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求諸流輩豈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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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寺外人聲喧嚷——這裡就是所謂“無遮大會”的所在之地了。最裡面的一群人大都頭上童童那是些和尚有不少還是洛陽眾伽藍寺中極有智識的高僧。再稍外一圈即是些所謂的善女子與善居士了他們表情多木然端謹。而那喧嚷之聲卻是圍在最外面的一群看熱鬧的人出來的。

洛陽就是這麼個有趣的城市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會有些什麼真正的皈依與信仰而這城市中混的大多數混混著生活的百姓其實總是抱著一絲“或許吧”的心境。他們是真的“死生都做故事讀”(一路看網,)的——無論別人的死生還是自己的死生。連大金巴宗師只怕都料不到會有這麼個局面這是一群他所不瞭解的生民。他們不知尊重也不知敬畏。生命只是天贈與的一場消費而非什麼值得人匍伏參拜細心揣摸的事物。他們並不見得拿人的生命當上多大一回事。

起來洛陽人比長安人都更象中國的人一些。長安城中都是些穿了戲衣的木偶而洛陽城中才是真正的看客。他們也會豔羨只要得機上場未嘗不想來個唱做俱佳。但平時無論宗教廊廟墳典朝廷……對於他們無一不是:不過是一個戲場罷了。

※※※

那是一片空場。可今天有一些不一樣連場上先出來的大金巴禪師的八大弟子面色都有些嚴肅緊張。外面一圈看熱鬧的人也有些覺察了其中一個問:“今天怎麼好象不太對勁兒?”

旁邊一人低聲答道:“你還不知道今天九閽總管俞九闕要來了。他要與大金巴論道。大金巴多厲害憑道術已連敗了太乙上人、白馬僧、和顧擁鼻。他據要用僧法為皇上祈福延年但朝中好多人不服他晉封國師所以才有這些爭鬥。今天他要面對的最後一關快到了你沒見得他手下多麼緊張?”一努嘴:“你看那邊連現在入主兵部的王橫海王老將軍都來了夠熱鬧吧?”

不遠不近處只是一案一傘案旁傘下坐的正是須花白的老將王橫海。他今日不能不來天下兵鎮他還沒有收束停當對東宮與僕射堂門下的將領他還沒有盡去其權所以皇上還不能死更不能入別人掌控。他還需要一個虛擬的聖上的強力的支援。他不能不來。

但今日之局已是大險。別人不知他可是知道:俞九闕冒用“存亡續斷”之術為皇上延命他的一身功力雖經一年靜養——其實這一年來皇上的性命只怕還是靠他吊住的——只怕僅餘十成中的三成了。所以俞九闕遲遲未動。但監國太子已屢屢傳話要讓大金巴進宮與與皇上治病祈福這話來冠冕堂皇俞九闕不能不出來“考量”一下大金巴以阻其進宮了。

只是這包裹在“論法”外衣下的一戰以久憊後的俞九闕之力果然還能擔當嗎?

身後忽有有喧聲道:“看大金巴出來了!”又有人道:“今天的局面想來精彩據當年金巴也曾入中土宏法就是俞九闕一怒之下惱他擾亂中土人心一力把他逐走的。”

中間壇上大金巴卻已經升座。王橫海一望之下猛地現他的目光雖下垂著卻似無所不照。“願力**”?王橫海只覺得身子一震猛地明白這不是技擊之術這是直接催毀一個人處身之志根本、迫其皈依的一種願力!

※※※

“你不能去!”

韓鍔定定地。他第一眼看到俞九闕時就已覺出了不對。自那日紫閣峰頭一別他其實就沒有真正的與俞九闕面見過。俞九闕留在他的印象裡的形象一直就是那麼肅然威重。可今日一見之下他才明白祖姑婆那日話的口氣為什麼會那麼微婉:

“如果單論他的九閽九闕之術百害不浸。當日我以‘慈航願力’都不能一搖他的心志這世上要想擊破他的九閽九闕之術只怕萬難了。”

祖姑婆話外的意思是什麼?是不是她早已料知俞九闕為吊皇上之命動用“存亡續斷”之術後一身功力已損耗大半?

韓鍔第一眼看到俞九闕就只覺得他外表雖定定的但鎮定的外表掩飾不住他內心的疲憊。他這才明白為什麼以他的性子會容忍大金巴喧鬧這麼久而沒有及早出手。連自己都可以看出他的中氣浮動心意不穩了大金巴又怎會看不出?見俞九闕不答他急又了聲:“你不能去。”

俞九闕面上的神色很嚴肅他掃了韓鍔一眼他們兩人正立在那空場不遠的一個山丘上場中局勢一覽可見。只聽他淡淡道:“我不去誰還能阻他入宮?”

