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姝仔仔細細地想了好一會兒, 可惜她不是智商爆表的天才,沒辦法憑空捋出邏輯來。
於是她在芥子戒中開始找筆和紙。
找到了之後,攤開俯身, 落筆沒寫幾個字, 衣袖就趁她不注意悄悄往下滑。
她身這件衣服是絲綢的, 在剛沐浴過的身體根本留不住。雖然在顏粲眼裡確實好看得惹眼,能記一輩子,但是實在是太不方便做正事了。
她有些洩地站起來, 打算先把自己衣服穿好。
剛剛她目光灼灼盯著顏粲換衣服,就怕漏了一眼沒看見想看的。這會兒輪到她自個穿衣服,顏粲倒是不太好意思看。
不是不想,單純不好意思。
沒經驗就是這樣,顧慮重重,老覺得這個細節也重,那個細節也重,唯恐哪一步沒做好。
就像小朋友覺得作業沒做好就是天塌下來了, 固然見識短淺, 但也著實認真得可愛。
轉過身去顯得刻意,於是顏粲沒動,只是挪開目光, 沒去看她,說起剛剛紀姝的猜想。
她動作也快, 不一會兒就衣衫整齊地坐在榻邊, 一邊將披帛固定在臂環中,一邊聽顏粲說話。
按她以往的行事風格,她非得坐到顏粲懷裡去讓他給自己穿衣服,好好一美男子不調戲這不是浪費了嗎。
但是因為剛剛還嚴肅地談過心, 現在就沒了捉弄他的心情。
顏粲的聲音很穩:“你認為太虛盟對‘太虛令’的認知有誤,甚至可能和真相完全相反。”
紀姝遲疑地點點頭,抬起筆開始在紙寫字。
人處在忙碌而又危險的境地之中,往往會錯過很多細節,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緊急的任務、瑣碎的生活細節,而失去對整個大局的把控。
可能只有走出去很遠一段路,再回頭看,跳出當局,能恍然意識到哪個節點是真正重的。
紀姝開始按時間線回憶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經歷。
她寫下第一個疑點:
遊戲中,玩家領太虛令來到人界之後,攻擊鍵是被強制鎖住的。
雖然官方給出的理由是怕玩家搞事整個遊戲被封,但紀姝認為絕對還有節約成本、減少程式設計師工作量的原。
但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發現她是可以攻擊其他修士的。
紀姝思考了一會兒,很快想明白了這一點。
那個“法攻擊他人”的設定是針對遊戲玩家的。遊戲背景故事中充滿了“不同修士在人間鬥法兩敗俱傷”的情節,除了玩家的其他修士是不受限制的。
她現在根本不算遊戲玩家。
她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沒有辦法暫停遊戲去喝口可樂。
或許這意味著……其他針對玩家的限制,對她來說也沒用了?
寫完這一句之後她停了好一會兒,搜腸刮肚去找其他線索。
顏粲低眉看著她,紀姝寫的全是簡體字和拼音縮寫,在他看來像是一幅幅看不懂的簡筆畫。
不過他很喜歡這個時刻。
滿眼都是塵沙的荒漠會越來越熱,讓人煩悶焦躁,但現在終究沒有熱起來,兩個人依偎在一起非常舒服。
紀姝很久都沒總結出新的東西來,筆一扔,有些洩,眉眼不再那麼鮮活又張揚,悶悶地枕在他大腿上,嘆了口氣,也不說話。
想不出來就換換腦子,過一會兒就自己想出來了。
顏粲問她:“在煩什麼?”
紀姝還是不想說話,但任性地覺得他會包容自己,隨口答道:“就是煩吶。”
顏粲給她提建議:“不然你找個地方閉關,修上幾百年出關,我應該把想殺你的人都處理乾淨了,那個時候你就不煩了。”
他用手指去撫平她的眉頭,覺得自己的建議還挺實用的,繼續說:“你怕不明不白地死掉,這樣就不會死了。我幫你藏好一點,除了我誰都不知道……然後我就變成你的樣子,可能會殺你的人我把他們都引誘出來處理掉,這樣就萬一失了。”
話本中寫少年看見自己的心姑娘苦惱煩悶,都是一個形容詞“恨不得以身代之”、“恨不得受苦受難的是自己”。
顏粲到處開馬甲,常年多線操縱不同身份,如今遇見紀姝煩惱的問題,第一反應就是自告奮勇“我替你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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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意義的。
他表達愛意的方式直接就是:“你怕自己排位不了分,沒關係,躺著就行,我自己號扔一邊不管了,先給你代打”。
紀姝萬萬沒想到這乙女戀愛遊戲還能交給物件代打。
她期期艾艾:“這……這不好吧?”
