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國師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寄生在肉神像之上, 光陰流動數十載,久到血親的臉全都模糊片。老人記得刻在腦海深處的執著,記得關於百年業的點點滴滴。可想起自己身為人的往,他的腦袋裡剩片迷霧。
偶爾老人會想, 或許人不該活這樣長。
他黏在肉神像上, 腐敗痠痛之感片刻不離。老國師年老體衰, 體質甚差,不時被精煉的肉泥排斥。他唯有隔幾個月食用副“仙軀”, 才能叫肉神像消停片刻。
想當初, 他人之下萬人之上,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如今卻要生吞人屍,連著骨頭內臟並嚼碎, 硬生生吞下肚去。老國師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他想必要的訊息傳下去,親眼目睹業終結的瞬。
生為凡人, 這興許最的榮光。
然而自從當今聖上突然投降起, 狀況急轉直下。肉神像的仙軀核心突然起火,燒了個幹二淨, 剩堆半死不活的活肉泥。緊接著地動不止,精氣中斷。沒了精氣來源,那些活肉泥漸漸失了生氣,變得青紫腫脹、臭氣熏天。天氣暖和不少,蛆蟲始啃噬腐爛的死肉,留他人苟延殘喘。
江友嶽沒有回來, 曲斷雲沒有回來。連下人都不再來理,他的前有飛蟲盤旋,供果黴變。
百年業如何了?老國師不曉得。了多久呢?他亦記不太清了。
腐肉的屍水漫到地上,神祠內片死寂。透停滿蟲蠅的紗帳, 他直勾勾地盯著緊閉的門扉——他必須看到個結局,必須……
吱呀聲輕響。
刺眼的陽光投入屋內,肥胖蟲蠅哄然而散,烏雲似的捲起陣濃烈屍臭。饒如此,來人身上的血氣依舊懾人,鎧甲摩擦發出輕微聲響,聽著便教人心寒。
武將?
老國師勉強睜眼。模糊的視野裡,現出個年輕男人的身形。那人身精甲,烏髮如墨,氣勢凜然。暖風與光隨之湧入,襯得那人猶如天上降下的神仙。
不知為何,老國師總覺得這人身形甚眼熟。他無法正常發聲,能在喉嚨裡擠出串模糊不清的咕噥。
“……還活著啊。”來人的語氣比起驚異,更像憐憫。
那人淌屍水,撥紗簾。撥紗簾的手修長漂亮,如同玉雕琢。若說唯的瑕疵,當屬那拇指指根的疤痕。猛地看,那疤活像枚怪異的戒子。
自己不會認錯,老國師心想。他認得那手的形狀,他咀嚼它不知多少次。
來人正仙軀之主。那人穿越三百年的光陰,再次披堅執銳,立於弈都的土地上。
“啊……唔……”老國師費力地伸手,試圖表達些什麼。然而爬著蛆蟲的手指剛伸出去,就被那人輕描淡地躲了。
“懸木死,視肉毀。江友嶽與曲斷雲正在牢獄之中,那羅鳩的神降聖麼……”
那人笑了笑,笑意冰冷快意。
“神降聖離他們的懸木太遠,借不了懸木之力。比起允真仙,他好對付得多。你應當明,沒了主帥的軍隊,不盤散沙罷了。”
“……唔!”老國師蜷起手指。
“我知道,那羅鳩的懸木照舊會結出果,養出下任真仙。我們的人會潛入那羅鳩,等待能夠毀滅它的時機。懸木這等妖邪,還早日消失為好。”
怪不得聖人直接將此人封於地下,他果然不能理解百年業的崇高之處。
然而老人內心平靜無波,他感受不到憤怒,感受不到悲哀。蛆蟲在點點啃噬他的皮肉,老國師卻點痛意都察覺不到。他不再咕噥,變形的手垂下,那雙眸子裡剩無窮無盡的疲憊。
對人明明比自己活得還久,如今卻生機四溢,猶如又輪太陽。
恍惚間,老國師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聚異谷。紅葉翻飛,欲子小小的身體蜷成團,高熱將他燒得滿通紅。抱起那孩子的刻,他曾感受到如此鮮明而灼人的生機。
這就欲子甘願與之同生共死之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二十四年前的楓林,救下那孩童的人你。而欲子早早定下的欲,……
喉頭涼。
老國師睜雙眼,眼見自己發黑的血噴濺而出。粘稠的血液混入屍水,又激起陣腥臭。尹辭出手迅如閃電,沒有半點磨蹭。再反應來時,老人的頭顱經落在了地上。
“我本該教你慢慢爛死在這裡。”
那人半蹲下身,長髮順著鐵甲滑下。
“但諒你將敬之送到了我的前,我願送你程。老頭子,畢竟我可跟他誇下海口——我命硬,專克妖邪。”
老國師的頭顱滾了半圈,正朝向窗外。窗外鳥鳴陣陣,碧空如洗。老人的眼角滲出幾滴渾濁淚滴,不知二十四年未見的天光刺眼,還哀悼那徹底夭折的“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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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終,尹辭並未給他半個說話的機會。