他低低嘆了口氣:“可惜當日尊師只敗退了金巴。”

雖只淡淡一句但韓鍔自識俞九闕以來還是頭一次聽到他嘆氣頭一次聽到他這麼一句有些沮喪的話。他有些惶急道:“但你去又有幾成把握?”

俞九闕一揚眉:“如果還是一年多以前我自有五成把握!”

韓鍔一怔身邊長庚無故自鳴俞九闕卻掃了他一眼:“怎麼你身為朝廷北庭都護大員又身不在‘儒釋道’三宗之內就算你劍術卓異就可以一逞威風嗎?嘿嘿今日之事你是無由出手的了。”

韓鍔心頭恨恨:“我可以刺殺他!”

※※※

大金巴一升座場中那初升的朝陽的陽光一刻之間似乎就凝靜了。一縷縷金線在他的願力直浸人心的感召之下直如佛國金光。內圈的諸僧侶人人訝然有自持之心的高僧釋侶只覺心頭一陣恍忽幾不可自持。那些善男子與善女子也心中默誦起來。

連外圈看熱鬧的眾人也一個個聲息忽啞。他們靜靜地望著這空場青山微風煦日與不遠白馬寺簷頭屋那反射出的一金光只覺一股“彼岸”的威嚴華美就這麼壓上了人的心頭壓得他們也不出話來。

漸漸場中聲息俱絕有不甘心的人還想笑一二以破岑寂。洛陽城中面姓是不慣於這麼嚴肅的除了在那明知其為虛偽的朝威之前。但一刻之間“彼岸”似乎就生生地在大金巴的願力感召之下被拉到了“此岸”那還是一個雖看來華美但——但不皈依必遭雷殛電劈的彼岸。那虛華的寶相慈悲華美可那慈悲似是因為他坐於深淵之上(一路看網,)以無窮的苦難恐怖威猛兇悍的難測之力為其背景的。場外圈的人也感到了那種威嚴肅壓那“彼岸”憑空而來似是在瓦解著你身遭的一切所有的閭巷笑語操持勞作在他看來不過是可笑的營苟。那本著看熱鬧的心思來的百姓心中忽升起一絲驚怕。大金巴卻沒有開聲而是他的弟子先帶著一幹善男子與善女子做起《法華頌》來。

聲音一起佛國具像那不遠的白馬寺那些坐著的僧侶那些百姓心頭的畏懼……種種種種都被大金巴的願力所催慢慢構就成一個威嚴華美已極的具象佛國來。而此佛國之外一切俱中虛幻。已有人忍不住慢慢地跪了下來一人即跪不時就有人效仿場中一時黑壓壓慢慢低了一片。王橫海勉力自定心神:你憑什麼來告訴人何種為真何種為幻?但他的疑問只局於胸間身外寂默無聲只有佛誦。在那佛國光輝下一切都啞了。

但不久場邊的人群忽起騷動似有人在那佛國夢中被驚醒過來一般。只見一個黑衣長氅的人披襟行來挾在身邊的彷彿是九城九闕的凝實厚重。他的行動似無聲的又似笨象行地一聲聲沉厚厚地在驚覺的人心頭響起一聲聲踏實。在他那沉重的腳步之下那所有的“香象渡河”只不過是一個騙人的幻夢。只有沉沉的勞作沉沉的秩序垢膩已久的城池才可真正踏實的承載與廕庇那一場真正的生民歡苦。他是信著那種歡苦盡為實在的。而他的陰影覆壓也遮蓋了好多人。他似乎隨身攜帶的是一個堅固已極的城池。那城池並不閉鎖九門九聞五街十巷只讓人覺得安然只讓人覺得人生何得無城只要那城池緊固可以閉鎖卻外面的風霜兵禍這城裡的旦夕歡顏終生勞做畢竟也還是實在的。

“俞九闕!”有人驚醒後就輕呼了一聲。俞九闕的那“九閽九闕”**似乎才更能深入洛陽百姓之心。王橫海身形微微一震:他終於還是來了。只聽身邊一個僧人低聲道:“俞九闕所修之術雖雜以霸道但關切生民苦樂而不語怪力亂神卻是實實在在的儒門心法。”

那黑衣人影慢慢前行夾帶著人間所有的重濁負累如挾帶著九城九闕的尊嚴慢慢向那具象佛國的中心靠去。

《法華頌》的聲音也被驚斷了一下大金巴忽一開眼眼睛就望以俞九闕身上似是在:你終於來了。從當年金巴一敗之後他就極渴望見到這漢人之中的一代宗師今日終於會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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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可能不覺但韓鍔在場外遠遠地看著只覺得俞九闕越向前行腳步越是虛乏疲憊似已承受不住那生民之累一步步只有疲憊。他是重傷之後如何還能為此?在場人卻只覺俞九闕的身影所廕庇處越來越大漸漸直罩向整個無遮大會。而那大金巴身上的佛國金光越來越淡僅護及壇上了。韓鍔卻驚道一聲:“不好!”他雖不明底細但只覺大金巴的一生願力已聚集在一起直擊俞九闕心上攻向他九城九闕之術的最中心處也是最虛弱處!

