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行呆住了, “您怎麼反駁我了?對啊,你應該拒絕我才對,說後宮雨露均沾方是國穩定的根本。您到今兒只有兩位皇子, 連公都沒有一位,你自己急嗎?您有什麼道理讓我椒房專寵?我……我……”她臉紅脖子粗地比劃了兩下, “我眼下這情形, 什麼都能給您, 您道嗎?”
皇帝卻鎮定自若,淡淡地看她,淡淡地問:“那麼尚檻兒, 你到底什麼時候人……”
頤行一慌, 急忙來捂他的嘴,四下裡看看,好在邊上沒有侍立的人。如今懷恩和含珍他們徹底養了在近前伺候的習慣,彷彿她和皇帝定什麼時候就會欲/火焚,光天化日幹出什麼羞人的事兒來, 因此一般都在距離很遠的殿上站班兒,等候裡頭召喚。
這樣也好,皇帝有時候有脫口而出的毛病, 跟前沒有外人,談話內容傳播出去的風險就會降低許多。
然而皇帝是個見縫插針的行, 姑奶奶忽然感覺掌心糯糯一陣濡溼掃過, 驚訝地移開了手,驚訝地看向他。只見他微紅臉, 輕輕低下了頭,彷彿剛剛品咂過驚人的美味,抬起那只青蔥般鮮嫩修長的手, 饜足地擦了擦嘴角,然後朝她瞥了一眼,“竟敢對朕恭,你大膽。”
頤行感覺臉上的寒毛一根根都豎了起來,她無措地抬自己的爪子,惶恐地看了看,掌心明明已經幹了,但那種滑膩的感覺依舊還在。
她終於忍住了,說:“萬歲爺,您散什麼德行吶?好好的,伸什麼舌頭?”
這下驚恐的輪到皇帝了,他朝上看了眼,以確定站班的人有沒有聽見,一面還要教訓她,“別信口胡說,朕是皇帝,會在這種合時宜的當口伸舌頭嗎?”
那是怎麼回事,難道自己餓糊塗了?頤行呆呆盯了自己的爪子半天,還是想明白。後也去琢磨了,蔫頭耷腦說:“萬歲爺,咱們還是傳膳吧。”
皇帝沒言聲,懶懶地從南炕上移下來,移到膳桌旁,這就算是恩准了。頤行這才回一擊掌,侍膳的太監搬各色精美的蓋盅,從殿上源源斷進來,菜色一件件擱在皇帝面前,揭開蓋兒,前菜七品,一品官燕五品,還有一魚四吃、燒烤品等。純妃娘娘今兒下了血本,皇帝很是感動,無感慨地說:“朕這一頓,吃了你大半個月的俸祿。”
頤行舉筷子,衝他笑了笑,“那什麼……我怕小廚房做得合您口味,傳旨給了御膳房,讓他們往永壽宮運菜來。”
皇帝愣住了,好嘛,天下第一聰明人誕生了,她竟敢假傳聖旨!那這頓怎麼能算她做東,過是借永壽宮一個地方,把皇帝的御膳全搬到這兒來了。自己還樂顛顛準備了好些頭面首飾,裡外裡一算,皇帝虧得底兒掉,怒而衝懷恩喊了聲:“把朕剛才帶來的賀禮……”
頤行夾了一塊八寶蓮藕,眼疾手快塞進了他嘴裡,笑說:“萬歲爺您嚐嚐,這個好吃。”
皇帝情願嚼,鬱塞地看了她一眼。
送進永壽宮的東再帶回去,那也太小氣了,她討乖地說:“您別惱,晚膳您還在奴才這兒用,奴才給您預備些精緻小菜兒,管叫您吃得高興。”
這麼說來也,皇帝的火氣稍減了半,寒聲道:“今兒試菜用別人了,你給朕親自來。”他一下子點了好幾個菜,“這些都試了,許有遺漏。”
頤行說好嘞,逐個都嘗了一遍,指指熘肉片,又指指火腿蒸白菜,“這個好吃……那個也好吃……”
皇帝心滿意足瞧她大吃大喝,其實哪裡真要她試菜,過希望她胃口大開罷了。
“打小兒就一副面黃肌瘦模樣,長到十六還是個孩子,說出去多磕磣。”皇帝優雅地進了一口燴雞蓉,垂眼睛道,“多吃點兒吧,你為妃的責任還沒盡,延續香火全指你了。”
頤行思議地乜他,心道全指我?您是心讓我吃下嗎?