顏粲循循善誘:“你想做的事情去做就是了,沒什麼不好的。”
紀姝還是放不下心理負擔,覺得理所當然把問題全甩給剛確定關係的物件實在是不負責任。
顏粲繼續說:“大家的想法都是會變的,之前覺得十惡不赦的事情,過了幾百年可能就很正常了。一件事情只要你覺得開心,做就好了。妖精山怪還曾經不能與人族通婚,現在也沒誰會管了。”
紀姝有些不適應和他相處方式的轉變,嘴硬道:“其實人和妖族不能通婚也蠻對的。”
顏粲:“哦?看過《枯葉抄》也覺得對嗎?”
《枯葉抄》是一本講木訥書生和千年蛇精悲劇愛情故事的話本,在人界極其有名,每年梨園要排幾千遍,最後一場男女主生死兩隔不知讓多少小姐哭得不能自已。
紀姝當場詭辯:“《枯葉抄》也很有問題,妖族長老抓到了書生,給他冠的罪名竟然是‘意欲捕殺小蛇精’。蛇族的蛇又不是傻,書生就差把自己殺了哄小蛇精笑了,根本沒人信,都沒人看守書生,最後書生果然又帶著小蛇精跑掉了。”
紀姝:“小蛇精雖然化形成了成年女人,但是她在蛇族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孩,書生的罪名就應該定‘誘拐未成年少女’,保證當場被蛇族砸死。”
顏粲見她一通胡扯轉移話題,也不說話,把她眉飛色舞時在自己腿上枕亂的長髮往後理了理。
他說:“你不想說太沉重的事情,說些平常事也好。”
其實本來在第二天的清晨就不該說這些事情的。
紀姝又覺得不好意思了。
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麼這也不好意思、那也不好意思,難道兩個人睡一覺之後還會越來越像嗎?
紀姝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抓著顏粲的領子,直接捏住下巴就親了一口。
顏粲一點沒防備她,右手在身後撐了一下穩住身形,還沒回過味,只覺得嘴唇暖了一下,就感覺她整個落在了自己的懷裡。
他只穿了件常服,紀姝一扯領子,鎖骨露出來一部分,正好她頭靠去。紀姝散下的頭髮輕輕掃過他的胸膛,有點癢,他的心也是。
不想出去了。
在大漠中過一輩子也挺好的。
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瞬間在他腦海裡閃過,下一秒就打消了。
為紀姝擺弄了一會他的衣袖,眼睛亮閃閃地問他:“你想不想吃大閘蟹啊?”
大漠裡顯然是不產大閘蟹的。
然後他們就去吃大閘蟹了。
江南遠離邊城的戰火硝煙,大街小巷藏著吳儂軟語,紀姝一邊拆螃蟹一邊又不由自主地說起正事:“你接下來要做些什麼呢?《兩函經》的事情已經了結。”
她說完就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感覺自己真是沒救了。
根本沒辦法在事情沒解決的情況下心旁騖地出去玩啊,這根本就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啊!
顏粲倒不覺得她無趣和嚴肅,剛出門之前換衣服時他被調戲得差點出不了門,現在很需一些正經的話題來中和一下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今天身穿的衣服是紀姝給他挑的,左邊是藍底絲繡,右邊是偏黑的藏青色,交領,裡面的中衣也是深色的。
顏粲:“接下來沒什麼做的。我想他也不想再見我這個兄長,本來也是我該給他做的。”
紀姝:“你想好了就好……不像我這一團亂,哪跟哪都理不清。”
她喝了一口黃酒,度數很低,有些燙,身上立刻暖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接下來說的話微微皺眉:“我得合理地結束掉手的太虛令,一直消極怠工會死掉的。”
遊戲裡被太虛令判定為違規是要扣生命值的啊!
玩遊戲的時候可以氪金買復活丹,現在死了人就沒了呀!
紀姝剛這麼理所當然地思考完,忽然一頓。
不對,她現在又不是玩家,玩家違規扣生命值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說起來,她離開京都那麼久了,還沒被判定消極遊戲違規扣生命值,應該也很能說明問題。
老把自己想成遊戲世界的中心,認為整個遊戲系統都在圍著自己轉,這是個很大的認知錯誤。
紀姝立刻仰起頭確定:“我如果領了太虛令之後消極怠工,會死嗎?”
