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珍以為老姑奶奶這回又從皇上那裡順了東西, 結湊近看,是闖禍了。
含珍惶惶,“這是萬歲爺賞您的?”
頤臊眉耷說不是, “是我給弄斷的。”然後把前因後告訴了含珍,“品相都壞了, 我可怎補救才好啊。”
這是個難題, 含珍嘆了口道:“怪奴才, 要是奴才跟進去伺候,就不會出這種事兒了。”
頤卻說不怪,“也是為了撮合我和皇上。可惜人家齋戒期間不近女色, 這回的心是白操了, 還弄壞了這鎮尺……”
含珍也沒法兒,“等明兒我上古董房問問那裡的總管事,他們常接手那些古玩珍寶,有壞了品相的他們也會沾補。”邊說邊安慰她,“主兒別急, 總會有辦法的。實在不成,您就安生向皇上告個罪,皇上是仁君嘛, 總不至於為這點子事兒為難您的。”
頤點了點頭,暫時也只能這樣了。
夾道裡頭敲梆子的聲音隱約傳來, 好在已經邁進了吉祥門。只聽身後無數門臼轉動的聲響錯綜, 把這寂靜的宮闈串聯了來,這時腦子裡勾勒出這紫禁城的深廣, 原來平時只說它大,從南到北走得乏力,看見的也只前的幾丈遠。如今個聲音的世界, 就能感受它的恢宏,頤從未試過下鑰的當口靜下心來傾聽這座皇城的嘆息,就這站住腳,邊上個往來的人都沒有,彷彿它是座空城,心裡豁然升片巨大的蒼涼來。
含珍見她停住了步子,奇道:“主兒怎了?”
頤笑說:“聽聽紫禁城……這座城裡,曾經有咱們祖輩兒姑奶奶的哭和笑呢。”
老姑奶奶很少有這感性的時候,含珍便陪她塊兒駐足,略過了會兒道:“主兒,晚膳的時候到了,今晚可是您升嬪後的頭餐……”
話還沒說完,老姑奶奶立刻挪動了步子,“哦,是頭餐來,不知道有好吃的……”說便邁進了永壽門,再也不管祖宗們的哭和笑了。
然而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她看面前的七八個素菜,感到心力交瘁。
皇上齋戒,闔宮都得跟齋戒,今晚吃羅漢齋、炒三鮮、熘腐皮……恍惚又回到了尚儀局時候。不過菜色是全素,味道卻挺好,廚子畢竟不敢糊弄。到了嬪妃位分上,東南角廊廡底下設定銅茶炊,深夜的時候還能喝奶/子茶,有簡單的糕點小粥,日子不可謂不舒坦。
只是飯後還得為這塊螭龍鎮尺傷腦筋,頤把它放在炕桌上,看我,我看,看久了螭龍的腦袋上浮現出了皇帝的臉,她惱,把它塞進了引枕底下,不見為淨。
不過宮主位,確實是個好差事。頤背手,巡視領地般橫跨整個正殿,從東梢間走到了西稍間。這裡的佈置處處華貴,有精美的落地罩和寶座,有各種漂亮的香幾、宮扇、帳幔、擺設,不像前住猗蘭館,家徒四壁只有兩把椅子。個嬪的份例已經到了這樣地步,不知道皇貴妃的,又是何等富貴輝煌的象。
野心勃勃的老姑奶奶得隴望蜀了番,聽見銀硃招呼,方乖乖上床安置。只是夜裡做了夢,夢見懋嬪拿繩子要勒死她,她喘吁吁跑了大半夜,二天來人還有些發懵,卻很快含珍架到了妝臺前,邊替她洗臉撲粉邊說:“打今兒您得上貴妃的永和宮請安,別誤了時辰,叫人背後議論來不好聽。”
說到貴妃,頤打了精神,原她倒覺得貴妃寬和,為人很不錯,可經過昨天的事兒,她那種明晃晃搶功的作法,實在讓頤她喜歡不來。
自己沒有依附她的心,所以並沒有順她的意兒,要是換個雌懦點的預設了,戳穿懋嬪的經過豈不是全成了貴妃的運籌帷幄?
