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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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案組在對丁大光腐敗案件的審查中間又發現了新的線索:渭河棉紡廠工人反映千喬縣工商銀行有人倒賣棉紗1000噸。專案組提審丁大光,但是丁大光卻說這事兒他不清楚,拒不交待。專案組從發貨票上查到了該宗貨物發到了湖北某市,經手人是千喬縣工商銀行信貸科長吳一貴。詢問吳一貴,他卻說他是經手了,但那是正常的業務購銷,是業務範圍內的事。專案組問他是怎麼認識湖北那家廠家的,他說這怎麼了,渭河棉紗廠有積壓的棉紗,他們要出售,湖北那家廠家要原材料,一個願賣,一個願買,兩廂情願,這與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總不能把正常的業務也當作腐敗來抓吧。你們再這樣搞哪誰還再搞工作?專案組又問,那麼這宗業務與市行有沒有關係?吳一貴搖搖頭說,市行的事我不知道,你們到市行去問吧。

專案組把情況及時地向鄭宇清反映了,鄭宇清想到了葉冰潔,便向她打了一個電話,問這宗棉紗經銷是不是有問題。葉冰潔想了想說,因為是兩個銀行,沒有在一塊兒共事,所以有些問題只是聽來的。當時好像聽到支行有人在議論渭河棉紗廠的棉紗銷售事情,有人說盛鄂才還是有辦法,一筆生意就能弄幾百萬元。至於到底是什麼生意人們並不清楚。渭河紡紗廠他們本身是用棉紗紡線織布的,可他們卻把幾千噸棉紗賣出去,這裡邊肯定有問題。但是棉紗廠不一定會說出來,因為他們明白工商銀行不能得罪,也許當時的廠領導迫於銀行某個領導的壓力也未可知。

鄭宇清說,如果這樣那就要調查渭河紡紗廠了。可是這個廠子的前領導都下臺了,廠子現在破產了,無法再搞到什麼材料了。

工作一時難以進行下去,鄭宇清騎虎難下。一天,縣計經局副局長梁喬山上門聊天。二人曾是省委黨校的學員,閒了也愛在一起坐坐,私人關系也是不錯的。梁喬山先後在審計局、農業局、統計局、文化局等局裡當過副職。之前也當過幾個鎮的黨委書記,可以說是官場的幾朝元老了。梁喬山有幾大謎令千喬縣的人怎麼也猜不透,一是梁喬山的年齡,據熟悉情況的人說,梁喬山的年齡不是一年比一年多,而是呈現著下降趨勢,去年是46歲,今年就成了45歲,到了明年說不定又會成為4歲的。所以梁喬山在千喬縣永遠是年輕幹部。二是梁喬山精通周易八卦,他說周易八卦裡潛藏了許多重大的機密,他說他的許多工作方法就是從周易裡學來的。至於到底是什麼,別人沒法知道。但是千喬縣的好多幹部看見梁喬山成天腋窩夾一個黑皮包兒神神秘秘的,也就相信了人們所說的話。梁喬山說,宇清,你真的成了千喬縣的包文仲了?看把你忙的。可是你忙上一天起什麼作用。現在官場腐敗是全國的大勢,是潮流,你一個人就是把千喬縣的幹部全逮了,對你有什麼好處?沒有麼。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和處境,千喬縣的人誰不說你呢。

鄭宇清說,你個水嘴,光會胡咧咧。我是縣紀委書記,貪汙腐敗的事我不管誰管呀?

