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徹刃同學？”
深藍色的天空下，坐在鳥居上的少年身形並不能看得很清晰，石階下通明如白晝的祭典燈火對映而上，綠谷出久看著對方輕輕將紅色的天狗面具推到頭上，認出那熟悉的面容，胸膛中彷如經歷了逢魔時刻的激烈心跳才逐漸平息。
“嗯，是我。”徹刃環輕輕晃動著小腿，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鳥居上，只是沉靜地垂眼看著腳下綿長的山路階梯與小半的富良野市，沉默了一會兒，他再次低下頭，對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的綠谷出久垂下了鐮翼。
柔韌的翼身逐漸延伸，從鳥居的頂端垂到了綠谷出久的面前，輕輕勾了勾：“從這裡看富良野很漂亮哦……要上來嗎？”
徹刃環垂眼看著綠谷出久，對方在思考了一會兒後，慢慢點了下頭。
鐮翼卷了起來，翼身在綠谷身上纏了兩圈固定，接著綠谷就感覺被纏住的位置微微一緊，腳下逐漸懸空，鐮翼的翼身開始平緩地帶著他上升，沒一會兒就把他放到了徹刃環的右側。
那兩支鐮翼縮回徹刃環的身邊，就草草地在少年深藍色的浴衣外纏了一圈，兩把鋒利的鐮刃被其主人用手掌輕輕握住，放到了雙腿上。
“你看。”徹刃環指了指前面，“很漂亮吧？”
綠谷出久趕緊把眼神從對方身上收回，看向了對方指向的方向。
“啊……”
明亮的金色燈火從腳下鋪展開，星星點點沿著田舍與道路交錯，明明暗暗的燈光點綴著居住區，它們沿著起伏的坡道逐漸收束到腳下。從長長的石道階梯往下，大片大片的燈籠串著聚攏在一起，祭典的人群來來往往穿行其中，愉快的鼓點在耳邊跳躍，明明站在階梯上只能看到樹冠之間若隱若現的祭典，坐在這裡的時候卻能一覽無餘。
“真的，好漂亮啊。”綠谷出久忍不住讚歎道。
“是吧……”徹刃環撐著下巴呼呼地輕笑了起來，不過他也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從旁邊端起了一次性盤子，遞到對方身邊。
綠谷低頭看了看，那是兩串烤雞肉，他拿起了一串咬在嘴裡，口中含糊地說著：“謝謝。”
氣氛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道為什麼，在面對綠谷的時候，徹刃環總是很容易冷場，也許剛開始認識時那段時間不停的尬聊和鬧僵也是造成他們氣氛僵硬的原因……？
明明一同戰鬥過，交流過，甚至連危機都一同遇到過，為什麼直到現在都不能正常地交流呢？徹刃環感覺非常地頭痛。
“其實啊，最近我一直都在想著……”他還沒想到要怎麼交流，綠谷卻是率先開了口。
“……想什麼？”徹刃環輕輕問道。
“果然，我還是有些在意，體育祭那個時候的事情……”綠谷出久抓抓頭髮，轉頭看著徹刃環，綠色的眼眸邊緣映著祭典明亮的燈火，“徹刃同學對我說過的話。”
“我說過的話……？”
“徹刃君對我說過那句‘稍微有些羨慕’，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綠谷盯著徹刃環，他發現對方的眼神在自己話音剛落的瞬間就開始不安地向著旁邊飄移，少年立刻強調道，“我很在意，非常地在意啊！之前知道歐路邁特的事情時也是，如果徹刃同學真的有什麼想要對我說的話，請告訴我。”
“……”徹刃環感覺自己被抓住了，直面質問的瞬間，血壓彷彿都在上升，掩藏著的部分被扒開，他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點了下頭。
不論是衝突還是契合，與其思考糟糕的後果，最重要的是踏出交流的第一步，這是在和切島搭檔的期末實戰考試結束之後，徹刃環才逐漸理解到的教師的分組理由——只是在心裡思考，總是沉默的話，什麼都傳達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
“說到底，還是轟的事情，讓我稍微有點羨慕……”徹刃環慢慢地說道，“淘汰賽你們戰鬥的時候，你是對他說了什麼……轟看起來一身輕鬆，完全放下了包袱，我才會覺得……哈啊……”
慄發的少年低下頭來，手指摩挲著雙腿上放著的鐮刃：“是啊……到底應該要從什麼地方開始說呢……”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個性顯現的時間大致上都是四歲左右，個別複雜的晚熟個性，才會在五歲之前徹底顯現……”徹刃環開了個頭，他低頭看著鐮翼，“綠谷，你知道‘天生延伸肢’嗎？”
“誒，我、我是知道……那是從出生時期就會顯現出的肢體個性，dna層面的物理狀態在出生時就顯現在身體上，造成從新生兒時期直接帶著延伸肢開始成長……也就是天生就帶著個性出生，而不會再有四歲時期的個性顯現。”綠谷出久顯然也有著大量個性相關的知識，“也就是說，徹刃同學就是……‘天生延伸肢’攜帶者之一？可是……徹刃同學的個性是……”
他想起了徹刃環的個性，一下子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對哦，就是你想的那樣了……”徹刃環臉上露出一個苦笑的表情，“我的父母都只是普通人，突然有了個從出生起就會不停破壞周圍的新生兒，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呢？”
“他們根本沒有辦法使用普通的方式來養育孩子，沒有辦法照顧孩子，甚至都沒有辦法觸碰，因為孩子的延伸肢根本不聽話，不斷地、無差別地破壞著周圍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親生父母在內。”
