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晉十九年
冬雪紛飛東方非剛步出文淵閣沿著鋪上黃色琉璃瓦的屋簷下走回內閣途中有官員疾步奔過來。
「大人!輔大人!」
東方非停步懶洋洋地睇向來人。
「怎麼了?誰準在你宮城裡大呼小叫隨意奔跑的?」
「輔大人下官有要事稟告。」內閣一人為其餘為群輔。說話的官員是群輔之一他覷向東方非身邊抱著文淵閣書冊的小太監遲遲不敢說明來意。
東方非不以為然地說:
「不過是個小太監而已他要有膽去告密本官可歡喜得很呢。」
「奴才不敢。」小太監忙道礙於懷裡的重冊只能拼命彎著身子以表忠心。
東方非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輔大人近日皇上頻頻傳喚曹泰雪方才訊息傳來皇上打算擬詔明年擇日冊封曹家道士大人可曾聽過?」
「沒聽過。」也許有人提但他心不在焉。
「他跟國丈是同掛如今國丈勢力坐大為什麼去年您要暗許曹泰雪進宮?」
「本官做事需要向你報備嗎?」
「不不下官只是、只是怕大人在朝多受阻礙何況暗箭難防……」
「暗箭?」
「正是。」忙不迭地告密:「去年新科狀元盧東潛雖入內閣但他一心想取代輔大人的地位這幾個月他與國丈爺走得很近……」
「這種小事也叫暗箭?人一入朝野心就大了這並不意外啊在內閣之中哪個人不想取代我這個輔?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啊。」東方非不以為意道。
會來通風報信絕不是出於忠心而是怕背後靠山失勢而已。內閣自他開始干政它日由其他人取代輔之位也絕對戀棧權勢不肯退居幕後甘願當個文書官員老禿驢跟盧東潛倒是互相利用……東潛哼同名之人居然相異如此之大?盧東潛在他眼裡不過是條攀炎附勢的一條狗而已而阮東潛卻是....
「不知晉江水患整治如何了?」東方非忽而脫口。
「說起晉江水患今早奴才瞧見戶部阮侍郎回戶部……」見東方非訝異瞪他小太監立刻噤口。
「阮東潛回來了?怎麼沒在早朝看見他?」
「奴才只知阮侍郎剛回京就到戶部報到其它都不清楚……」
東方非聞言不再細聽直接冒雪走向禮部。
一年了啊……他在朝中也無聊一整年了每到夜半三更想起阮東潛那硬骨頭時他總有些興奮與不捨去年真不該放他去處理晉江水患從此一別京師縱有迴音也只是水患公文而已。
朝中少了一個阮東潛照常運作;他少了一個阮東潛根本沒有樂趣可言。朝中**再正直的骨頭也軟了下來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等著阮東潛再回朝的那一天讓他親手再折斷阮東潛的骨頭抹去他小臉的倔強與正氣--
他迫不及待了真是迫不及待了!這種期待感比起任老禿驢勢力坐大再玩弄還要讓他感到無比興奮。
「輔大人?」
清亮中帶點穩重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東方非怔了下緩緩轉身。
「輔大人戶部阮侍郎在此向大人請安了。」阮冬故做了個大禮再抬臉時秀美貌色依舊卻沒了稚氣男孩氣盡退連帶地骨子裡的倔強也不見了。
「阮東潛?」他所認識的阮東潛絕不會主動叫住他打招呼的。他所認識的阮東潛恨他入骨啊。
「是啊。」阮冬故受寵若驚道:「大人還記得下官?」
「怎麼會記不得你怎麼回京了?」東方非攏眉注視她不敢站直的身子。
「沒有三五年是沒法完工的下官此次請假入京想回戶部跟大人們打聲招呼....大人?」
東方非臉色不悅道:「你不在現場監工不怕鬧出亂子嗎?」以往的阮東潛必時時刻刻監守其位什麼時候也變得跟朝中官員沒有兩樣了?
這就是這一年來他朝思暮想的阮東潛嗎?