梁喬山忽然從衣兜裡掏出三枚銅錢,說,來,搖一個卦,看看你以後還有沒有凶事。別再出現兒子被人打了的事。咳,兒子出院了?鄭宇清說還沒有出院呢,不過快了。梁喬山又說,打人的兇手抓住了?鄭宇清說,抓住了。是賈火星收買的打手。梁喬山忽然說,這是你的福呀。鄭宇清說,什麼福?梁喬山說,兒子沒有出現什麼大的禍事還不是福呀。鄭宇清說,你個假半仙,真是會胡說。梁喬山又說,宇清,得為自己考慮一下了。你沒有算算,從李天亞到丁大光,你把千喬縣的多少幹部得罪了?千喬縣一共抓了多少官員?怕是不少了吧。這些官員不光是他們本人,他們還有後代呀。你把這些人的官路堵死了,他們這一代完了,可是他們有後代呀?這些後代難道會無動於衷?不會的。你可能早都發現了一個現象,就是當你走在街道上時,發現看你的人都用目光盯著你,那目光裡的意思豐富極了,那目光不是目光,那是刀子,那是皮鞭,那是牙齒,那是毒汁,那是蛇口裡吐出的信子。你當那是什麼?你也不光是一個人,你還是你的兒子你的老婆的代表啊。你再不能這樣下去了,聽我的話,把那個紀檢書記辭了去,啥工作不能幹,要幹那個吃力不討好的事。你也要好好想一想,現在在中國,腐敗問題不是小問題,那是整體彌爛性腐敗,是潰瘍,你要根除腐敗,你就得把整個肌體全都作一次大手術,把肌體全部換成新的,此外是沒有辦法的。可是這樣的手術你做得了嗎?不行麼。如果那樣的話說不定你也要被從地球上消除了。當你消失了時,你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我給你舉個例子,就是現在的腐敗吧,你說才查出了多少呀?那是冰山裡露出的一角,而且你們立案審查的都是從外圍暴露出的。圈子裡的人都是晦莫如深,沒有人自己站出來揭發自己的上級或者同級。人們都在千方百計地保護著自己的那點即得利益。如人們所說,組織部門是考察幹部的,可是組織部門卻總是考察不了,組織部門也沒有出現多少腐敗案子。這是令人難以相信的。組織部門就那麼冰清玉潔嗎?不是的事。你敢把組織部門的事審查一下嗎?不行的。除非你不想幹了。所以嗎,聽我的話,見好就收吧。要不就睜只眼閉只眼吧。

梁喬山把麻錢放在鄭宇清手上:搖吧。

鄭宇清把麻錢又還給了梁喬山,我不搖什麼卦。

梁喬山說,你不搖了我替你搖。便把雙手手心相向扣在一起搖了起來,麻錢在手裡發出唰唰啦啦的響聲,說,我再說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你說說現在的領導為什麼那麼熱衷於搞基建?是為了給單位建住宅樓辦公樓嗎?非也。基建裡的貓膩多得很。大家都知道基建裡的回扣是百分之五到十,可能還有比這更高的。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連三歲的小娃都知道。可千喬縣有哪一個領導在基建中把收回來的回扣上交了呢?沒有一個人。你如果到一個搞了基建的單位去查帳,沒有發現這個單位帳上記載有回扣,那麼百分之百可以肯定,回扣進了頭兒的腰包。你就是閉了眼睛把他們抓了也沒有錯。要是有錯你尿多少我喝多少。哎喲,你的卦象出來了,是大過卦。午火子孫伏於亥水之下……亥水臨月建之生克用,目下用神旬空,不受其克,出空之日,定受其克,難過……說到這裡,梁喬山忽然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緊緊地盯住鄭宇清,半天也不說話。

但鄭宇清並沒有意識到梁喬山神情的變化,只是說,我不搖卦,你別說了。

梁喬山的情緒一落千丈,又淡淡地咧咧了幾句就轉身走了,卻把鄭宇清扔在辦公室裡前思後想。從感情上說,梁喬山說的未嘗不是道理,可是從理智上說,他又不敢苟同他的觀點。他的觀點帶有很強的煽動性,也能把人一時矇住,可是,如果我們都象梁喬山說的那樣,那我們國家的反腐倡廉還能進行下去嗎?不行的。可是正如梁喬山所說,我個人的力量又能幹成什麼呢?既然腐敗如此的強大與盤根錯節,那我也就量力而行吧。能幹到什麼程度就幹到什麼程度。可這樣幹的話,我的良心能安寧嗎?

鄭宇清陷入了苦悶之中。

夏雨濃問鄭宇清丁大光案子的情況,鄭宇清說是進退維谷了。於化奇卻對夏雨濃髮了脾氣:夏書記,金星村的貸款又出現了麻煩,盛鄂才說得好好的,可就是不劃款子。原因好像說是我們縣緊緊抓住了丁大光的什麼棉紗問題大做文章。如果他鄭宇清再要這樣硬搞的話,我就把金星村電廠的貸款的事扔下不管了,誰有本事誰幹去。夏雨濃說,你的意思是要鄭宇清不要管丁大光的問題了,對麼?於化奇說,對。棉紗問題再不要管了,既然查不出問題那就說明沒有什麼問題,把它扔在一邊去,我們得顧及金星村電廠貸款。如果按時把款子搞不到,金嶺電力設備公司的裝置就可能落不實。現在是關鍵時刻呀。夏雨濃說,再找一下喬市長吧。但於化奇卻又說,雨濃,上次我去市行,白廉……噢,你不要因為我提起他又心裡不高興……他說晁黑達有海外關系,我回來後與晁談了一下,他說他的叔叔在美國,原來他們也提出過向家鄉投資的事。如果縣上需要資金,他可以努力。上閃白廉還提出了晁黑達的職務一事,我看咱們是不是再研究一下,如果再沒有什麼大的毛病,給他一個副鄉長算了。