俞九闕沒有走到壇上反在壇邊不遠處就停下身來。“上帝深宮閉九閽”他分明已提起他所有修為心法的根底之力一意要罩護住這個九朝九代的洛陽與他所在意的安穩。他的心法做色卻似黑的只見他的身影從背後看似騰起了漫無邊際的黑。那黑卻不是純色而是一片混沌。他已與大金巴開戰!拼著重損後之身那九城九闕間的諸色已渾在他一願力積束之下已如沌沌之黑。韓鍔只覺他外圍的九城九闕雖依舊堅固可中心處卻極為不穩。他平時修煉此術只怕就要壓服住無數雜念、**與心魔吧?韓鍔與計相處日久大荒山的秘術對他也頗多影響心道:如果計在就好了他之所見一定會比自己更為直接深切。

接著他只覺俞九闕立身處那不出的不是憑眼睛看到而是憑他的感覺感觸甚或憑嗅覺聞得的黑色已越來越深越來越純。他心中不知怎麼有種不詳之感這似乎不對!接著一蓬微弱的金光一閃似突然要洞澈俞九闕的身影突破那一層沉沉之黑透穿而過。

韓鍔身形忽掠:俞九闕已敗!他這時才明白為什麼與大金巴一戰祖姑婆提到顧擁鼻之敗時沒有死而了一個“崩潰”。這願力之戰原來結局常是崩潰。那是人生至慘之境——韓鍔忽有這等感覺。他身形急掠卻也不知自己就是趕到又有何能以助益。場中諸人懵懵懂懂還在等著俞九闕與大金巴客套一番後上壇卻只覺身邊一陣搖動。那剛才覆及己身的九城九闕之力已經晃動了韓鍔心生恐懼真不知接下來該是怎樣的土崩瓦解。

暗隱的杜方檸與洛陽王門下的區迅忽齊齊一嘆。他們自隱很深沒有為人所見卻在這一嘆中感覺到了彼此因為那是他們同聲的慨嘆:這已不是自己的時勢了。有俞九闕在日他們雖一向恨他極甚也懼他極甚卻猶覺以他九城九闕之包容還可馳騁。但……大金巴勝了。

可區迅忽一抬眼望見的卻是韓鍔。杜方檸也抬眼見到了可心頭只覺慘淡。接著她凝目望向的卻不是韓鍔就如韓鍔雖已見到她但一眼之後望向的並不是她。他二人齊齊抬目望向的卻是空中。空中似有微聲那聲音似簫似笛似琴似瑟似吟似唱卻不出是什麼聲音了杜方檸與韓鍔臉上一白:他們居然斷不定那聲音來處。

大金巴忽然睜眼他已勝!身上金光一亮他已要勝了這最後一仗正要全力加勢再開言宣佈由此大宏己法普渡天下——以自己方式來渡了——時。滿場一時只覺金芒欲騰可那一天金芒之下卻忽有個淡墨的影子似極淡愜地融入進來大金巴才自驚覺韓鍔也才躍至俞九闕身邊卻覺一掠比自己還快的影子正從俞九闕身邊憑空生突地掠過。他還沒有看出那是隨只聽一個極淡極淡的聲音淡淡似對俞九闕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韓鍔已到俞九闕身邊只覺他自持已難大金巴的願力之念這時加力向他襲卷而來透體而過。可俞九闕的心意似乎忽然間定了。韓鍔驚絕地現他的眼中居然流下了淚。可正因為那淚的一溼他那乾澀欲崩的心底荒沙般的世界似乎凝固了大金巴的“願力**”也已傷不到他。壇上忽然多了一個人影只見那人身材頎長迎日影而立淡墨羅衫上墨痕似是無意間提上的字。他整個人的身形無端由無來歷無法揣測更無有更勢即不卓歷高揚也不微婉迷幻就那麼突然地現身在大金巴壇上。大金巴身邊八大護法弟子忽齊聲喝道:“你是誰?何方妖魔?”

他們是佛法弟子對那人第一印象卻是“魔劫”二字。怎麼魔劫到了?無論是大金巴坐壇還是此前的太乙上人白馬僧顧擁鼻乃至俞九闕的出現都自挾了一身安穩。可那人的站立卻彷彿非同人間的一場異數。在那佛國具象中也添出了分難測來。

那人一抬頭:“我是衛子衿。”

然後回頭望向俞九闕方向:“叫人走讓我來。”

場中人一見他容顏只覺清華入眼精靈剔透恍非這人世之人。有人已低聲道:“啊是當年那個號稱‘看殺衛玠’的衛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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