“我的父母，他們雙手上的傷痕直到現在，依舊沒有消退……其實後來他們也採取了許多的措施，就比如說，把周圍的家居和床鋪換成金屬的，想辦法用鏈條把延伸肢鎖起來，又或者，把這裡折斷的話……”徹刃環抓起一支鐮翼，手指輕輕點著翼身與鐮刃交接處的環狀關節，“它暫時也會平靜下來，不再亂動。”
“父母也曾經商量過，是不是徹底將它徹底切除才比較好……但因為鐮翼的根部和脊椎相連，做手術取下的話會有癱瘓的風險，所以這個提案最終也是不了了之了……”徹刃環搖搖頭道，“其實那時候的事情，我也是隱約有些記憶的……那時候真的很小，父母又是大人，他們瞭解我的個性後做了各種準備和防範，所以最後也沒有出現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
“然後在我稍微長大一些，被送去了幼稚園之後，問題還是出現了……在一群兩三歲還沒有覺醒個性的孩子們中，天生延伸肢也是非常令人矚目的存在，感覺煩躁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甚至開心的時候，它們都會四處暴走……我的幼稚園老師，因為午休的時間該去睡覺，拿走了我手上的書，我只是有一瞬間的不開心，她就直接挨了一刀，流了很多的血，大家都在哭……可明明、明明當時我並不想那樣傷害她……”
想起當時的事情，徹刃環的雙手就有點顫抖，他握緊了手中也在跟著咯咯顫慄的鐮刃。綠谷出久坐在他的身邊，神色複雜地看著一直以來都表現得很強大的徹刃環緩緩剝離日常，顯現出那些脆弱的部分。
“一次又一次……根本沒有辦法控制，人的身體實在是太脆弱，稍微觸碰一下就會裂開，然後血流出來，發出悲鳴聲……我的拒絕會傷害別人；我的厭惡也會傷害別人；我的恐懼會傷害別人；我的喜愛…同樣也在傷害著別人……如果沒有這些感情，或許會輕鬆很多吧……”徹刃環慢慢平靜下來，口中繼續說道，“然後那段時間，我的精神排斥特別嚴重……我不再理睬別人的搭話，也不嘗試去與任何人進行交流，父母沒有辦法，在我三歲左右的時候，將我送到了兒童個性指導與心理矯正設施。”
“……兒童個性指導與心理矯正設施？”綠谷驚訝。
“總有些孩子因為個性使用偏差或無法控制地濫用而產生一些事故，那裡是關於管理學齡前兒童個性使用和心理輔導的設施……基本都是五六歲的孩子，普通兒童四歲顯現出個性時，通常能力都不強，不容易出現事故……但發展一段時間後就不一樣了。”徹刃環緩緩回憶道，“那裡只有我是三歲，在那裡住了大概有…將近一年的時間，然後被專業人員心理評估透過後離開……在那時候我就開始慢慢鍛鍊它們了。”
“只是，跟父母的關係，依舊還是……”徹刃環抿著唇，“那一年的時間，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看起來比我沒有離開的時候要開心得多了，接我回去的那天，鐮翼還是不能完全控制、鉤破了沙釋出時的瞬間……我還是真真切切感覺到了，他們果然，還是討厭著我的個性啊……所以現在即使不會再弄壞東西，我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我沒有辦法面對父母，而我的父母也沒有辦法面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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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谷，一個人被父母討厭著自己的個性，甚至連他自己也討厭著自己的個性的時候——你覺得這要怎麼辦才好呢？”
“……”綠谷無比困擾地看著他，雖然沒有明確地指名，但他當然是聽得出來，徹刃環在說的人就是他自己。
“成長到現在，鐮翼大概也能控制了，但想要完完全全地掌握，終究還是有些困難，就和13號老師說的那樣，走錯一步，就會成為能輕易殺人的【過於鮮明的個性】……像是…決賽時對爆豪做的那樣，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哈啊……”
徹刃環抬起頭，遙望著頭頂的星空，鐮翼從他的腿上滑下來，鐮刃垂蕩在身側，細微地晃動著：“不論是同伴還是敵人，不管是有意的或者無意的，使用個性就是在傷害他人這件事，我到底還是……在害怕的啊……”
說著說著，他甚至都快將身邊的人忘記了。
徹刃環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那麼能叨叨，煩悶的鬱結不斷不斷地從腦子裡溢位，心聲不停吐露出來，叨得他嗓子都有些發乾了。
“徹刃君。”綠谷慢慢出聲了，他聲音有點沙啞，太多的資訊衝擊，讓這個少年心裡也是亂糟糟的，寧靜的夜色裡，他聽見身邊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需要說些什麼呢？
應該對他說些什麼呢？
現在又可以說些什麼呢？
徹刃環在自己的世界裡築起高牆，不斷地打轉，徒勞地在死循環之中尋找著出口，他並不是像小時候的轟那樣在一瞬間被推入了深淵，而是緩緩地、緩緩地，一點一點被痛苦的藤蔓纏繞住，拉拽著沉入深不見底的沼澤裡，變得漸漸無法呼吸。
——所以他早就想說了。
——所以他才說不出口。
——所以他又不得不說。
於是就這樣猶豫著、沉默著、輕輕掙扎著，終於被自己逼問之後，才迷惑地、小心翼翼地，輕聲吐出了那句微弱的——【救救我】
“徹刃君……你是為什麼…想要成為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