夏雨濃沉吟了一下,說,我把柳學泳叫來,你聽聽他的意見。

於化奇把臉一沉,他算什麼東西,純粹一個混混子,光會把水攪渾。

夏雨濃說,你的看法有偏頗,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夏雨濃打電話叫來了柳學泳,夏雨濃說,學泳,你把你瞭解到的晁黑達的事情向於縣長說說。

柳學泳看了一眼於化奇,發現他的臉色黑得厲害,心裡忖度了一下,說,夏書記,你的目的是什麼你可以告訴我一下嗎?

夏雨濃說,目的是想瞭解一下晁黑達的情況。

柳學泳說,對晁黑達我是有點瞭解,但是我發現於縣長對我好象有什麼看法,你看臉黑得能下暴雨了,所以我不想再說什麼。如果是你夏書記想要瞭解什麼,我倒可以說說。

柳學泳最近正在為出一本書而煞費苦心,出版社讓他拿出一萬元,才能出他的書,但是他到哪裡去搞這一萬元呢?所以他的情緒也不高。再是他近期經過與鳳小鶯的幾次接觸,他發現自己竟喜歡上她了,他喜歡她的淵博,更喜歡她的美麗與深沉。可當他想與她進一步接觸時,他才驚訝地發現,鳳小鶯的心中好像並沒有他。她與他保持著君子之交的不遠不近的關係。她只有與他展開辯論時才顯得神情激動。

夏雨濃沒有想到柳學泳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不滿地瞪著他,說,你既然不想說了我也不勉強你。

柳學泳往出走時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如果想把晁黑達提拔擔任副鄉長,那就是對共產黨的玷汙與褻瀆。

夏雨濃現在覺得自己又處在十字路口。

但是當他面對鄭宇清時,他又給他鼓勁:別鬆氣,把棉紗問題查清,不管是誰都要堅決把問題查清,不能因為有些人手裡握有實權就網開一面。鄭宇清說如果這樣,法院可以對丁大光定罪審判了。夏雨濃說,哎,法院的院長市中級法院把人定了沒有?鄭宇清說,聽說定了,哎,市中院沒有徵求你的意見?夏雨濃說沒有徵求意見。鄭宇清說,市中院對我們縣有意見了,法院院長齊世英貪汙受賄成了金嶺市的天大新聞,聽說對法院震動很大,檢察院到齊世英家抄家時那些幹警一走進屋子像進入了夢幻中的世界。哎呀,裝潢的簡直像皇宮,到處金光閃閃,地下鋪的是價格昂貴的來自內蒙古的大紅地毯,走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屋子裡的高檔電器應有盡有。齊世英不會使用電腦,可是桌子上卻擺有一臺IBM的高檔手提電腦,價錢是五萬元。衣櫃裡掛滿了高檔的服裝。聽人說齊世英還在老家建了一座二層樓房,裝潢的也是富麗堂皇。成了村子的一景。他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七八百元,老婆也是四五百元,還有兩個孩子在上學,他沒有受賄鬼才相信呢。現在檢察院正準備提起公訴,法院也準備開庭審判。夏雨濃說,案子審完了趕快了結,向社會公佈。

過了幾天,市中院在千喬縣進行公開審判,賈火星被判刑十五年。賈火星建在金嶺市的豪華大酒店被沒收拍賣。追回偷逃資金680萬元。原法院院長齊世英被判刑八年。原千喬縣工商銀行行長丁大光因為問題沒有查清,故暫沒有宣判。

在審判長向大會作公開宣判時,坐在主席臺上的夏雨濃想,如果時光倒退上四十多年,到了劉青山那個時代,那麼今天被宣判的那兩個人怕沒有一個能活命的。可見刑法的量刑也極具有時代性。時代一變對於人的處理的性質也就變了。

然而一想到晁黑達的事,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千喬縣的正科級幹部招聘引起了社會的高度重視,媒體已經報導了好幾次,有不少地方的單位派人前來學習他們的經驗,說要回去以後在他們那兒也進行招聘。為了搞好招聘工作,縣委成立了千喬縣正科級領導招聘辦公室,文書蘋任主任,邰任玉與鳳小鶯任副主任。日常工作由鳳小鶯負責處理。夏雨濃把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了鳳小鶯,可見對她的重視程度。鳳小鶯也把這項工作當成了展示自己才華的極好機會。她起草招聘的有關規定,制定招聘的有關規章制度,撰寫有關面試的試題,並不時與文書蘋和邰任玉交換意見。

