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和姑奶奶在一起, 他覺自己不光醫術大漲,連對於男人來說過於冷門的知識,也在不斷擴充。
為皇帝, 一般是不會關心后妃信期的,后妃們到了不便的日子, 打發宮過敬事房知會一聲, 綠頭牌自然就撤下來了。皇帝三宮六院那麼多人, 缺席三五個完全不在心上,去了披紅的,還有掛綠的, 反正過了這個當, 該回來的自然會回來。
但姑奶奶不同,壓根兒什麼都不懂。雖說跟前宮嬤嬤會教導,但他還是不放心,即便是那麼尷尬的事,他也替記著, 誰讓頭一回就被他撞見了,自己好像有這個責任,在弄不清狀況的時候, 必須做到對答流。
頤行迷糊地點點頭,邊上的含珍眼觀鼻鼻觀心, 心說我什麼都聽不見, 什麼都看不見。
伺候寵的主子就有這宗不好,覺自己戳在跟前很多餘, 恨不能挖個洞,讓自己暫避。
不過皇上待姑奶奶確實是好,他們的好, 是那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好,不是鏡花水月只談溫情,也不是嬪妃一味的討好屈從。他們之間是平的,甚至經常姑奶奶不舒坦了,皇上想轍討的歡心。是換在以前,自己沒有親眼見,不敢想象,皇上能像個平常爺們兒一樣。今見證了,方知道皇帝也食人間煙火,遇見心愛的姑娘,也會事無巨細,委曲求全。
姑奶奶呢,對自己什麼時候能騎馬,也說不太準。加上喝了酒,腦子有點兒糊塗,便惺忪著眼問:“是後兒還不方便,那可怎麼辦呢?”
皇帝連想都沒想,“大後天也成啊。”
這是打定了主意非帶去了,旁聽的含珍覺,其實皇上打從一開始就預備姑奶奶跟著的,倘或不張,皇上自己恐怕也會盛情邀吧!
橫豎一句話到底,就是方便了,定出門的日子。頤行這下子踏實了,重枕在含珍肩頭呼呼睡去,皇帝一直彎腰看著,到這會兒才直起身子來。
面對寵妃以外的人,並沒有那麼溫和的好性子,漠然吩咐仔細純妃著涼,然後便負手踱開,和那親近的宗親及鄂爾奇汗匯合去了。
試馬埭怎麼熱鬧,頤行就顧不上了,渾渾噩噩睡了有個把時辰,睜開眼的時候,見遠處馬道上正比騎射。祁人巴圖魯機敏,蒙古勇士果敢,競策馬甩鞭子,在這行宮內寬綽的草地上,也比出了草原萬馬奔騰的架勢。
不過怎麼不見娜仁公主?扭頭問含珍,含珍說:“這位蒙古公主的酒量也不怎麼樣,幾杯果酒下肚,是跑茅廁,後來就醉了。”
頤行聽了哈哈一,“看來也不比我強。”復問,“萬歲爺呢?”
含珍說:“才剛還來瞧過您一回,見您不醒,又上馬道邊上去了。”
頤行唔了聲,友重逢就是快活,自己那上樹掏雀兒蛋的朋友全在江南呢,將來皇上是能下江南,興許自己還有機會見他們一面。
帳外的男人們忽然歡呼起來,一陣陣聲浪湧進眷們的大帳裡。
太后掩著嘴,打了個哈欠,“不成了,人了,熬不夜。今兒大夥吃羊肉,喝果子酒,也算結結實實熱鬧了一回,這會兒時候不早了,我看這就回去了吧。”
眾人其實也是強撐著支應,妃嬪們因自矜身份,又不能到處走走逛逛,只能圍繞在太后左右,早就已經坐意興闌珊了,太后一發話,便紛紛站起身道是。
太后打發了個跟前的人過去皇帝報信兒,“請皇上保重聖躬,雖是高興,也不能縱情太過。知會懷恩一聲,讓他勸著點兒,早早回去歇息緊,明兒聚不遲。”言罷帶著宮眷們登上車輦,往南原路返回了。
頤行有懊惱,“可惜出來一趟,什麼也沒玩兒成,睡了這半晌。”
含珍說:“不著急,皇上不是說了帶您出去狩獵嗎,跑馬的機會可多了,只是您會不會騎馬呀?”