橫豎現在晉了位,往後還有很多照面的機會,去會會也好。
於是很快收拾完了,出門趕往永和宮。頤又開始計算腳程,這可比當答應的時候麻煩多了,做答應只需向主位娘娘請安,如今做了嬪,反倒朝有貴妃,夕有皇帝。
不過能穿越乾清宮,是件很讓人高興的事兒。路過丹陛前廣場的時候,她會朝南觀望,希望時候夏太醫正從御藥房出來,即便遠遠看心裡也喜歡。
於是不免走得慢,含珍不住催促:“主兒,上永和宮應了卯再說。”
頤回過神來,忙穿過了龍光門。再往前程就是永和宮,早前她也來過,因此熟門熟道,進殿的時候人來得差不多了,貴妃正和那些妃嬪說懋嬪的事兒,見頤進門來,笑望了她,“正說呢,就來了。”
瞬十幾雙睛齊齊望向她,今兒是老姑奶奶天以嬪位亮相,穿身竹青色月季蝴蝶襯衣,披領千歲綠四喜如意雲肩。白淨的臉頰因這青綠色映襯顯得愈發玲瓏,真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早前並不拿她放在裡的人,如今也不得不她刮目相看。
頤從來不管別人怎看她,大大方方上前了個禮,“給貴妃娘娘請安。”
裕貴妃說好,面給她指派了座兒,笑道:“往後都是自家姊妹,個紫禁城裡住,和睦最要緊。”
和妃因和懋嬪交好,這次懋嬪落馬,自己雖盡力撇清了,老姑奶奶也存恨。便捏手絹掖了掖鼻子,陰陽怪道:“兒從答應晉升到嬪,這怕是開天闢地頭遭兒呢吧。純嬪妹妹聖眷隆重,往後前途不可限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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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在座兒上欠了欠身,“總是我運好罷了,談不上聖眷隆重。和妃娘娘和懋嬪有些往來,要是早早兒發現她的異樣,憑和妃娘娘萬歲爺的片赤誠之心,也會像我樣的。”
和妃她回了個倒噎,臉紅脖子粗地,時竟不知道怎回敬她。眾人到這時候才看明白,這位老姑奶奶和頭皇后不樣。頭皇后是個懶政的娘娘,底下人愛搭不理,也得她們大喘兒。這位卻不同,旦她得了勢,可當真是要收拾人的。加之皇上早吩咐貴妃照應她,可見她的飛速擢升是因為上面有人,且這個人就是皇帝,實在叫人紅都沒處下手。
大家都訕訕的,端杯子來喝茶,以解目下的尷尬。
貴妃笑了笑,頤道:“昨兒才晉位,可向皇太后謝過恩了?”
頤道:“昨兒天色晚了,只上養心殿謝了恩,皇上說太后歇得早,讓我今兒再過慈寧宮來。”
貴妃點了點頭,“太后辰時之前禮佛,要去請安,得在辰時之後。過會子我正好要過去,隨我塊兒去就是了。”
頤遲疑了下,並未應準貴妃,上太后跟前謝恩還要貴妃帶塊兒去,豈不坐實了和貴妃交好?可找個法子才能推脫呢……頤想了想,裝模作樣道:“這可怎好,昨兒皇上還說讓我等他散了朝,陪我塊兒過慈寧宮呢。要不娘娘晚些個?咱們塊兒上養心殿等皇上散了朝,再同去慈寧宮?”
氛立刻變得凝重來,可了不得,皇上要陪她塊兒去呢。這老姑奶奶看沒心沒肺的,原來勾搭男人的本事都生在骨頭縫兒裡了。
貴妃討了個沒趣,只好自己找臺階下,“我向是辰時二刻過去,這些年都養成習慣了,不好隨意更改。既然妹妹有皇上陪同,那我也就放心了……”話題實在尷尬得接不下去,便轉而拿昨天的事做筏子,向後宮嬪妃們訓話去了。
早晨的請安,其實就是貴妃向各宮貫徹想的場朝會,會上言諄諄聽邈邈,畢竟大家都不怎服她。
好容易捱到散場,貴妃直出宮門上慈寧宮請安去了,待她前腳走,後腳就有好事之人打聽,“聽說妹妹揭發懋嬪是貴妃娘娘授意的?”
頤問:“是貴妃娘娘親口說的?”