邰任玉對於夏雨濃這麼搞意見非常大,但是他從來沒有在會場上提出過,他好像沒事人一樣,對於組織形成的決議儘量地去完成。這是他在長期的組織工作中養成的習慣。他是個十分內向的人,對於官場的事可以說是洞若觀火。他是常委,但是他又把自己與常委們分開,他知道自己應當在班子裡起個什麼作用。也從來不把自己與組織上對立起來。他能看清在招聘上會出現什麼問題,或者會引起什麼反應。對於招聘的副作用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從來不向任何人流露。就是市委有關領導問他對招聘一事的意見,他也說的是正面的看法。一次他去市委開會,吃飯中間白副書記把他叫到自己桌上問千喬縣幹部對招聘的反應情況,他說的很客觀,說支援的人佔大多數,這部分人主要是年齡比較輕的幹部,有文化程度的幹部,或者在某方面學有所長的幹部。反對的佔百分之三十,這部分人主要集中在原來的副職領導層中間,他們大都文化程度不高或者說專業知識比較差,如果參加考試他們肯定競爭不過年輕人。但這部分人中間也有為數不多的幹部因為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加上這次招聘把工作經驗作為一項硬性分數包括在內,所以估計這部分人如果參加考試也會取得較好的成績。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持中間態度,他們既不反對也不支援,因為他們覺得招聘與自己關系不大。這部分人佔百分之十五。白廉聽了後沉思了好久,說,如果我們把一些看上去有文化但卻沒有實踐經驗的幹部招聘進去會出現什麼局面?你們想過了沒有?你是組織部長呀,你在組織方面最有發言權,可你卻在該把持陣地時把陣地交了出去。邰任玉沒有做聲。他現在既不能反對白廉副書記的話,也不能支援夏雨濃,誰知道市上領導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們表面上反對一件事時你就要想想他們是真反對還是假反對?如果他們支援誰那你就要想想他為什麼會支援,如果反對誰那就要想想為什麼會反對。一切都在圍繞著一些看不見的法則進行運轉,就像太陽系裡的行星,他們都有自己的軌道。他作為一個組織部長只能站在屬於自己的軌道上而不能從自己的軌道上跑到別的軌道上去。

現在招聘的事正在變化著,它會朝什麼地方發展變化呢?邰任玉現在還看不清,但有一點卻是清楚的,那就是夏雨濃對此事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夏雨濃的興趣在很大程度上是從鳳小鶯身上體現出來的。邰任玉發現有好多次夏雨濃與鳳小鶯在一起商量什麼,鳳小鶯這個姑娘只有與夏書記在一起時她的臉蛋上才堆起了嫵媚的笑容,而且她的臉蛋還會有時候情不自禁地那麼紅一下,這時候她就顯得非常的漂亮,眼睛裡有火花在閃爍。邰任玉作為過來人太熟悉女人的這種眼光了,那是一種動情的目光,那是一種只有在自己親愛的人跟前時才會有的目光。邰任玉知道鳳小鶯的男朋友在深圳一家私營企業工作,但他卻從沒有見過這位男人。而且鳳小鶯自從來到千喬縣後也很少到深圳去看自己的男朋友。他也沒有從門房那裡看過那個男人寄給自己心愛的女人的什麼信件。把這種種現象歸攏到一起,說明了什麼問題呢?肯定他們之間的感情不牢靠,或者已經有了裂痕。現在這些年輕人太會出處理感情糾葛了,他們太會玩感情遊戲了。沿著這條思路想下去,邰任玉部長的腦子裡立即浮現出了一副生動的圖景,在這副圖景裡,活動的是夏雨濃與鳳小鶯。那麼以後會出現什麼事現在還看不出來嗎?只要你不是豬腦子。