阮冬故含笑道:「大人請放心我信任我手下的人。」
東方非哼了一聲視線落在她一身公服上總覺今日的阮東潛與去年那個硬骨頭的少年有所差別……是哪兒有差呢?是語氣太恭敬還是……突然落在她腰間牙牌上。在京朝官皆佩牙牌方便出入去年她的牌穗不過是條青紅線結而已今年她牌穗下竟是串著小小的珍珠。
他一言不抬眸注視她良久再開口已無熱情。
「阮侍郎你可收了不少賄啊。」
她一怔連忙道:「下官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願。「你也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本官對你真是失望。」
她一臉迷惑卻沒有追問。
有官員從戶部出來一見她背影高興地喊道:
「阮侍郎下班之後……輔大人下官沒現您在場……」
東方非看了官員一眼道:「怎麼?本官在場礙到你說話了嗎?有話直說就是還是你跟阮侍郎密謀反本官嗎?」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戶部官員又是作揖又是喊冤:「輔大人今天康親王有夜宴阮侍郎正好回來說想開開眼界所以、所以……」這倒楣康親王是偏國丈爺的偏又讓內閣輔給撞上了。
東方非盯著阮冬故問道:「是這樣嗎?阮侍郎。」見她面露為難他不屑撇唇拂袖反身離去。
走了幾步回頭一看看見阮東潛與另一名官員恭敬地站在左方作揖不敢抬頭。連這種大小尊卑的官道也摸個透徹了嗎?去年真不該下重藥讓這少年再也回不到過去正直的阮東潛了。
「阮侍郎去年本官送你的禮可還在?」
「在下官小心儲存不敢有所損毀。」
「今天本官再送你一樣。」
她微一楞抬起頭看見他笑容可掬地又走回她的面前。
「本官送禮一向只送適合的東西。」他輕輕使力手頭扇子立成兩折。「這一把斷扇就送給你。」
阮冬故小心地接過不一語。
俊臉的笑意毫無暖意他隨意睨了她一眼揚起眉道:
「阮東潛、盧東潛哼又有什麼差別呢?」他笑了一聲不理風雪逐漸增強頭也不回地走回內閣。
身後傳來低聲的交談--
「阮侍郎輔大人是什麼意思?盧東潛是內閣的人你是戶部的官員壓根是兩個人啊……」
「東潛愚鈍也不算懂……對了黃冊……」
「我帶你去看阮侍郎你看那種東西做什麼?」
「下午無事可做我也不想回巷裡舊屋隨意看看也好啊……」
*****
萬晉二十年正旦冗長的大朝會結束之後出了東華門各家官員的轎子已經候著。東方非正要上轎時不經意地看見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大雪裡。
大朝會文武百官都在但阮東潛請假照說不必參加。他心裡起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阮東潛出入戶部頻繁只是他早不將此人放在眼裡就沒特別注意。
青衣循著視線往後看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請阮大人過來?」
「不必。」東方非入轎淡聲道:「以後不必再提他。」
「是。」青衣吩咐轎伕起轎隨即問道:「大人回府嗎?」
「青衣你猜有多少人在東方府前等著拜年呢?」每年都一樣日子毫無驚奇可言。「在城裡繞個幾圈積雪走不動了再回去。」
青衣微微點頭走在轎子側面。
「青衣你跟在我身邊很久了你最快活的事是什麼?」他隨口問。
「青衣最快活的日子是去年。」
