柳三棉自以為是這樣的。

臺灣“紅唇族”的成名曲從黑桑樹咖啡館傳出，柳三棉想進去放鬆一下。

走進黑桑樹咖啡館，一個穿著黑衣的女子笑吟吟地走向柳三棉。黑衣女子看上去嬌小，顯得懶洋洋的。她的眼青很重，唇膏也很濃，象血。她說她叫黑花。黑花跳起舞來很迅速，象受魔法一樣，只要柳三棉的胳膊輕輕地一動，她就象根柔軟的桑樹枝。柳三棉感到黑衣女子熱烈的肉感透過手指傳到手背再傳到肉體。一曲終了。黑花走向柳大春。正在這時，門外響起警笛聲。逮捕證。手銬。柳大春和黑花被扭上警車。眼前的一切都是瞬間發生，快得讓人感到象在做夢。

柳三棉要了一瓶烈酒，悠閒地聽著舞曲，葉雲兒想買下這家咖啡館，他設計著黑桑樹咖啡館經過改裝後將會是什麼樣。幾年的慘淡經營，合化的全部家當都在這兒。葉雲兒要和合化一起聯營黑桑樹咖啡館，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合化的妹妹羅蘭。合化說母親非常寵愛羅蘭，搞咖啡館這個營生全是羅蘭的主意，母親什麼都依順著羅蘭。羅蘭剛出世時，柳三棉那時正患腎病。人之精氣藏於腎，猶井水之下伏於九泉也。井水之下而能上者恃綆，精氣之下而能上者恃息。息者人身之綆也。綆長則瓶能至水而功上行，綆短則汲不及甕而功敗。

?……黑爺講著讓柳三棉似懂非懂的養身之道。

黑爺終於在荒禿禿的龍山深處打到一隻小馬鹿，他讓古瘋婆子快找盆來接鹿血。幼鹿嬌若是羊還活著。勻稱的體態，悠美的線條，高和的毛色，象珊枝一樣的鹿茸嫩如春筍，眨著一雙孩童似的眼睛。黑爺說，皇藏峪深谷中才能找到獵群。黑爺說他一露面幾隻羚羊便炸開赤褐色的長毛飛馳而去，高大如馬的老鹿先是吃驚地張望，接著便呼地一聲騰起前蹄，躍過深澗幽頰逃走了。

當然，小鹿被擊中了。

黑爺又問：“何茹呢？”

古瘋婆子說：“去飼養廠了。”何茹剛到飼養廠就聽到毛鬍子打罵羅盼霞的聲音。花嫂迎上何茹小聲說：“小羅子不正道，和展衛成勾勾搭搭，被毛鬍子發現了。”

何茹撥開花嫂，看到毛鬍子正用皮帶兇狠地抽著羅盼霞，便急忙走上前去從羅盼霞懷中接過呱呱啼哭的嬰兒。毛鬍子大呼一聲：“我們家的閒事不用你管。”“沒有人性。”聽到何茹的罵聲，毛鬍子怪叫一聲奪過嬰兒就要朝地上摔。花嫂急步上前搶過孩子，對呆立在門外的合化說：“快去叫人來，就說這兒要出人命。”“啪”地一聲，鑲著鐵環的皮帶重重地擊在花嫂頭上，花嫂象一截劇倒的樹樁，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羅盼霞停止哭聲，愣愣地望著毛鬍子轉身放開床上狼狗的繩索，用手指一下毛鬍子說：“上，咬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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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狼狗很聽話地伸出血紅的長舌頭，瘋狂地撲向毛鬍子。但它的眼前是銀蛇亂舞的皮帶，連續幾次都撲空了。它有點激怒，嚎叫一聲露出它先祖的野性，兇狠地向毛鬍子反撲過去。它的兩隻眼睛溢著血，渾身黃膘毛象綢子一樣的抖動一下，引頸縮頭臀部象下一壓，前腿驟然騰空，後腿猛地一蹬，便很俊美很瀟灑地把毛鬍子壓倒在地，“喀哩喀嚓”幾下就把對手的喉嚨咬斷了。何茹忽然慘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向狼狗，把狼狗很很地踹向一邊。

狼狗瞪著紅紅的眼睛望著它的主人，羅盼霞一臉驚恐地不知所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