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二章 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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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歷九百九十六年三月四日。

晴。

阿里中士死了。

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這個訊息。

他們說,昨天夜裡輪到阿里中士值守土木堡的北段城牆。

和大前天的那次攻勢一樣,獸人又在半夜攻了過來,這群王八蛋從來不需要睡覺的麼?這次獸人用了那種血肉什麼什麼的炮車,據菲利普斯中尉說,應該是從後方新運過來的。

阿里中士就是被這種炮車打死的。

菲利普斯中尉告訴我,北邊的整段城牆都毀了,阿里中士死了,馬喬中士死了,休倫上士也死了,都是聯邦獸人的炮車和薩滿毒咒幹的。菲利普斯中尉說他們凌晨去了那邊一趟,根本找不到屍體,而且現在再想過去也不可能了,因為東方軍的工匠正在搶修工事。

我問菲利普斯中尉,我們是不是守不住燃晶峽谷了?我們是不是要撤回永日城了?

菲利普斯中尉沒回答我,他只是在苦笑。

但我知道,大家都想撤回永日城……

但永日城應該也守不住。既然聯邦獸人連這條燃晶峽谷都能打下來,又怎麼會攻不下永日城呢?

但大家還是想回永日城。我想在死前再看看那些漂亮的精靈姑娘。

我現在正站在土木堡的中央城牆上,我可以看到峽谷對面的雙足飛龍空騎兵,我可以看到對面營地前的冰妖勐獁叢集,薩滿的戰鼓聲越來越急了,我猜獸人今天又要發動進攻了。

我還能活過今天嗎?

……”

芬恩下士攥著炭筆寫到這裡,突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趕忙捂住本子回頭看去。

帝國中央軍第六旅第四連的恩裡克上尉,朝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嘴蠟黃的牙齒:

“所以,你小子也開始寫遺囑了?”

芬恩下士臉紅了。他支支吾吾地答道:

“恩裡克上尉,我這是在寫日記……”

“只有蠢貨才寫日記。看到底下的那些綠皮王八蛋了嗎?他們很快就會過來砍掉我們所有人的腦袋——你現在該寫的是遺囑。”恩裡克上尉嗤之以鼻,扶了扶自己的鐵盔,哼唧著在芬恩下士身邊蹲了下來,“下士,給我撕張紙,再拿根筆,我也有遺囑要寫。”

雖然恩裡克上尉並非芬恩的直系上司,但他仍然不敢怠慢一位軍官,急忙從日記本上撕下一頁紙,裹著一根炭筆遞給了恩裡克上尉。

恩裡克上尉吹了聲口哨,攥住炭筆,一邊哼著帝國龍山郡的鄉間小調,一邊在紙上劃拉著些什麼。芬恩下士悄悄瞥了一眼,卻發現恩裡克上尉在紙上寫的,都是一些斷斷續續的人名。

“瞧。”帝國中央軍上尉注意到了芬恩的目光,便得意地將自己的“遺囑”展示給對方看,“這就是我的遺囑啦。這上面的,都是我這輩子幹過的女人。”

芬恩張了張嘴,沒說話。

恩裡克上尉把炭筆遞還給芬恩,然後併攏雙手、將自己剛寫好的“遺囑”揉成一團,掄圓了胳膊向城下扔去。

“讓綠皮王八蛋們羨慕嫉妒恨去吧!”恩裡克上尉叉腰狂妄笑道。

做完這一切以後,恩裡克上尉的笑容在臉上殘留了三四秒,然後轉變為一種百無聊賴的蕭索。

他又重新蹲了下來。

“下士,你今年多大了?”恩裡克上尉斜睨著芬恩。

“報告上尉,我今年二十一歲!”芬恩急忙大聲答道。

恩裡克上尉用他灰白的眸子盯著芬恩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別開了頭。

“西邊。第五旅營地那邊的哨卡,負責那邊的憲兵昨天夜裡就已經逃跑了,沒人看守。”恩裡克上尉幾乎是用嘴角悄聲說道,“你現在可以趁沒人注意離開城牆,然後走第五旅的這條路離開燃晶峽谷——離開這場災難。下士,你完全可以逃去永日城——不,該死,永日城也不行。你去帝都吧,或者直接去裂魂之地的霜楓嶺,那裡應該是全帝國最安全的地方。”

“上、上尉!”芬恩下士驚呆了,顫聲道,“我不是逃兵!”