「去年?」轎內的聲音帶點輕訝。「我可記不得去年你遇上了什麼好事。」
「大人快活就是青衣快活。去年您一提阮大人就快活青衣自然也高興了。」
「我不是叫你別提阮東潛了嗎?」
「是。」
過了一會兒東方非從轎窗看出去瞧見雪愈下愈大街道兩側的店面大部份已經關上還不及傍晚天空早是灰濛濛的一片了。
他想起來了去年跟阮東潛初遇就是在這京師大街上。那時他只覺一個小小的少年真傻氣竟然敢赤手空拳面對搶匪後來現阮東潛胸懷磊落是個既頑固又光風霽月的少年若是去年他取下這少年的斷指任由阮東潛繼續在朝中橫衝直闖也許今天他還有樂趣可言--
「啊…….」
「怎麼了?」東方非問道。
「沒小的方才看見阮大人從對街走過。」
「大過年不待在家裡那就是出門拜年了。」這種官員他見多了。
「阮大人一身布衣不像拜年。」
「哦?怎麼他身後沒跟著那兩條狗嗎?」
「大人聽說阮大人兩名義兄留在晉江沒有回京。」
那兩條忠狗不是忠心耿耿的嗎?東方非微感訝異卻沒有深究的打算「青衣你是打哪兒聽來的?」他從不知他身邊的護衛廣知京師訊息足比三姑六婆。
「大人青衣是在街上聽到的。」
街上?阮東潛有名到京師人人皆知的地步嗎?東方非覺得有異喊道:
「停轎!」
他一出轎油紙傘立即為他擋住大風雪。
「大人阮大人往長西街走去。」
大雪紛飛幾乎模糊了京師的景色東方非沉吟一會接過傘道:「你們都回去。」見青衣遲疑他不耐道:「全回去本官四處走走不必尋我。」
「大人京師夜街一向不平靜萬一出了事……」
「出了事才有趣。回去。」他語氣不帶任何威嚴卻沒有人敢跟上他了。
紙傘擋不了風雪他索性丟了在雪地裡緩步而行。明明店門都已關上各自回去過年了阮東潛往這兒來做什麼?
正這麼想時忽然看見街旁一間飯鋪還沒關上角落的火盆橘光暖暖百姓或老或少圍在桌前說說笑笑幾乎是在第一眼東方非就尋到了阮侍郎的身影。
一身月白布衫腰間繫條黑帶子與去年並無不同只是體態更為纖細柔美一頭束起的黑也更長了些。
「阮侍郎你力氣好大不成不成換我來挑戰!」
「好啊黃大伯你要輸了就是第五十個了張老闆可就要白白送我一桶飯哦!」清爽的朗笑開懷無比還帶點少年的清亮悅耳而舒服。
「送就送啊!」中年漢子拍著胸叫道:「反正今天沒人上門買飯來來今天誰要贏了阮侍郎未來一個月我老張請吃飯!」
「張老闆我呢我呢?」阮冬故抗議地笑道:「我也喜歡你家鋪子的飯啊!」在一陣驚叫聲中她毫不費力壓下漢子粗壯的手臂。
「阮侍郎你是什麼養大的?」眾人驚叫:「你不累嗎?五十個人了啊!」
阮冬故開心地笑道:「我今兒個狀況好要再比我可不怕!」
「你是瞧輕咱們京師人嗎?連點累相也不肯裝。」其他人笑罵著。
「我要扮累大叔們豈不是松了心神?要騙人我可做不來……哎張老闆你真把這桶飯送給我?」她驚喜交加毫不掩飾。
「我做到說到!阮侍郎你吃了我的飯包你年年回京一定向我老張報到!」
「好啊!等晉江完工之後我就能天天來報到了!現在我一碗飯就好了來來一人一碗分飯啦。」
「阮侍郎你說晉江工程還要三五載才能完工你回京工程不會延宕嗎?」
「不會。」她斬釘截鐵道:「工程一日不完工那一帶的百姓就沒有安寢的一天我回京前確定接手的下屬不會拖住任何工程。唔事實上是小弟不才我的屬下是個很好的人才他做得比我好許多呢。」語畢很不好意思地笑著。
在不遠處的東方非閉上鳳眸靜靜聆聽她爽朗中帶著乾淨的笑聲。
原來……他又被騙了嗎?
這個阮東潛到底是費了多少功夫才能保持初衷不曾擺脫當初那個滿懷理想的少年呢?