邰任玉忽然對千喬縣又擔心起來。他在心裡說,老天啊,你可千萬再不也出現什麼桃色新聞。

但是夏雨濃要召開新聞發佈會了。

這天,千喬縣委大禮堂座無虛席,聞訊趕來的縣級各部門各單位各系統的職工彙集一堂,早就聽得訊息的各有關新聞媒體的記者也都早早地扛著他們的攝相機趕到了現場,能坐一千人的會議室被擠得水洩不通,連過道裡也站滿了人。當夏雨濃與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以及縣委組織部邰任玉部長縣委辦主任鳳小鶯走上主席臺時,臺下的人靜靜的看著他們。副書記文書蘋主持會議,她宣佈會議開始,請夏書記講話。夏雨濃從衣兜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新聞稿子,目光掃視了全場一眼,清了清喉嚨,大聲地講了起來。他首先向前來參加會議的省上各新聞媒體的記者表示感謝,感謝他們不辭辛苦前來千喬縣進行採訪。又向參加會議的各個幹部表示感謝。之後他講了千喬縣這次招聘的目的、意義、要求、宗旨、數量,等等。最後他說,同志們,大家知道千喬縣出現過幾起腐敗案件,我們有些局級與縣級領導陷了進去成了腐敗分子,而且數量還不少,幾乎有相當一部分部門的頭頭而且是正職頭頭成了罪犯。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罕見的現象?為什麼我們的幹部前腐後繼?為什麼我們的幹部這麼經不起考驗?原因在什麼地方?如何預防這種現象的再次發生?這都是我們必須要考慮的問題。

夏雨濃說到這裡停了停,他望著臺下的人們,腦子裡卻在想,在我們的幹部中有多少人在想這方面的問題呢?肯定是有的,但是卻不多。這些年來,我們的幹部中出現了一大批所謂的牢騷者,他們對社會上出現的所有問題,包括幹部的腐敗問題,他們都表現出一種可貴的正義與良知,對這種現象進行了強烈的譴責與批判,但是人們卻又在這個時候迷失了自己,他們成了所謂社會上的牢騷族,他們沒有想出解決問題的具體辦法,卻在那裡與社會上的落後守舊勢力共同構成了一個體系,助長著社會上不安定的因素在發展。所以及時地指出這種問題的危害性是必須的,重要的。

同志們,我們大家可能對這種場面最為熟悉不過了,那就是當一個我們所熟悉的幹部突然犯了罪,被公安機關逮了去,人們在驚愕之餘首先表現出的是氣得大罵,大罵這個人竟然成了腐敗分子,說怎麼也看不出他會犯罪。可是他卻犯罪了。也有人會譴責組織部門沒有把好關,把腐敗分子放進了領導崗位上。但這些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是首先提出問題,提出幾個為什麼。然後我們再在一起好好想想該如何預防犯罪。如何把犯罪率降到最低的水平上。這次我們進行的正科級幹部公開招聘,就是為了把真正具有真才實學的幹部選拔出來,把領導幹部中腐敗的機率降到最低水平。也許有人會說,這怕不可能吧?我的思維是這樣的,過去我們幹部中有人是透過買官上去的,這些人在通往仕途的路上是投了資的,那麼按照商業運作的規律,投進去的東西為的是得到回報,我為了當官投了一萬元,那麼我總不能只往回撈一萬元吧?他肯定要撈比一萬元多得多的錢財。但是我們的招聘卻不是這樣的,只要你被選中,那麼你首先想到的是你只所以會選中,是因為你的知識與條件具備正科級的要求。而你只所以能上去那是你平時努力的結果。你會非常珍惜你的那種成就,你會把它當成你的光榮。你不會輕易地為了幾個錢把自己奮鬥了好多年的東西丟掉。所以這種招聘首先把商業運作排除了,它既為社會選出了優秀的人才,又從某些根子方面排除了腐敗。一石二鳥,利多於弊。這也就是我們只所以花費人力財力進行招聘的最終目的。

新聞發佈會後不幾天,省報與市報都在頭條顯要位置報道了千喬縣公開招聘正科級幹部的訊息。鳳小鶯向夏雨濃彙報說,招聘工作正在按照我們的預期目標向前發展。

仁義鄉黨委書記孟春秋在火石村蹲了下去,重點解決該村存在的問題,把群眾的負擔徹底降下來。他已經向群眾打保票說今年夏季就把統籌提留降下來,把農林特產稅降下來或者取掉。因為好多人家已經不再種果樹了。但是他又明白讓群眾在短時間內從貧窮中走出來不是很容易的事。關鍵要有能讓群眾致富的專案。為了尋找致富的專案,他跑了好多單位,也考察了市場,許多人向他表示大棚菜完全可以上,只要有資金。而且這個專案上去後能與相距不遠處的一個鄉上的大棚菜形成規模,銷售也不會存在問題。他在群眾大會上動員大家種大棚菜,並把他瞭解到的大棚菜的利潤與成本向群眾作了說明。在此之前,他還與縣信用社作了聯絡,要求縣信用社能向他們提供一筆大棚菜專項貸款,信用社領導表示他們可以考慮貸款,但要鄉政府進行擔保。而在鄉政府會議上研究時幾個領導卻出現了意見分歧,怕將來出現了風險成了政府的包袱。有幾個領導乾脆建議讓群眾用房子進行擔保。孟春秋說這根本不可能。不用說信用社不會答應,就是一家一戶的群眾也不答應。孟春秋陷入了困難之中,一時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候群眾又提出如果這次再辦壞了怎麼辦。孟春秋說市場經濟就是有風險的,怕風險就永遠搞不成生意。群眾卻又說,如果縣委能對十萬畝果園的事做出正確的結論,承認以前搞錯了,我們那怕風險再大也要上大棚菜。孟春秋說這又為什麼。群眾說,再大的風險我們也不怕,我們就怕政府不講信用。孟春秋向夏雨濃說了,夏雨濃說,是的,我們必須要向群眾交待一下,而且要交待得明明白白。他又在下面與幾個常委討論十萬畝果園的事,並把火石村群眾反映的問題提了出來,幾個常委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深思,也知道這個問題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同意在會議上提出來做研究。

