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術界，南北歸宗，大抵以東夷神仙、荊楚巫蠱為發源地，發展到我們這一茬，南方巫術文化還是一直較北地更盛。與毒蠱師、趕屍先生齊名，另外存在著一種神秘職業，叫作鬼術士。此輩通曉與陰世力量有關的一切，具有連通陰陽的能力，擅長招魂，能使死人還陽，在巫醫不分的封建社會，他們守護著死者家屬最後的一線希望。
而當年在我入職皇城司之前，曾跟父親東野大人學過此類的招魂之術，就是閻羅生所提到的捉生替死術。
所謂捉生替死，顧名思義，就是以命換命，犧牲掉一個活人，換取死者還陽。之前就有一個貪官死後，其家人急於求聘鬼術士招魂，卻不想聘來的鬼術士以捉生替死為名，實際上暗中施展奪舍邪術，妄圖侵佔死者軀體，奪財圖色，好在我父親恰好路過，出手救了那一家官眷。
捉生替死術並非對所有死者都有效果，其施術的條件，首先要求死者嚥氣不久、或者尚未斷氣，這時鬼術士會做一個實驗，將一隻杯中倒滿水，取紙張覆蓋杯口，將杯子倒扣過來，由於氣壓的原因，紙張會吸附在杯口，不會掉落，杯中的水也不會灑出。如此倒懸一夜，翌日來視，紙張仍然不落，而水亦不曾下滴的，才允許使用捉生替死；倘若病勢沉重，不容耽擱整夜，那麼另有方法，即取公雞一隻，鬼術士手持利刃，從雞嘴插入，提向病人身上，運氣施咒，雞嘴不滴血，則可以救，否則的話即便是捉生替死，也無力回天。
要用捉生替死，通常需要病人家屬覓一個替死鬼，不論是家屬自告奮勇也好，或者花錢買命也好，那就與鬼術士無涉。極少的情況下，譬如病人與鬼術士交情極厚，或者除了大價錢賄賂，而一時間找不到替死者時，那麼鬼術士也可能會捉無辜者之命來替死。
此術施展之時，法壇掛滿神鬼畫像，鬼術士身著婦人衣服，腳踩罡步，運用咒法。至夜，以油紙為燈，持之赴野外空曠之處招魂，事先選好的替死者的魂魄便會應召而往，從鬼術士手中接過油紙燈，徑入幽冥，則病人立即還陽，或沉痾頓愈。若事先不曾備下替死者，則病人附近的熟睡者，將在夢中被勾動魂魄，糊里糊塗地替人死去。
實在經不住閻羅生的軟磨硬泡，我只得跟著他回家看看，大侄女桑子吟，接二連三手打沉痛打擊，久病不愈，所以她老公閻羅生才特意從皇城司請我到家裡驅魔。
到了阿生家裡，閻羅生見他的拉桿密碼箱開啟後，裡面很多奇形怪狀的鬼神木雕、泥塑、畫像，心裡暗奇，我吩咐他關好門窗，屋子裡層層陰黑，昏暗之中，能見到的只有點點香燭燃著星星火頭，以及到處擺放的供品、神像，鬼氣森森，氣氛壓抑至極。
我仔細查驗桑子沐的病情，尚未到奄奄一息，需要招魂的地步。只是藥石罔效，治了很久不見好轉，阿生對於藥石已經絕望，才不得不另走蹊徑，請我來看。瞧了病人一眼，我面無表情，好似見慣不怪的模樣，阿生大佬莫急，只是有鬼物作祟，只要將鬼除掉，子沐痼疾自然可愈。
性命攸關，我行動很快，攜了大寶劍，往屋角攢刺。刺得數劍，忽然“撲啦啦”飛出一隻體型碩大、好似黑蝙蝠的東西，投入病人床底。情急之下，我丟下大寶劍，右手在左掌疾書靈符，一掌打向床下，只見雷火大震，如炸藥爆破一般，震得閻羅生和兩個老阿姨耳朵嗡嗡作響。卻見火光倒逼而出，燒得老子發眉焦卷，幸喜我躲得快，才未受重傷，就是挺狼狽的。
打了一輩子雁，反被雁啄了眼，我也真沒想到鬼東西如此難制，眾目睽睽，這個面子丟的不小，我登時動了真怒，命隨行的龍喵喵就地生火架鍋，滿滿熬了一鍋桐油。接著將一把硃砂畫符，在油鍋上燒成灰燼，徑直伸手探進滾燙的沸油中不住地攪動。阿生等人只見我臉上隱隱豎起兩道青氣，未幾，床下厲嘯大作，黑血狂湧如泉，腥臭之氣，和著熬煮桐油的氣味，令人腦脹心窒，煩惡欲嘔。
又過了良久，那床底下的厲嘯聲愈來愈低，最後終於斷絕，我這才從油鍋裡抽回手臂，著人打掃房間，從那床下掏出一堆黑乎乎的爛肉，碎如肉糜，粘似瀝青，卻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而從這天起，大侄女桑子沐的病情便有了起色，將養旬日，玉體逐漸康復，全家人也終於有了笑模樣。