「阮侍郎……那是你的同事嗎?」
東方非立即張開俊眸對上訝異轉身的阮冬故。
不知是不是重燃興奮東方非在見到她開心的笑顏時心絃微微震動又見她臉色一整正要走來作揖他暗哼了一聲緩步過去。
「輔大人……」
「阮侍郎你挺開心的嘛你義兄不在京師你就來跟百姓一塊過年嗎?」
「不下官路經此處跟飯鋪裡的百姓聊聊而已大人貴體怎能……」
「怎能讓百姓受驚呢?」他俯在她卑躬屈膝的身子旁低語:「小老百姓在京師多年能見得了多少高官貴族?你是想嚇到他們嗎?」隨即直起身笑道:「阮侍郎你怎麼不介紹介紹我呢?」
阮冬故遲疑一下跟著他走進飯鋪。他一身雍容氣度加上官服罩身百姓紛紛退開她連忙上前安撫笑道:「他是我同事東方來找我的。」
「原來是阮侍郎的同事也是戶部的嗎?」黃大伯說道。
東方非低頭看看自己一身內閣的官服有趣地笑道:
「是啊我是戶部的官員。」朝裡認服不認人朝外的人只知有朝官做事卻不知那方天地裡的你爭我奪。
他走到桌前笑看有些戒備的阮冬故說道:
「阮侍郎方才我看你在跟人比力氣我也很好奇你的力氣到底有多大這樣你要贏得了我我就買下老闆的一桶飯當賞賜。」
她張口欲言而後掃過四周高昂的興致只好再度捲起袖子與他比試。
細白的藕臂輕輕與他相碰他蹙眉忽地在她耳畔低語:
「阮侍郎要騙本官就得真騙過你敢做假以後日子可有你好受的了。」彼此臉龐相距極近。他注意到她不僅玉顏過美眸色分明連肌膚也細緻過頭他暗訝視線落在她微勾朱唇上還不及回神「啪」地一聲他的手臂橫躺在桌面上。
「多謝大人謙讓。」她輕聲笑道。
右臂隱隱作痛即使去年看過她單手扯下鐵鏈也不敢相信她的力氣竟然如此可怕。他面不改色拉好袖袍臂骨像要裂成兩半一樣他卻強裝無事人。
阮冬故朝他伸出手他神色自若道:「本官出門向來不帶錢袋。」
她哈哈笑了兩聲轉身跟老闆買下一桶飯後與東方非走出飯鋪。
「大人可要下官送你回府?」
「不必!」東方非看她明明眼角眉梢帶有餘笑對他卻是卑躬屈膝令人覺得火大。「本官突然有了興致想到你家裡瞧瞧。」
她抬眼看他一會兒微笑道:
「下官家住東西巷破宅一棟前二日我才修葺屋頂不知擋不擋得了這場大風雪大人若不嫌棄請隨下官來。」語畢與他並行在風雪之中。
東方非哼聲笑著睨著只勉強到他肩頭的阮東潛。
「阮侍郎本宮差點教你給騙過了。」
「騙?」她微訝連忙道:「下官不敢。」
「不敢?看看你一身賤骨頭竟向他人折腰了。告訴本官你去康親王的夜宴對你有什麼好處?」
「下官只是見見世面……」她抱著小飯桶忽然停步回頭看著落後的東方非她眨了眨眼臉色微扭曲而後終於忍不住撇臉輕笑後再神色正常地問道:「大人可需下官幫忙?」
漂亮的丹鳳眸瞪著她。
「我想是需要幫忙的。」她改由單手抱著飯桶朝他伸出手臂。雪地積雪漸深他行走不易幾乎陷在原地卻沒有出口求救這個男人與她這年接觸的官員有所同也有所不同。
「阮侍郎本官真以為要摸不透你了。去年我見你不肯低頭今年你學會奉迎巴結但你在飯鋪裡又是去年那少年的模樣現在呢……阮侍郎你告訴我若是去年的阮東潛可會與本官並行在街上?」
她遲疑了下搖頭。「去年是下官愚昧。」
「愚昧?哈哈去年你巴不得啃本官的骨血今年竟然能與本官談笑明年呢?後年呢?你又會變成何種模樣?會隨波逐流嗎?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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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之中說話不易兩人身上積雪不斷白色潔淨的雪花幾乎覆蓋了整座皇城這種美景只有在冬天裡才有而他卻視若無睹執意要得到答案。
「全拜大人之賜。」她微笑:「去年大人在地牢裡的一席話改變了下官的想法。我的弱點實在太多所以沒有強大的力量是無法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
她想要保護的是誰?那個軍師嗎?東方非注視她良久突然間不握住她手臂反而改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她吃了一驚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眼神。
「阮侍郎你有本事就拉著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