這個時候,離夏收還有半月時間,原野上已一片金黃,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好聞的小麥的清香味兒。但天氣卻是越發地熱了,氣溫上到攝氏38到39度。村子裡的狗伸長舌頭倒臥在村巷的樹陰裡,蹩蹩的肚腹如同風箱在抽動著,來了生人也懶得去汪汪幾口了。空氣好像要燃燒,人們已經在家裡呆不住了,男人們大都光著膀子,赤裸的上身往下淌著油汗。女人們也已經顧不得線條與美醜了,身上懸掛的衣物到了不能再少的地步。人們每天都在仰著腦袋看高高的天空,看有沒有雲彩升上來,如果有雲彩了,人們就盼望老天爺能下一場透雨,但這種希望總是落空,人們就氣得罵老天爺把眼睛瞎了,也有人說老天爺是在懲罰人呢,因為現在的人是越來越壞了,越來越沒有德行了,越來越愛錢了。所以老天爺看不慣了,才發怒了不降雨,讓世界上的人們慢慢熬煎去。在人們的期待與咒罵聲中,千喬縣縣委書記夏雨濃與縣長於化奇在電視上動員縣城各單位抽出人拉水到千喬山南麓支援那裡沒有水吃的群眾。電視上播放了千喬山群眾沒有水吃的畫面,龜裂的土地與農民們焦渴的面容深深打動了人們的心靈,縣城馬上發動起來了,笛笛的汽車聲迴響在大街小巷裡,一輛接一輛滿裝著水桶的大卡車駛出了縣城,向千喬山開去。電視上又把這種轟轟烈烈的場面播了出來。在那些畫面中,各個單位的頭頭腦腦們上鏡率總是很高的,他們在轟轟烈烈的活動中總是能起到喚醒群眾的作用。

抗旱成了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田野裡播種下的早玉米、辣椒急需水來灌溉。而快要成熟的小麥也渴盼水的滋潤,否則會青幹的。在小葦河上游修築的千喬山水庫放水了,滿滿當當的渠水清粼粼地流淌著奔向田野。有機井的村子也都開啟了機井,沒黑沒明地灌溉。縣委與縣政府機關行動起來,半天上班,半天下基層幫助群眾抗旱保苗,人們頭戴草帽,身穿短袖襯衫,臉上淌著油汗,褲腿綰到膝蓋上,勢子扎得飽飽的,好像要去鄉下住上幾年或者幾月似的。但其實他們也只是到農村呆上半天或者幾個小時。夏雨濃帶上常委一班子人,又帶上縣水利局的幾個領導,來到了千喬山南麓,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他準備從根本上把這個地方群眾吃水與抗旱的問題解決了。他要規劃這個乾旱缺水地區的水利建設。他對水利局局長龔友賢說,把國家每年補助的水利建設基金全部拿出來,幫助千喬山地區的群眾打幾眼深機井,再把千喬水庫的水用幾級抽水的方式引到千喬山沿山一帶。龔友賢大聲叫苦:我的夏書記,國家每年能補助多少?還不夠撒胡椒面兒。根本不夠打深機井和引水工程。夏雨濃瞪著他,雙手卡在腰裡,說,你不要給我講條件,你無論如何要給我把這個地區的水利建設搞上去,資金你可以從省上要,從地方上籌,把水利上其他方面沒有動用的資金全都拿出來。

安置了水利局的工作,夏雨濃帶領常委們在火石村參觀,到每一戶農家看看,到挖了果樹的田地裡看看,常委們看著看著臉上沒有笑容了,臉孔陰了下來,有人不停地長呼短嘆,還有人不住地大聲罵著什麼。鳳小鶯注意到幾乎每個常委的神情,但她更為關注的是夏雨濃的神情。夏雨濃的神情變化的任何細微末節都在她的心上烙下了深深的烙印。參觀完了之後,夏雨濃在仁義鄉舉行常委會,把鳳小鶯原來起草的有關十萬畝果園建設的決議拿來出來,先在會議上念了一遍,然後他要常委們表態。這次常委們沒有再說什麼,舉手一致透過了決議。