那日,國師府燃起火。從屋後神祠,到神秘地宮,俱被燒了個幹二淨,僅剩些斷壁殘垣。令人不解的,那地下密室內抬出上百具無頭男屍,時眾說紛紜,到了最後,此事並無定論。它們成了國師脈“私養妖邪、私創邪術”的證據,再無其他後續。
在驚濤駭浪般的時局之中,這些在不堪提——
這年的春末,堪稱允歷史上最為動盪的時期。許璟行投降在,幾日後舉國地動,而許璟行改前的隱忍態度,當眾反悔。神降聖原本路高歌猛進,地動之後卻顯出些風聲鶴唳的模樣,減緩了深入允的速度。
就在那羅鳩軍躊躇不前時,允朝中添了兩名新臣子。
武將名為尹子逐,風華正茂,俊無儔。此人用兵如神,偏偏此前無人聽說。文臣名為時敬之,樣貌明豔似妖,身邪氣。此人前還鬧出“謀反”風波,這會兒倒與皇帝兄友弟恭,不知發生了什麼。
有點毫無疑問——對於允來說,兩人出現,這場戰爭就此轉折。
尹子逐親自率軍迎戰那羅鳩,時敬之與之形影不離。兩人珠聯璧合,少敵多,將那羅鳩的軍步步逼退。兩人甚至親自深入神降聖軍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將那戰無不勝的神降聖燒成了具焦炭。
前那羅鳩將其奉為神明,這會兒神明倒了,那羅鳩霎時軍心潰散。兩人用了不到兩個月,便將失地統統收回,把境內的那羅鳩軍盡數驅逐出境。
兩個月中,許璟行的身子好了不少,至少能坐回殿中上朝了。眼看兩人愈戰愈勇,連連捷,宮中不無人顧慮。然而無論何人提出“時敬之與那將領分親密,兩人又在民間聲名鵲起,不得不防”,許璟行總神色飄忽,顧左右而言他,從未正回應此事。
直到那羅鳩之戰徹底結束。
與眾人料想不同,那文武雙傑並未謀求半點權力,當即要求告老還鄉。時敬之不客氣,他往朝堂之上站,報菜名似的拿著摺子當眾討賞。此人從宅邸討到馬鐙,光念要求就唸了整整炷香。眾臣子眼看許璟行臉色越來越綠,唯恐皇帝被當眾氣出個好歹。
好在皇帝勉強挺住了這劫。
而那尹子逐微笑著望那時敬之,目光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兩人離朝堂之時,雙手毫不避諱地握在處。
那眾臣子最後次瞧見兩人。
“……不很神?”
說書生呷了口茶水,清清嗓子。
“那兩人正如天上星宿下凡,特地救允於水火。就連那羅鳩的‘神降聖’,在那兩人手下命嗚呼!他們那般親厚,絕對齊下凡的。這可我剛聽說不久的事兒,保真。”
邊站著個甩鼻涕的小兒,聞言不解道:“爺爺爺爺,神仙不什麼都不求嗎?您剛才說啦,那個時敬之討了好多好多東西呢。”
眾人剛剛聽得如痴如醉,這會兒被個小孩子帶,紛紛發出質疑之聲。
說書人:“……”
說書人:“這……這神仙總要點供奉的,咱們允情況急,神仙供奉要的急。正常哈,正常。”
小男孩用手背抹了把鼻涕,繼續道:“爺爺爺爺,可娘說,咱們允前可風調雨順,娃兒得了病好得快!這回神仙來了又,怎麼沒把這些地方弄好呢?”
說到這,看客們更有興致了。
“啊,前不久我老家還下了場雨,秧苗都給泡壞咯。”
“俺們村那邊還成,老張他們那兒好像旱了,慘吶。”
“我家孩子受了涼,往日兩三天能好的,這次光吃藥就吃了半個月,不知怎的……”
說書人捏了把自家孫子的臉,扔下幾個銅板:“去去去,去那邊買糖葫蘆去。”
隨後他抬起頭,咧豁牙的嘴,正兒八經咳了聲。
“我呢,往日犯頭痛要痛個十天八天,這回兩三天就好了!神仙興許有神仙的算,咱們小老百姓,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咯。天天指望著老天給眼色,那還不全成了懶漢?”
茶亭裡笑聲片。
“嗨,可不。俺爹孃身子骨好了不少。”
“澇就澇吧,聽說閱水閣進了胡人的新苗苗,不了咱換莊稼種。”
……
小男孩不關心那群吵吵嚷嚷的人,他滋滋地跑去糖葫蘆小販跟前。可惜他剛抹完鼻涕,還未口,就見手伸來,取了草杆上最後支糖葫蘆。
小男孩不幹了,他腦袋抬,想癟臉鬧。結果瞧見那人容貌,他登時把哭鬧之事忘到九霄雲外——無他,那人在太好看了。
爺爺說狐仙擅長惑人心智,撞狐仙的人肯定就這種感覺。小男孩呆呆瞧著前,眼睛裡包著剛醞釀好的淚,鼻涕緩緩拉了三尺長。
那狐仙倒沒展露什麼惑人手段,他握緊那支糖葫蘆,表情看著很掙扎。這狐狸似乎不怎麼想尊老愛幼,滿臉都“這我的,不給”。
可似乎有種力量將他定在原地,教他沒法了之。狐仙眉眼擠成團,竟露出幾分痛苦之色。
“行了,別糾結了。”個忍笑的聲音傳來。“敬之,要麼折衷下,你分他半?”
小男孩緩緩扭頭,看向狐仙身邊的人。這回他不僅止不住鼻涕,下巴落了下來。
這個哥哥好看得緊,肯定又神仙了!
“不不行。”狐仙哼哼道。“可這你給我買的……”
“我的分你。”另個神仙反而笑得惑人。“你我回客棧裡慢慢分食,豈不比乾巴巴單吃有趣?”
狐仙眼睛亮,腰板立刻直了。
他從男孩掌心中取個銅板,道真氣將糖葫蘆劈做兩半,自個兒叼去上半截。小男孩捉住下半截,眼睛還在兩個“神仙”間掃來掃去,完全顧不得吃。
直到兩人攜手離,他才回神來,路小跑衝回茶亭——
“爺爺爺爺,剛才我瞧見神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