大夥兒搖頭,風言風語早就傳開了,只因貴妃向好大喜功,所以才有她們好奇的問。
頤笑了笑,“既然貴妃娘娘都不居功,這事兒還提他做呢。”說罷向三妃肅了肅,轉身回永壽宮去了。
路上含珍握了握她的手,“主兒,我瞧您和往常不同了,再不是任她們揉捏的性子了。”
頤說此時彼時嘛,“我現在有錢有位分,又能擺我老姑奶奶的譜了,味做小伏低,她們也不能饒過我。”
含珍瞧她愈發自強,心裡自然是高興的,待穿過鳳彩門,就要引她往南去。
頤剎住了腳道:“回永壽宮啊,要帶我上哪兒?”
含珍詫然道:“您不是說了嘛,皇上要陪您塊兒上慈寧宮……難不成剛才是唬她們的呀?”
頤齜牙笑,“然連都糊弄過去了,說明我是真機靈。”面拽含珍進了鹹和右門,面道,“往後不能和貴妃走得太近,這人不實心。我是有意這敷衍她的,也好叫在座的都知道,我和她從沒有條心過,免得這回搶我的功勞,下回捅了婁子讓我背黑鍋。”
不過無端牽扯上皇帝,有些尷尬罷了。沒受寵,倒做出個受寵的樣子來,那些嬪妃們不免把她當成靶子,往後還不知道怎擠兌她呢。
含珍卻看得開,“您是從答應升上來的,受過冷遇也吃過白,還有可懼怕的。”
說得,她是冷桌子熱板凳步步走過來的,日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會有辦法應付。
回去重新收拾番,點了口脂抿了頭,估算時候差不多了,方從永壽宮出來。
這裡離慈寧宮也實是近,出了啟祥門直往南,穿過養心殿夾道進永康左門,再往前就是慈寧宮正門。含珍替她打傘,這個時辰暑已經全來了,走在夾道裡,就聽見南邊慈寧宮花園傳來陣陣的蟬鳴,那份聒噪,心像扔進了沸水裡,載浮載沉,要這蟬海滅頂。
烈日照得滿世界白光,夾道裡的柳葉磚地面都油光錚亮似的。半空中浮層扭曲的熱浪,從這裡望過去,人像立在了火焰裡……
人?頤使勁眯了,確實見三個身影站在永康左門前。為首的那個穿佛頭青便服,腰上掛了串活計,她還以為是辦事的臣工,走近了細看,發現原來竟是皇帝,就那站在宮牆邊的小片陰影裡,看見她來,很不好意的樣子,又想裝從容,於是散漫地調開了視線。
“萬歲爺,您在這兒幹嘛呢?”頤脫口而出,說完才發現可能又戳他的痛肋了,畢竟他們首次攀談,她說的就是這句話。
小心翼翼覷他,然他的臉上閃過了絲尷尬,“朕在這裡,等內務大臣。”
內務大臣這大的臉面,值得皇上頂烈日站在門前靜候?不過這是前朝的事兒,後宮女子不得干政,頤哦了聲,“那您接等吧,奴才要上慈寧宮向太後謝恩。”
她蹲了個安,說就要繞過去,皇帝沒法,只好作勢和懷恩說:“看來嵩明是戶部絆住腳了,叫朕這番好等!算了,不等了……既然人在這裡,那就上慈寧宮給太后請安去吧……”
懷恩道嗻,這時候老姑奶奶只腳已經邁進門檻了。聽見他們這說,回了回頭,嬌俏的臉龐傘面籠得蒙上了層柔紗似的,後知後覺道:“您也要上慈寧宮啊?那順路,塊兒走吧。”
老姑奶奶有時候真不懂叫君臣有別,她皇帝也並不是常懷敬畏之心,經常忘了自稱奴才,口個“我”啊“我”的,這並不妨礙皇帝包涵她。畢竟她生在尚家,是天字號姑奶奶,從小散養長大。上了年紀的老來子格外寵愛,因此她裡沒有那多的條條框框,雖然剛進宮還知道恪守規矩,相處旦日久,她自然而然就忘記了。
美人盛情相邀,君子從善如流。皇帝頗有威嚴地嗯了聲,舉步邁進了隨牆門。
這時候的懷恩和明海都是有力勁兒的,遠遠挫後隨。含珍亦是聰明人,絕不會夾在皇上和主兒中間。她將傘塞進了頤手裡,呵腰向後退,退到牆根兒下,於是夾道裡下子空曠來,最後只剩下並肩而的那兩位。
頤倒沒有不自在,她把傘面勻出半來給皇帝,面說:“這大日頭底下,太陽曬在身上多疼啊,叫他們準備把傘多好。您是不是覺得男人打傘女,所以寧願曬?”