但夏雨濃還是發現於化奇是勉強的。在離開仁義鄉時,於化奇低著頭一聲不吭,第一個鑽進了小車吱地一聲開走了。

這天晚上快到十點鐘了,夏雨濃打了一個電話給鳳小鶯:小鶯嗎我是夏雨濃,有沒有時間?能到我這兒來一下嗎?鳳小鶯笑說,你夏書記叫我敢不來嗎?於是放下手中的書本來到了夏雨濃的辦公室。夏雨濃起身招呼鳳小鶯坐下,又走過去把門閉上,鳳小鶯笑了一下,夏雨濃給她取了一把香蕉,鳳小鶯動手撕了一塊小口吃了起來。

夏雨濃看著鳳小鶯,說,有關招聘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鳳小鶯說,有54名幹部報了名。

夏雨濃說,人員的構成怎麼樣?

鳳小鶯說,絕大多數是鄉鎮和部局機關的幹部,副主任科員佔絕大多數。也有幾個是企業的中層幹部。外地報名的約有五分之一。文化程度大專以上的佔百分之七十。

夏雨濃說,個人檔案審查了沒有?

鳳小鶯說,已經審查了。他們大都符合報名條件。

夏雨濃說,考試題出好了?

鳳小鶯說,試題出好了,現放在縣考試中心的保險櫃裡。

夏雨濃說,可一定要保密呢,千萬不敢出現什麼失密事件。

鳳小鶯說,不會失密吧。

夏雨濃說,小鶯,我最近常有一種緊迫感,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想幹什麼卻又不知道幹什麼。我想這可能與我至今還沒有找到千喬縣經濟發展的路子有關。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上次你的談話對我很有啟發,尤其是你談的防止腐敗問題的種種措施,對我印象很深。後來,高明同志又向我談了關於在千喬縣利用傳統文化進行招商引資的事,我想就這件事請你談談具體的想法,不知你有沒有更具體一些的想法?

鳳小鶯說,有哇。不過說出來你如果不同意可要批評呢。

夏雨濃也撕了一根香蕉吃了起來,說,我可不敢批評碩士生先生。

鳳小鶯說,其實碩士生也不是說什麼都懂,有的人如果能把興趣集中到某些方面他就會在這一方面有所發現。我這些年把大量的興趣集中到對農村的經濟建設研究上,所以有一些發現。比如你剛才提到的利用傳統文化招商引資,那是在好多地方都這樣搞而且是成功的經驗。我們是內地,又與大中城市有距離,外商投資肯定很少。我們有很多地方處於不利地位,但我們可以把不利因素轉化為有利因素。我們的傳統文化得天獨厚,我想是不是可以舉辦一期周文化藝術節。我們可以先在全國各大報紙上造輿論。然後再舉辦一次周文化研究論壇,把全國有名的專家學者吸引到這裡來,一來咱們舉辦文化藝術節,二來咱們招商引資,三來呢,也會提高我們縣的知名度。

夏雨濃手在額頭上撫著,說,可招商引資的起動資金到哪裡籌啊?現在全縣可是等米下鍋呢。

鳳小鶯說,資金是大問題,但是資金卻又是小問題。只要咱們宣傳工作到位,是會有人把資金投到會議上的。

夏雨濃眼睛一亮,你有這個把握?

鳳小鶯說,有這個把握。其實現在有好些新興的企業尋著搞宣傳,可他們卻找不到地方。還有些人有資金,但卻也找不到投資的地方。我聽說去年快要過年時,咱們縣有一戶企業打發人背了50萬元到省電視臺作廣告,可是卻排不上隊。最後只好把錢又背了回來。假如這次我們去動員一下,藉著外界輿論媒體的宣傳機會,把這戶企業的廣告宣傳作作,何樂而不為呢。

夏雨濃說,那好啊,只要能找下資金,我們的周文化藝術節與研討會是會勝利舉行的。

鳳小鶯又說,當然除過舉辦周文化藝術節外,我們還要在改革體制與解放思想上下功夫。你也知道,現在我們雖然搞了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但是我們的城鄉一體化建設卻仍然沒有多大的進步。這主要的是因為我們現在實行的仍是一國兩策的城鄉分治,束縛農民的戶籍制度並沒有打破,大量農村勞動力和其他生產要素沒有向農村以外的地區和部門轉移,城市化嚴重滯後於工業化,農村市場開拓的空間不大,內需不足。解決這些問題的最根本的辦法是打破戶籍制度,允許農民進城。所以我想縣上是否制定出一項政策,鼓勵農民進城,也允許已經在城裡住了下來並且有了固定工作的人轉為城市戶口。其實在全世界,除過我們國家、朝鮮、還有一個小國家外,其他國家都沒有這種戶籍制度。所以我們國家的這種戶籍制度與我們國家現在世界上的地位是極不相稱的。