頤行說會啊,“有什麼能難住咱南苑姑奶奶!我擎小兒就跟著幾個哥哥上城外練馬場,挽弓射箭雖不在行,騎馬卻是小菜一碟。”說著又掀窗朝後張望,喃喃說,“娜仁公主安頓在哪兒了?別瞧著咱們一走,又活過來纏著皇上。”
含珍道:“您不是打發榮葆瞧著嗎,回頭有什麼變故,自會回來稟報您的。”
頤行想了想說對,便安然坐回了身子。
馬車兩角懸著精巧的小宮燈,晃晃悠悠間光影往來,照亮姑奶奶的臉。含珍覷了覷,輕聲道:“主兒今也顧念萬歲爺了,還愁有人惦記怹人家吶。”
頤行赧然道:“不是他說的,不願意蒙古公主進宮嗎,我這是助他一臂之力。”
“那您不怕皇上回頭又改主意?”
頤行說不怕,“原本後宮就應該滿滿當當的,進人也沒什麼。不過皇上既然不答應,那我也沒什麼可擔心的,金玉言嘛,我信過他。”
這話說完,自己也不由好起來,彷彿皇上以後就是一個人的了。年紀小小,野心倒挺大,八字還沒一撇,霸攬就那麼寬了。
次日榮葆一早進來回話,說蒙古公主想是醉不輕,送到萬樹園北邊的蒙古包裡去了,到底沒有現身。可見蒙古人也有不擅飲酒的,也可能原的果子酒比他們的馬奶酒更厲害,三下兩下的,就把人喝趴下了。
頤行了一陣兒,覺這蒙古公主也挺逗,不過自己的身底兒好,倒也不是混說的。來信之前還痛過一回,現在雖說不便,卻也沒有哪裡不適,連飲了涼酒也半點事兒沒有。日子拖延也不久,滿打滿算四個整日,就已經幹淨利落又是一條好漢了。
後來上月色江聲請安時候碰見皇帝,站在簷下眯覷著眼睛問:“咱們什麼時候上獅子溝去呀?我已經挑好馬啦,多早晚都可以出發。”
皇帝會心地微,“那就明兒?”
頤行說可以,回去預備了騎馬裝,又讓們預備了幕籬。其實也沒打算真在外面胡來,就是過去點點眼,蒙古公主帶去不痛快罷了。
第二天,一行人整頓好了隊伍,預備出發。
皇帝帶領王公們打圍,陣仗自然大,旌旗招展著,綿延出五六裡遠,行的侍衛和禁軍將武烈河一帶包圍起來,以防有百姓誤入。待圍子裡頭肅清,各路人馬就可以大展拳腳了,這時候四面八方響起狐哨來,馬蹄聲、吆喝聲四起,驚動了林子和水岸邊的鳥雀,轟地一聲直上青天。皇帝振臂一呼,說圍獵開始,眾人齊齊策馬狂奔出去。那貼地而行的走兔和狍子就在馬蹄前奔突,男人粗獷的呼號此起彼伏,矜貴的黃帶子們也可以釋放天性,這就是打獵獲的由衷的快樂。
頤行轉頭看看信馬由韁的皇帝,“您怎麼不出去跑跑?”
皇帝凝目望向遠方,夷然說:“跑夠多的了,今兒就讓他們決個勝負吧。”說好容易帶出來一趟,只顧著自己痛快,把扔在這裡也不像話。
才兩盞茶時候,幾隊人馬都有了斬獲,紛紛把那獐子啊、野雞什麼的送到皇帝面前,連娜仁都帶回了一頭黃羊。
蒙古公主騎在馬上,意氣風發地說:“純妃娘娘,你別光是看著呀,怎麼不動起來?”
頤行被挑釁,有點兒不服氣,挺挺腰,彈了一下胸前的弓弦,氣壯山河地說:“我不會!我就在這兒著吃,怎麼了?”
一個人能把自己的無能說此理直氣壯,顯然出乎娜仁的預料,只見目瞪呆看了半晌,然後喃喃:“不會還那麼大聲兒……”
說揹著個小角弓,是用來裝飾的嗎?娜仁的眼神很快從驚愕轉為鄙夷,“當初祁人入關前,個頂個的可都是好手……”
“你是說三百年前嗎?”頤行了,“今國泰民安,孩兒只讀書習字,用不著自己狩獵,也不用上陣殺敵。祁人三百年前個頂個的好手,你們三百年前還在茹毛飲血呢,提那陳年舊事做什麼。”
娜仁嘴皮子沒有利索,當場乾瞪眼。皇帝聽們你來我往,發現人之間鬥嘴挺有意思,不比朝堂上唇槍舌戰遜色多少。
不過來者是客,也不能太過分了,便適當提醒姑奶奶,讓嘴下饒人。
瞧瞧天色,日頭沒有前那樣烈性了,轉而對鄂爾奇說:“朕看純妃也閒慌,這樣吧,咱們分兩隊,各自狩獵,以獵物多寡為準比一場,你看?”