“得了吧,年輕人……”恩裡克上尉哼了一聲,“誰不知道,這場戰爭我們已經輸定了,而繼續留在土木堡只會無端端白送掉你的小命、不會對戰局和帝國有任何幫助——特別是自打白痴來恩·格蘭特趕走了艾略特·尹戈爾以後!之前那些因為譁變被斬首示眾的倒黴鬼們,不過是比我們所有人更早意識到了這一點……”

芬恩的嘴唇都在顫抖:

“上尉,我……”

“回家吧。你還有父親母親,不是嗎?你還有大好的人生。”恩裡克上尉從自己的耳朵上拿下一支菸捲,悶悶地叼到嘴裡,“你還太年輕,不值得死在雙足飛龍的爪子裡。獸人就要發動進攻了,到時候我們都得死。”

芬恩下士低頭凝視著自己的靴子。

那雙臨從帝都出發前,被打磨得精光鋥亮的皮靴,現在已經沾滿了燃晶峽谷的紅土塵埃、佈滿了細密交錯的劃痕,左靴的足弓部位還有一道草草縫合的裂口,那是一個月前的那場守城戰中,被一個攀上土木堡城頭的獸人步兵用刀砍出來的。

他低垂著頭,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最終還是咬牙道:

“上尉……我不能走。格林斯潘上尉還在這裡,他救過我一命,我不能拋下他自己走。”

“格林斯潘!”恩裡克上尉震驚地瞪著芬恩,彷彿是在巴西爾三世陛下的寢宮裡看到了一位巨魔寵妃,“他媽的……聖神在上!那個雜種、那個爛貨、那個酒鬼有什麼值得你留在這裡送命的?格林斯潘早在黑溪林的時候就該一死為淨了!”

但芬恩仍然固執地搖了搖頭:

“格林斯潘上尉救過我的命。”

恩裡克上尉滿臉氣結地看了芬恩一眼,都囔著些什麼。眼看芬恩仍然如悶葫蘆般一言不發,恩裡克上尉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頹然罵道:

“他媽的,你願意帶他走就走吧!狗娘養的格林斯潘……他已經不用坐輪椅、能走路了是吧?你帶他一起走!活見鬼的……不過我可提醒你,你要是帶著你的‘格林斯潘上尉’一起離開的話,就別再去裂魂之地了!格林斯潘曾經得罪過艾略特·尹戈爾,我可聽說,這位霜楓嶺公爵大人心眼小——”

烈焰吞噬了還在侃侃而談的恩裡克上尉。

光榮聯邦“血肉之災”戰車射出的燃燒彈,在土木堡城頭炸裂開來,燃燒彈中填充的複合燃油,在短短半秒之內就爆燃成了一團吞噬天地的熊熊火雲,激盪而起的爆炸衝擊波將猝不及防的芬恩下士勐地掀飛到半空之中,然後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向牆下墜去。

“砰”的一聲巨響,芬恩下士的整個人都狠狠砸在了土木堡正面城牆後側、用來盛放木料的一座簡易草棚上,濺起了無數木屑和板料殘片。他在一片狼藉中抽搐著躺了兩秒,才大著膽子試圖移動身體,卻感到胸部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幾乎無法忍耐的劇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肋骨肯定已經折斷。

耳畔傳來的又一聲爆炸的巨響,將芬恩下士的注意力從自身的狀況上勐然吸引開來。

就在他眼前二十多米的地方,曾經守護這座前線要塞幾個月之久的土木堡正牆,已經轟然倒塌碎裂,綻出了一塊瓦礫紛飛、烈焰繚繞的巨大缺口——一頭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的冰妖勐獁,已經悍然穿過了這道缺口,用它長長的獠牙,瞬間刺穿了一個中央軍槍兵的胸膛、將其挑到了空中。

薩滿戰歌正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迴響,雙足飛龍的撲翼和鳴叫聲貫徹長空。

芬恩下士根本無法理解,聯邦的這次攻勢為何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

然而,就在同一時間,正有無數他無法理解的事情,正在這個悲慘世界上無法逆轉地發生著:

一頭雙足飛龍從高空俯衝下來,先是用它那帶刺的羽翼,將土木堡城頭的那架“克倫威爾殲滅者”轟然拍成了碎片,然後順勢下撲,將它的利爪狠狠插入弩炮工程師的小腹,抓出了一條鮮血淋漓的大腸;

闖入土木堡城中的那頭冰妖勐獁,它巨大的身軀上還掛著數不清的瓦礫、木樑和人類屍體,勢頭卻絲毫不減,莽莽撞撞地筆直衝入了正對著城牆缺口處的帝國軍械庫,將這座青磚搭建的小屋碾成了廢墟;

緊跟著冰妖勐獁先鋒衝入土木堡的,是如浪潮一般的狼騎兵聯隊——騎乘著冰霜苔原座狼的獸人騎兵,他們身軀如風,刀光似電,儘管他們身下疾馳的座狼沒有發出過一點聲音,但他們手中騎兵刀閃亮的精鋼刀鋒,仍然與帝國士兵們脆弱的鎧甲與苦弱的血肉,奏響了這幕死亡樂章的節奏強音。

芬恩下士驚恐地意識到,在這次突如其來的進攻中,聯邦獸人甚至沒有讓他們引以為戒的狼騎兵聯隊下馬備戰——從戰鬥的一開始,獸人就沒打算依靠雲梯和步兵攀城拿下這座燃晶峽谷防線的中央堡壘;從戰鬥的一開始,獸人就想著一擊打破城牆,然後再用他們最喜歡的暴烈攻勢,將土木堡裡的每個帝國生物挫骨揚灰!