顏粲頓了一下:“確實有死亡的前例,雖然很少,但是也不能完全否定。”
紀姝嘆了口氣:“所以還是不能任性地跑掉,必須要想辦法完成太虛令。”不然可能會死掉。
顏粲和她的思維方式倒是完全不同,他說:“現在太虛盟有一小部分修士認為你已經投靠魔域,你手這枚太虛令又很關鍵,所以他們才會前赴後繼想要殺掉你,讓你手這枚太虛令回到太虛盟手中,他們自己也能得到大量好處。”
紀姝:“你不是很信任太虛盟的修士嗎?認為他們一定能查清楚真相,還我清白。”
顏粲:“太虛盟的能力確實沒有問題。”
他頓了一下:“可是他們查出‘你是清白的’這一點之後,你還是得繼續完成手的太虛令,你的目的並沒有達成。”
換言之,就像下棋一樣,接下來的一步雖然沒有損失,但也沒有意義。
這是顏粲思維模式的不一樣,他思考問題會從更高的地方去俯瞰全域性。
紀姝陷入沉思。
她一進入遊戲世界,立刻就代入了穿越小說主角的身份,並且一直都在小心觀察身邊的境況來為下一步做參考。
但是或許只著眼身邊的細節是沒有意義的。
正如許多年前那些親手挖下自己墳墓的太虛境修士一樣,單單著眼微觀,他們的選擇一點問題都沒有。
只是沒有意義。
從更高的地方去看自己的處境。
紀姝喃喃自語:“我目前為難之處在於,如果我認真去完成這道太虛令,很可能會像我的夢境一樣死於非命;但是每次我嘗試搞砸這道太虛令,事情又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接近成功。”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心頭一驚。
是她已經不是這個遊戲世界的中心、不是玩家,那麼她現在就是個npc啊。
npc的劇本程式,就是固定的啊。
如果遊戲玩家在現實世界死亡,或者沒紀姝那麼嚴重,只是厭倦了這個遊戲退遊了,那麼遊戲玩家離開之後,那個被系統隨機出來獨屬於她的遊戲世界會怎麼樣呢?
或許……
玩家建立的那個角色會變成一個新的npc,這個遊戲世界重新執行、經過測試,再向下一個遊戲玩家開放。
如果一個遊戲中出現了法解釋的事情,比如有個npc按系統程序執行指令,執行了一半就莫名其妙把自己的指令碼刪除了(死亡),這就叫遊戲出bug了。
初始指令有問題,必須要先復現,重來一遍,找出bug在哪,改掉bug,整個遊戲才能繼續執行下去。
紀姝想起自己遊戲角色死亡之後,自己創造的遊戲角色隨著遊戲莫名其妙回到死亡前一百天的事情。
這不就是復現找bug嗎。
也就是說,如果她修復了“一百天後莫名其妙死亡”這個bug,這個遊戲世界就會向下一個玩家開放。
這……開放之後,她還會有自我意識嗎?會不會真的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npc?
但是如果沒有,整個遊戲世界就會一直重複她死亡之前的經歷。
可能這次是死前一百天,下次是死前一百年。
一次一次重來,直到遊戲的開發者放棄這個隨機世界,不再排查bug。
那個時候,可能就……真的自由了吧?
運好一點的話,說不定一次bug排不出來,系統就放棄了,第二次重新開始之後,整個世界隨便怎麼野蠻生長都行。
就都自由了。
紀姝發怔。
“冷掉了。”顏粲將她面前那碟螃蟹端走,換了新上的一碟,見她看過來,解釋了一句,但沒有催她快點吃。
他順手也把紀姝手邊的那杯黃酒給換掉了,螃蟹性寒,配的黃酒就得熱熱地喝下去,太熱酒精全蒸發掉也難喝,滋味最好的時間不太多。
紀姝沒等他把酒杯放下,伸手接過來那杯黃酒,很快很急地喝下去。
黃酒是喝不醉的,她只感覺自己的心跳比往常略快了一點,渾身略微飄忽起來,只有胸膛依舊有點重量,心臟一下一下地在跳。
她膝行了兩步,大腿不小心把桌子撞歪了一點,桌子放的餐具齊齊向外甩出一個角度,不過沒有東西掉下來,都還很安全。
顏粲見她提到過那場噩夢之後就一直鬱鬱不樂,迎上去抱住她,安慰道:“都不是真的。”夢而已。
紀姝的手剛撐在他的肩膀,往下一用力就隔著衣服摸到了他的肩胛骨。
她在手機螢幕中只見過秦歸止的立繪,還是一劃而過的,所以幾乎無法想象顏粲是一幅畫的樣子。
她眨眨眼:“晚了。當真了。”
等故事再從頭開始的時候,她一定從沙漠中撈起那個漂亮小孩就跑,她什麼事情都知道,可以避開一切不幸和困難。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呼吸帶著暖意,混合著滾燙酒意的清甜,急促地撲在他的唇角。
顏粲覺得她要吻自己,可是她只是笑著在望他。
他們坐在窗前,窗戶半開著,其實並不大,窗前不知道是什麼樹,葉片隨著風與陽光聚起一群亮光,星星似的,閃爍不定。
從枝葉的縫隙中遠遠眺望出去,可以看見坡上了許多同樣的樹,樹冠有更零散的星群在陽光下跳躍。
他稍稍靠過去,感覺微醺的人是自己,觸碰到她嘴唇的時候,好像那些閃閃發熱的跳躍光點全部傾灑下來,墜入夢境,層層復層層,咫尺又千里,千里又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