鄂爾奇自然說好,“只是純妃娘娘不擅射獵,臣豈不是勝之不武?”
皇帝說不礙的,“就是活動活動手腳,勝敗都不重。你們勝了,朕賞你們珍寶,我們勝了,朕請你們喝酒。”
這是為大國皇帝的肚量,絕不因為區區的一個名頭,和下臣爭面紅耳赤。
鄂爾奇和娜仁兄妹領了命,拔轉馬頭朝遠處奔去,皇帝的小馬鞭這才悠閒地抽打一下坐騎,御馬踩著小碎步跑動起來,頤行跟在一旁問他:“您不著急啊?萬一人家到時候請賞不珍寶位分,那可怎麼辦?”
皇帝還是很有把握的樣子,“我跟著帝四次來承德,武烈河哪兒有獵物,比他們知道。這場比試不比大小,比多少,一窩兔子好幾十呢,還壓制不住他們?話!”
他的那張臉,在朗朗晴空下狡黠。皇上也有鑽空子的時候,為帝王,不懂步步為營,那還怎麼操控臣工,平衡天下!
反正跟著他就對了,皇帝邊走邊拿馬鞭向前指了指,“看見那片河床沒有?獅子溝和武烈河在那裡交匯,分支又經望源亭,環抱出一片很大的平原。連著好幾天暴曬,水都乾涸了,只跨過去,登上那片平原,到時候十步一個兔子窩,你想逮多少就逮多少。”
頤行聽了頓時振奮,兩個人驅馬上前,河床上的水大多已經蒸發了,只剩深處還殘存一點潮溼的印記。馬蹄踏過去,乾裂的泥土發出脆響,只是輕輕一躍,便躍上河岸,躍進了另一片豐沃的草地。
兔子多是真的,這地方不常有人來,草地生長茂盛,不時聽見草叢沙沙響,然後便是翅膀拍打的聲音,一隻野雞笨重地飛起來,一撲騰就是十幾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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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搭起了他的箭,虎骨扳指緊緊扣住弓弦,髹金嵌牙雕的弓臂襯著他的臉頰,愈發細膩緞帛。
只聽“嗡”地一聲,箭矢破空而去,那只野雞還沒來及落地,就被一箭射了背心,噗地掉落下來。
頤行忙拍打馬臀過去檢視,被穿透的野雞還在掙扎,便一面皺眉,一面提溜起箭羽展示皇帝看。
這算他們這隊的第一只獵物,皇帝讓別在馬背上,那野雞被倒吊著兩腿,彩色的羽翼在風招展。
往前一程,下馬進草叢了,不遠處就是望源亭。把馬栓到石亭的柱子上去,這亭子也是荒廢多年沒有人打掃,石縫里長出一簇簇青草來。圍欄上的蜃灰經過風吹日曬乾裂剝落,這樣朽敗的亭子,坐落在蒼翠的草地上,有垂暮和青春迎頭撞的奇異感覺。
草叢裡有兔子在奔跑,他搭上弓,正欲放箭,卻被壓住了手。
順著的指引看過去,原來那只兔子身後不遠處還跟著好幾只小兔子,這是母兔帶著孩子出門覓食吧!春夏時節有個規矩,狩獵不打母的,就是防著那獵物身懷有孕,或是正在哺乳。母的一死就死一窩,來年活物就會大大減少,竭澤而漁,違背自然之道。
皇帝把弓放了下來,復又順著洞穴開的方向一路向前摸索,頤行跟在他身後,雖說有他開路,卻也留意著每一次落腳,戰戰兢兢說:“不會有蛇吧?有蛇可怎麼辦啊?”