“話能這麼說。”她擦了擦嘴角道,“譬如樹上長了顆梨,您見天地盯它,想吃它,您說它道了,還能好好長大嗎?您應該看見滿樹的梨,挑熟了的先吃,等到後那顆長全了,您再下嘴遲,您說呢?”
皇帝連瞧都瞧她,“朕愛怎麼吃,用得那顆半生熟的梨來教?它只要趕緊給朕長大就行了,別和朕扯那些沒用的。”
頤行沒計奈何,訕訕地嘟囔:“這種事兒急得,又是想長大就能長大的……”
“那就多吃點兒,肥施得足,長得自然就快。朕想了個好辦法,往後你一日沒信兒,一日就打發人給朕送一錠金錁子,等哪天來了好信兒,就以必再送了,你看這個意怎麼樣?”他說完,很單純地衝她笑了笑。
頤行覺得這筆賬算過來,“那我要是一年沒信兒,就得送一年,兩年沒信兒,就得送兩年?”
皇帝點了點頭,“一年百六十五錠,兩年七百十錠。”後由衷地說,“純妃娘娘,你耽擱起啊,兩年下來用度大減,到時候活得連個貴人都如,想想多糟心。”
對於一個愛財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損失金銀更讓人痛心的了。快樂人年輕,痛苦人長,就看姑奶奶有沒有慢慢拖延的本錢了。
果然她連咀嚼都帶遲疑,斟酌再道:“帶您這麼逼人的,我哪兒來這麼些金錁子啊……”
“你還真想長上年嗎?”皇帝意味深長地說,“年滄海桑田,朕算過了,你已經沒有再接連擢升的機會了,唯一能讓太后鬆口的,就是遇喜,誕育皇子皇女。你想當皇貴妃嗎?”接下去又丟擲了個更為巨大的誘惑,“你想當皇后嗎?一個嬪妃想爬上那樣的高位,就得有建樹,過憑你,朕看難得很。那麼後只剩下這條捷徑了,要要走,就看你自己的意思,朕逼你。”
如今的皇帝,真像個誘騙無少女的賊啊,頤行雖然唾棄他,但他作為曾經的夏太醫,有些話還是十在理的。後宮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討得太后和皇帝歡心,對晉位大大有益。但如何討得歡心呢,無非就是生兒育女,畢竟到了妃這樣的高位,再靠撲蝶、捉假孕是沒有用了,後就得拼肚子,看誰人多勢眾,誰在後宮就有立足之地。
是頤行卻猶豫了,滿桌好菜索然無味,擱下了筷子道:“萬歲爺,我和您打聽打聽,我大侄女已經被廢兩年多了,您什麼時候能放恩典讓她還俗?還有我大哥哥,您能能瞧往日的功勳,讓他離開烏蘇里江,哪怕去江南當個小吏也以。”
“然後呢?”皇帝那雙深邃的眼睛緊緊盯她,“這些都做到了,你打算怎麼安排自己?”
頤行說:“我當嬪妃了,您讓我接做宮女也,等十五歲就放我回去。”
皇帝的笑容忽然全見了,咬牙哼笑了一聲,“世上好事兒全讓你佔盡了,你想晉位就晉位,想出宮就出宮,你當朕的後宮是你炕頭,來去全由你?”
當然這種氣悶並沒有持續太久,他進了一口薑汁魚片,慢騰騰告訴她:“想讓有罪之人得到寬宥,只有靠大赦天下。你猜,怎麼才能令朝廷下令大赦天下?”她木然看他,他囫圇一笑,“無非國有慶典。”
國有慶典指哪些,皇帝大婚、戰事大勝、帝王六十整壽、太子降生。前頭樣要已經沒機會了,要就得等很久,算來算去只有後一項容易達……頤行瞅了瞅他,皇帝神在在,扔給她一個“你自己體會”的眼神。她嘆了口氣,牽袖子給皇帝佈菜,“萬歲爺,您吃這個。”
皇帝慌忙,舉起酒杯等她來碰撞。
頤行會意了,兩手端酒盞同他碰了碰,那樣上等的瓷器,相交便發出“叮”地一聲脆響。
“朕說的金錁子的事兒,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頤行認命了,說:“奴才一定砸鍋賣鐵繳上,萬歲爺就放心吧。再,奴才會盡力讓自己快快長大的,您是會醫術嗎,給我把脈瞧瞧,有什麼十全大補的好東適合我的體質,這就安排上吧。”
皇帝想了想,衝她個眼色,讓她把手腕子放在桌上。指壓住她的寸口,真是得說,姑奶奶這樣旺盛的血脈,一如既往挑出毛病來。
他的唇角微微浮起一點輕笑,似乎看見了將來幸福的生活。這年頭女孩兒大多災六難斷,今兒暈眩明兒咳嗽,後宮裡頭拿藥當飯吃的也少。只有姑奶奶,像個小牛犢子似的,果真輩兒裡的健朗是會傳續的,她額涅五十歲上都能生她,她到五十歲上說生孩子,板兒一定健健朗朗,能長長久久陪他。
頤行還在等,問怎麼樣,“吃點兒阿膠行行?再,我拿人參泡飯?”