媳婦兒起死回生，閻羅生感動無比，大排筵席，請我和蘿莉下班後赴宴，以答謝謝救命之恩，酒酣耳熱之際，不免有天牢的牢頭移樽就教，問起這一神秘行當的秘辛逸聞，我給人奉承的飄然陶然，加上幾杯酒下肚，便揀了我父親年輕時候經手的幾件捉生替死的案子來講，講說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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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還沒有皇城司的存在，帝國都城也在汴京，父親供職的六扇門，屬於帝國最重要、也是最忙碌的司法部門。
作為當時名震朝野的六扇門四大名鋪之首，父親東野大人，尤以捉生替死見長，但即令是他這樣的大神棍，也有險些失手，釀成大禍的時候。
有一次，父親替某位忠良招魂，原本病人家屬找好了替死者，父親在病家施咒之後，當晚來到郊外，就要施行最後一步，喚那替死者的靈魂出來，送往冥界。哪知那替死者猝然翻悔，臨陣脫逃，而父親遠在郊外，懵然不知，依然按照既定步驟，手執油紙燈作法。
這招魂術起效極快，甫一施為，立即便見一襲藍影冉冉而來，幽暗之中，看不真切，但父親經驗豐富，隱隱感覺到不大對頭。待那人影飄到近處，舉燈一照，驚駭欲絕，火光照耀下，竟然映出了自己親生女兒、我姐姐安小東的臉！
人影如痴如醉，看見燈火舉手便接，父親驀地驚覺，忙擲火於地，狠狠踩滅，接著一掌打在人影背心，那模模糊糊如煙如霧的影子登時便散了。
父親再也顧不上那病人的事情，急忙上馬飛馳回家，一頭闖進女兒小東臥室，小東從夢中驚醒，茫然不知何事，這才長松了口氣。再去看女兒身上，果然穿著一件藍衫，父親餘悸不平，顫抖著扳過女兒的肩頭，只見小東姐背後清清楚楚印著一個油乎乎的手掌印。
經過這件事後，父親便不怎麼替人招魂了，生死之道詭譎深晦，人力終究難窺堂奧，即使是浸淫終生的資深神棍，也實在沒有把握可以擔保不出差錯，萬一禍及家人，那真是百死莫贖。
後來奸王柴如歌的獨生女兒柴火妞病危，也是遍延汴京醫者診治無效。奸王王妃愛女心切，只要能有萬一指望的，無不憚於一試，最終打聽到父親，輾轉託人，請到了梁王府。
父親相當得意，若能得梁王為之張目，無疑可以名利雙收，揚眉吐氣，一洗世俗對他神棍歪門邪道之譏。他老人家興沖沖來到梁王府，本以為柴王爺會親自迎迓，哪知道這位柴如歌平時最瞧不起的正是歪門邪道，聽王妃說請了個神棍為女兒招魂，大為不滿，王府上上下下，皆是白眼，竟沒人拿父親當回事。於是父親一腔企盼，盡化為怒火，對王妃說，救你家小郡主不難，讓王爺給我點根菸，我保你家小郡主活命。
這話說得全不顧忌諱，相當無禮，下人報給奸王聽後，這位梁王爺勃然大怒，令人捉了父親，要把他下獄。父親不慌不忙笑了，我下獄無妨，令嬡的性命，恐將無救啦。
權勢熏天的梁王爺面前，豈容一小小六扇門捕快如此放肆？一聲令下，左右按住父親，取杖便打，剛打得几杖，僕人慌忙來報，說小郡主情狀有異，好像被人杖擊了一樣。奸王和王妃這才害怕，忙放了父親，賠禮道歉，並同意敬菸道歉。父親搖頭嘆氣，令嬡業已為祟鬼所驚，捉生替死，已然無用。說完就走了。
兩天後，奸王女兒終於不治，香消玉殞，父親與柴如歌也由此惹下了仇口，以至於後來演變成皇城兵變。
後來，父親辭官退隱，心中對柴火妞的死，一直耿耿於懷，再也不動用捉生替死招魂之術，即便是我，老爹也一再指示，不到萬不得已，切不可使用此法，實在是有損陽壽陰德，這次，也是我唯一一次施法，以後恐怕不會再用。
閻羅生和桑子沐小兩口聽完，銘感無內，稱謝不已。
吃喝差不多了，我拖起貪嘴的喵喵起身告辭，要趕回皇城司加夜班，毒蠱妾春喜被飛頭婦人救走，還不知會再給我們皇城司搞出什麼大亂子呢，萬妖王與安樂侯最近互動頻繁，這個時候不能有任何的鬆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