皇帝沒轍,“不你上望源亭著,過會兒我和你匯合。”
這話才說完,天頂隆隆一陣震動,仰頭看,雲層奔湧,轉眼就把天幕遮蓋起來。似乎白天和黑夜只需一瞬,說話間豆大的雨點傾瀉而下,皇帝拽起就往亭子方向飛奔。所幸離不遠,身上罩衣被澆溼了半身,這夏天的氣候還不至於受寒。只是雨勢好大啊,伴著一股邪風,這亭子雖然不小,半邊也暴露在風雨裡。兩個人只好避讓到另一側,靠著石雕欄板的遮擋,勉強有個安身之所。
又是一道霹靂,這聲與光緊隨的聲勢最為嚇人,頤行一頭扎進皇帝懷裡,捂住耳朵瑟瑟發抖。
美人入懷,這樣的天氣下哪怕沒有心猿意馬,那小小的身子依偎著你,也會讓你感受到無比的溫情。
“你又沒做壞事,怕什麼。”他著調侃,話剛說完,更大的雷聲石破天驚般劈下來,把他也嚇一哆嗦。
懷裡的人悶聲發,但歸,一隻手卻探出來,緊緊護住他的肩頭,彷彿那孱弱的臂膀能他力量。
他忽然有感動,原來不是只有自己一味地付出,在心裡,起碼也有保護他的心意。只是因為太渺小,彼此懸殊,能做的,不過就是那一伸手而已。
“下這麼大的雨,兔子窩會被淹了嗎?”這時候,考慮的竟是這毫不關的問題。
皇帝轉頭看看外面,雨打青草都彎下了腰,他說:“著吧,雨後正好捉兔子。你喜不喜歡小兔子?咱們可以連著母兔子一塊兒帶回去。”
頤行從他胸前抬起臉來,因抵時候久了,臉頰印上了紐子的印子,碩大的一個“壽”,像篆刻的印章,看起來有點好。遂伸手在那塊紅印上搓了兩下,那麼柔嫩的皮肉,留在指尖的觸感很好,摸久了連外面的雷聲雨聲也聽不見了,就算左右避讓,他還是不依不饒地糾纏上去。
頤行只好拿手來撣,“它們在這裡天地廣闊,活多好……還是不帶回去吧,宮裡的草沒有這裡這麼鮮嫩……哎呀!”撣了半天,實在撣不掉,氣呼呼鼓起了腮幫子,“您幹什麼呀!”
他不說話,眯著眼睛微。他不知道,自己這表情的時候最招人喜歡,不那麼盛氣凌人,像個尋常的少年,頤行反倒不好意思怪他動手動腳了。
“我臉上有東?”抬手摸了摸。
他牽過的指尖,引點在那個紅痕上,仔細分辨後也直樂,伸手捉住了他的紐子,說:“萬壽無疆都刻在我臉上啦,這是多大的福分吶!”
不過將來福分怎麼樣,且來不及設想,這會兒雨勢不退,就回不了行宮。在這悽風苦雨裡,兩個人依為命著,忽然感受到另一人生似的。
眨巴著眼睛問皇帝:“這雨下了多久了?現在什麼時辰?”
皇帝掏出懷錶看,“快酉時了……是換了平時,正是翻牌子的時候。”言罷不懷好意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可惜姑奶奶一既往地不解風情,說:“雨都快澆到腦門上了,您還想著翻牌子吶?”然後愈發憂心忡忡,看著外面的大雨嘟囔,“這麼下法兒,河水會不會暴漲?是漲了水,那咱們怎麼回去?”
的擔憂,他不是沒想到,往年來遊幸,並不是每次都河床見底,逢著雨季時候水位很高。今天過河時完全沒有預想到會突逢暴雨,這雨下他也有慌,現在只希望雨早點停下來,就算河底見了水,也能想辦法淌過去。
可惜事與願違,暴雨一直沒停,足下了兩個時辰,待到天色將黑不黑的時候,才漸漸止住了。
兩個人忙循著來路返回,結果最不願意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環繞的河水把這片草地圍成了一個孤島。
沒辦法,他們只能沿著河岸追尋,希望能找見水面窄一的地方。可惜水流湍急,原本三四丈的河面,一下子都擴張成了十餘丈。
皇帝望洋興嘆,“怎麼辦呢,過不去了。”竟然帶著慶幸的意味,含對說,“咱們可能在這裡過夜了,即便禁軍找來也束手無策,明天水勢平穩,想轍渡我們過河。”
頤行啊了聲,“在這裡過夜?”
皇帝抬頭看看天,指指前方不遠處的亭子,“有星有月有草廬,還有你和我,怎麼了?不特別嗎?”
頤行愁眉苦臉道:“那個破亭子,哪及草廬啊!說我肚子都餓了,又不知道幾時能回去,最後不會把我餓死吧!”
那倒不至於,這亭子的頂部是木柞結構,有的地方被蟲蛀鼠咬,已經搖搖欲墜了。皇帝在心愛的姑娘面前,展示了祁人爺們兒野外生存的技巧,受了潮的木柴燃燒後煙霧滾滾,燻他睜不開眼,但他還是克服萬難,將剝了皮的野雞架在了火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