皇帝說必,“你的脈象浮沉,和緩有力,用藥補,多吃些好的吧,食補才是見效的。”
頤行哦了聲,連吃了兩塊片皮乳豬。當然也忘給皇帝佈菜,一面往他碟上夾,一面問:“我的手什麼味兒?”
皇帝連想都沒想,“鹹的。”說完忽然醒過味兒來,氣惱地追加了一句,“豬手自然都是鹹的,難道還有人做甜的嗎?”
頤行又被他擠兌了,到底能拿他怎麼樣,氣呼呼端起酒杯和他撞了撞,“乾杯!”然後一仰脖子,把酒一口悶了。
皇帝嗤笑了聲,端起他的酒盞,優雅而閒在地輕嘬了一口,“明兒各宮會通傳隨扈的單,你讓跟前人預備預備,把要帶的東都帶上,沒的半路上少了這樣,缺了那樣。”
頤行隨口應:“沒事兒,還有您呢嘛……從北京到承德,四五百裡地,咱們得走多久?”
帶上皇帝就是帶上了所有,這筆賬她倒會算!他沒好氣地掰了掰指頭,“行軍一般走五六日,但因隊伍裡有太后,每日行程必定要縮短些,約摸十日就能抵達。”
“那咱們一路是住皇莊,還是在野外搭營過夜呀?”
皇帝忖道:“朕往年秋獮也好,往熱河避暑也好,向來是走到哪兒算哪兒。京城內外皇莊還多些,走得漸遠了,莊子也稀疏,未必那麼趕巧,夜夜有瓦片遮頭。”
他其實倒是有些擔心,嬌生慣養的姑奶奶怕是住慣荒郊野外,本打算放個恩典,讓她隨居他的行在,結果她一聽便活蹦亂跳,“那敢情好,我這輩子還沒露天住宿過,這回我跟您去承德,下回您要秋獮一定也帶上我,我能打獵,能給您扛獵。要是走餓了,生一堆火,扯下一條腿就能果腹……”她說得興起,站起大手一揮,“茹毛飲血,才叫痛快!”
她說到高興處,眼睛會放光。皇帝豔羨地望,他就稀罕她這副永言敗,朝氣蓬勃的模樣,彷彿她的生途上沒有困難,抄受牽連也好,進宮做低等的宮女也好,都沒有讓她感覺有多苦難。
他慢慢伸過手,像怕她會就此飛走一樣,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腕。
頤行正說得高興,被他這麼一拽,疑惑地問:“您幹什麼呀?”
皇帝說沒什麼,“替你把個脈,看看這會子血脈怎麼樣。”她倒是信了,一股小孩兒氣地繼續抒發她的暢想,他在她的豪言壯語下喃喃說:“檻兒,你就這麼陪朕一輩子吧,哪兒也許去。”
她的字叫得好,檻兒……真是他命裡注定的坎兒。小時候對付,他盤算把她弄進宮來,好好挫一挫她的銳氣,結果因她侄女當了皇后,這個計劃就擱淺了。後來福海犯事,皇后被廢,她終於得應選了,他想這回總以報了小時候的一箭之仇了,卻自己怎麼又創造出個夏太醫來,保駕護航般,一路將她扶植到今日。
其實少時的愛恨都很懵懂,恨得咬牙切齒,有一天也能忽然變喜歡。
那天他在金水河邊上看見她燒包袱,火光映照她玲瓏的眉眼,他甚至沒有看清她的整張臉,就覺得味兒對了,味兒一對,自然諸事順理章。
她還在為去承德高興,這裡頭大的原因,當然是因為能夠見到她的大侄女。皇帝想明白,好奇地問:“你和前皇后差了好幾歲,她雖是你侄女,但比你大,你們當真有這麼深的感情嗎?”
頤行頓下來,漠然看了他一眼,“我和願從小一起長大,說是差輩兒,但平常相處,就和姐妹一樣。我還記得她進宮做娘娘那天,臨出給我磕頭來,我那時候就覺得再也見她了,心裡別提多難過。後來她被您廢了,裡太太哭得什麼似的,我卻覺得她能從宮裡出來是件好事——當然要是必被圈禁在外八廟修行,那就更好了。”
皇帝蹙了下眉,“為什麼你覺得她被廢是好事?”