皇帝負手,挺胸,有些驕傲地說:“我們滿洲巴圖魯自小風吹日曬,出門要打傘的,那是養在玻璃房裡的盆栽。”
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們爺們兒可真愛和自己過不去。”
皇帝乜了她,“爺們兒的骨不懂。”
頤眨巴了兩下,心說也許是吧。努力地高擎手臂,到這會兒才發現皇帝是真高,原來自己才將將到他肩頭。
遙想當初,他在牆根撒尿那會兒,好像也不比她高多少啊。疏忽十年,自己的個頭沒見長,他卻出落得長身玉立朗朗青年模樣,歲月真是厚此薄彼。
“那您在我這傘下,涼快嗎?”頤問。
皇帝嘴上曼應:“還可以。”抬頭看了看,見傘面內裡畫只巨大的蝴蝶,便哂道,“蝴蝶倒是情有獨鍾。”
頤也隨他視線仰頭看,嗯了聲道:“畢竟我和您結緣就是因為蝴蝶嘛。”
她大言不慚,完全不覺得撲蝶撲成那樣有礙觀瞻。不好的記憶要快點忘記,忘記了,才能愉快地笑人生。
皇帝卻因她忽如其來的撩撥,有點心不在焉。暗裡只管腹誹,是啊,兩次結緣都充滿尷尬,下次得找欽天監算算,兩個人是不是八字不合。
不過老姑奶奶是外表大大咧咧,內心鐵桶般。她在貴妃那裡扯的謊,並未想過去圓,所以看見他也不覺得有慶幸,要不是他自己說要上慈寧宮請安,她就老神在在地繞過去了。
可能她的熱情只夏太醫,皇帝無奈地想,得找個機會把夏太醫派遣到外埠去,否則他的純嬪就要有非分之想了——必須將這種懵懂的春心,扼殺在搖籃之中。
頤呢,哪裡知道皇帝在琢磨這些,走到慈寧門前略頓了頓步子,扭頭看長信門,發下了宏願:“等天兒下雨,我要上池子裡撈蛤/蟆骨朵。”
皇帝此嗤之以鼻,“都多大了,還玩兒那個。”
頤說怎了嘛,“在家的時候我每年都撈,養上半個月再放生。那時候蛤/蟆骨朵都長腿了,還拖條大尾巴呢,遊來搖擺,別提多好玩兒。”
所以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皇帝搖了搖頭,她的喜好只覺得迷茫。她也沒有找玩伴的意,現如今晉了嬪,身邊伺候的人也多來,反正不管時候都不會落單。
要進慈寧門了,頤熄了傘,交給守門的太監,自己撫撫鬢角整了整衣冠,提袍邁上了中路。
這時候的老姑奶奶臉肅容,很有經歷大風大浪的度。皇帝在旁冷旁觀,發現人的地位不同了,然底兒也見長。
至宮門上時,站班的宮人都俯身禮,裡頭大宮女很快迎了出來,向皇帝蹲安,又向頤納福,笑說:“奴才笠意,請純嬪娘娘萬福金安。”
頤赧然點了點頭,“姑姑客了,我來向太後老佛爺謝恩。”
笠意道是,“前貴妃娘娘說了,萬歲爺會陪您道來,太后已經等了有程子了,萬歲爺和娘娘快請進吧。”
頤心頭不蹦噠了下,心道這裕貴妃真不是盤兒好菜啊,有意在太後面前提,到時如不見皇帝,可知她在扯謊,那叫太后怎瞧她?不過笠意當皇帝的面把話說破了,也足夠叫她難為情的了,只是這會兒不便說,只好裝作無事地,視線輕輕掃過了皇上。
皇帝目視前方,畢竟是帝王,喜怒不形於色,也沒有存心讓頤難堪,舉步邁進了正殿。
太后正坐在東暖閣裡,看身邊大宮女春辰剪花樣子。見他們過來,便正了正身子,笑說:“今兒不是有外邦使節入京朝見嗎,皇帝這忙,怎這會子有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