爆炸、死亡和毀滅,戰爭的極致形態正在這座小小的要塞裡隨處上演。

自打燃晶峽谷防線建立起頭一次,土木堡失守了——這個重若千鈞的事實,無疑已經壓在芬恩下士和城中所有帝國士兵的心頭。

然而,甚至沒有一個人有絲毫的喘息之機,來細細品味這個事實究竟會給大陸的歷史與未來造成什麼影響:

因為,生存還是死亡,這才是擺在每個人眼前最緊迫的問題。

芬恩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渾身上下閃爍著薩滿祝福之光的獸人狼騎兵,就在他身前疾馳而過,然後又在左邊的人群中開啟了一場殺戮派對。

或許是由於芬恩下士因肋骨受傷而躺在廢墟中動彈不得,那位殺紅了眼的聯邦狼騎兵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然而芬恩甚至來不及慶幸,就被一根直直貫入他身旁木板中的弩失給嚇得魂飛魄散。

頓時,他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跑!必須跑出這片死亡之地!在這座即將淪陷的帝國要塞裡,已經找不到任何與“生存”相關的可能!

雖然肋部仍然承受著劇痛,但芬恩下士不知從哪裡獲得了一股力量,竟然強撐著身體、掙扎著從廢墟中爬了出來。他手捂胸口、緊咬牙關,跌跌撞撞地繞過這片廢墟,躲避著聯邦狼騎兵的狂野視線、躲避著一處又一處正有人類和獸人捉對廝殺的小型戰團,蹣跚著向城外逃去。

一輪滾滾烈日,隨著腳步逐漸出現在土木堡黑沉沉的高牆頂端,芬恩下士幾乎已經可以望見土木堡西南側門的鋼鐵柵欄——

緊接著,他看到了此生註定難忘的一幕:

那是來恩·格蘭特侯爵。

帝都的守護者,第五次戰爭期間軍界崛起的冉冉新星,萬民爭頌的“獅心”——帝國中央軍司令來恩·格蘭特,此刻就站在土木堡西側門的門口,手裡拄著他那柄標誌性的巨劍“杜蘭達爾”。中央軍司令長長的鬢髮,如往常一樣飄揚在風中,宛若獅群頭領血紅色的獵獵鬃毛。

來恩·格蘭特侯爵面前,是一個騎乘著苔原霜狼的聯邦騎兵。

人類和獸人,帝國的將軍和聯邦的騎兵,雙方只是沉默地對視了一秒,就同時發一聲吼,帶著決一死戰的強烈願望向對方衝去——

芬恩緊張地看到,來恩·格蘭特侯爵在即將與對方接觸的前一剎那,勐地一閃身形,將將讓過了撲襲而來的座狼;然後,帝國將軍狠狠揚起手中的巨劍,一擊將狼背上的騎士攔腰斬斷。在漫天揮灑的血雨中,剛剛斬殺敵手的格蘭特侯爵因為慣性而滾落在地,骨碌碌一直滾到城門旁的馬棚邊,這才勉強止住勢頭。

芬恩下士下意識地想要衝過去攙扶格蘭特侯爵一把,卻因為胸口的劇痛而踉蹌了一步。

於是,格蘭特侯爵還是自己撐著巨劍咬牙站了起來——這頭渾身染血的帝國雄獅站在敵人的血泊中,仰天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顯然並非在慶祝自己的決鬥勝利,而是在質問俯瞰世間的勝利女神,為何要將這場戰爭的天平如此傾斜——

毫無徵兆地,一根弩失“噗”地沒入了格蘭特侯爵的眉心。

帝國的將軍仍然站在那裡,但已經一動不動。“獅心”來恩·格蘭特難以置信地望向前方,望向十米之外、手端木製連弩的那個獸人射手。格蘭特侯爵的五官因為強烈的憤怒和不甘而扭曲了,但隨即就迅速褪去了生命的一切光彩。

被這一幕驚呆了的芬恩下士,如木偶一般傻在原地,然後眼睜睜看著那位一舉射殺敵軍最高指揮官的英雄獸人,迅速調轉了連弩的方向,將寒光閃爍的失鏃對準了自己這邊——

然後,巨龍雄偉的身影從空中掠過,它巨大的影子遮住了藍天,遮住了陽光,遮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是非成敗。

《領主領主御馬前》的莊嚴曲調,在業已失陷的土木堡要塞上空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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