頤行脫口而出,“因為她本來就愛留在宮裡……”還好後面的話剎住了,並沒有一股腦兒吐露出來。然而皇帝若有所思地望她,她必須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便厚臉皮齜牙笑了笑,“正因為她出宮了,才有奴才進宮的機會。她愛在宮裡,奴才愛呀,您說,這事兒是巧了嘛!”
她大概也自覺尷尬,哈哈乾笑了兩聲。皇帝聽了,臉上浮起一點溫和的顏色來,心道管她說的是是實話,反正自己愛聽就行了。
過認真說,姑奶奶確實比前皇后更能適應這宮廷。深宮歲月寂寥,春花冬雪轉眼便是一年,要想在這裡活下去,順應比什麼都重要。也能心無旁騖,就百毒侵吧,有時候沒心沒肺反而活得更好。
頤行呢,覺得皇帝一本正經起來,還是大好親近。
早前和夏太醫打交道的時候,就沒有這種感覺,能因為大地位都高,所以以松泛地相處吧。如今面對皇帝,人高高在上,雖然她大多時候對他敬,但心裡一根弦兒總繃,能像對待平常人那樣對待他。
總之一頓飯順順利利吃下來了,能吃到一塊兒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頤行起到前招呼侍膳的把東撤下去,順便又傳了兩盞杏仁豆腐來,自己端了一盞,另一盞給皇帝。
爺們兒怎麼喜歡這種甜食,他擺手道:“朕吃飽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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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就這麼遞手,態度有點強硬。皇帝沒法子,只得接過來,勉強把碗裡的都吃盡了。
頤行說這就對了,“好東能浪費,宮裡這些吃食的挑費比外頭大,外頭一碗杏仁豆腐幾個大子兒,宮裡就得花費幾兩銀子。”她笑了笑,“您瞧,我又替您發現了我的一項美德,將來冊封的詔書上以說我節儉,這比什麼聰慧、端良新鮮多了。”
皇帝沒好意思給她上眼藥,暗裡腹誹,叫免才是真節儉,像她這種酒足飯飽還要再來一碗甜點的,就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飯後在屋子裡踱踱步,有助於克化,於是皇帝背手,從玫瑰椅裡站了起來。頤行以為他終於要走了,很殷情地喚來了懷恩,仔細叮囑:“路上千萬要打傘,回去後替子預備溫水擦洗擦洗再歇覺。今兒中晌吃得豐盛,回頭上帶了味兒倒好……”
懷恩遲疑地覷了覷皇帝,“萬歲爺,您歇在純妃娘娘這兒嗎?”
皇帝臉色佳,原本他是這麼設想的,現在看樣子,姑奶奶是打算留他啊。
頤行眨了眨眼,想明白既然飯都吃了,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歇覺。她僵硬地笑,衝懷恩道:“按規矩,皇上能在養心殿外的地方歇午覺吧,回頭會會有人上皇太后跟前告發,說我媚,把皇上弄得五迷六道的,大白天都睡到我永壽宮來了……”
皇帝算是聽出來了,她一點都歡迎他睡在這裡。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會被人嫌棄,一時自尊受了,拂袖道:“你必巧言令色,朕走!”大步走向殿,將要邁出去的時候回頭提醒她,“別忘了,欠朕的金錁子準時派人送到,要是敢耍賴,你就等吧!”
他放了一通狠話,氣憤地邁出了永壽宮正殿。
頤行蔫頭耷腦行禮,揚起調說:“恭送萬歲爺。”
御前的人簇擁他,一陣風似的走了,眾人待那影徹底走遠,才慢慢直起來。
含珍納罕道:“兒,金錁子是怎麼回事呀?”
頤行嘆了口氣,“世上講理的人多了,我就遇上了這麼一個。”邊說邊搖頭,裡頭詳情就必提了,過眼下要往承德去的訊息足以令她振奮了,便吩咐銀硃趕緊把日常要用的東都預備起來,復又讓含珍把她積攢的現銀歸攏,做個小包袱裝起隨攜帶。
含珍笑道:“兒給偷怕了嗎,上哪兒都要帶。”
頤行說是,“先頭皇后是在外八廟嗎,我想那兒日子清苦,她靠幾個香油錢怎麼過活?我手上還有些梯己,都給她吧……”如果能夠,幫她逃出那個禁地,讓她帶上錢遠走高飛,也枉自己入宮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