夏雨濃說,好,你的這個想法很好,我們找一個機會在常委會上議一議。

閒談了一會兒,夏雨濃忽然說,小鶯,我記得你好長時間沒有給我說南方的訊息了,我是很想聽南方的訊息了。

鳳小鶯卻轉過了話題,說,夏書記,把你在江蘇邳州掛職的事什麼時間了也給我談談,我記得你好像從未向別人說過你掛職的事。

夏雨濃學深深地看了一眼鳳小鶯,覺得她在掩飾什麼,就說,小鶯,你好像有事瞞著我。

鳳小鶯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晦暗起來。

夏雨濃有點吃驚:怎麼了小鶯?

鳳小鶯說,夏書記,賀立平要出國,要我跟上他去,我不想去,他於是就跟我……

夏雨濃說,你出國去吧,小鶯。我不能因為工作忙把你的終身大事耽擱了。

鳳小鶯搖搖頭:那不是你的事,我打過去對這門親事憂心怔怔,拿不定主意,現在終於解脫了,我倒覺得渾身輕鬆了。

夏雨濃忽然就在桌子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鳳小鶯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臉紅了。朦朧的燈光把她的面容烘托得非常漂亮和豔麗。

夏雨濃忽然說,小鶯,我給你假期,你快去深圳看看去,如果你覺得能與他重歸於好,那麼你可以不回來。我把你的所有關係給你寄過去。

鳳小鶯說,夏書記你不想要我了?我可是縣委辦公室主任啊。我的職務得縣委常委討論決定吧。你一個人怕是定不下的。

起身走了。夏雨濃愣怔怔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1999年的夏收姍姍來臨了。

孟春秋的妻子從縣城打來了電話,告訴他,他的孃家還有二畝小麥,因為老人都年齡大了,所以請他回來幫助收割一下。孟春秋讓妻子在縣城叫幾個麥客割一下。但是妻子卻生氣了,說叫麥客是一個女人作的事嗎?女兒馬上要高考了,你不管不顧,你究竟心中還有這個家沒有?妻子在那頭嚶嚶哭了。孟春秋心裡有點煩燥,但又不能再說什麼。在這龍口奪食的關鍵時刻,他一個黨委書記不在指揮現場,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呀?但是副書記蒲小寧和紀委書記範玉芳卻提出去孟春秋岳丈家幫助收割小麥,孟春秋同意了,就在他們收拾東西坐車去時,一陣狂風刮過,陰雲從千喬山那邊卷了過來,天空很快陰沉下來,雲層越聚越厚,燕子在低空驚慌地飛來飛去,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的潮溼的雨味兒。孟春秋現在站在鄉政府大院裡,抬起頭觀察天空的變化,他知道一場大雨馬上就要來了。他召開在家的領導研究防洪搶險工作。而防洪搶險的重點是桃樹溝水庫,那是文化大革命中修下的,質量存在嚴重問題。在桃樹溝水庫下邊,有幾千畝已經成熟的小麥,一旦決堤,後果將不堪設想。孟春秋當即做出決定,帶領在家的所有鄉幹部,奔赴桃樹溝水庫。

現在還沒有下雨,但空氣卻潮溼得彷彿能擰出水來。他們或坐車或騎摩托車或騎腳踏車向桃樹溝水庫奔去。孟春秋讓範玉芳和鄉辦公室秘書餘麗麗不要去了,在家值班,但是她們那裡肯依,餘麗麗甚至調皮地說:“想把我們摔開,沒門。”說著還向孟春秋作了一個鬼臉。她們二人是前不久才從其它鄉鎮調過來的,很快就被孟春秋忘我的工作精神所打動。她們在工作中同時喜歡上這個只知埋頭幹工作的孟書記,被他身上的魅力所折服。但她們卻只能把自己的喜歡強壓在心底。餘麗麗和範玉芳二人合騎一輛幸福50摩托車在大道上賓士,風把她那頭美麗的瀑布般的黑髮吹成了一道頻頻抖動的波浪。孟春秋的車子在她們的摩托車旁邊行駛著,他從車窗裡看見了她們緊緊抿著的嘴唇和她們那嚴肅的面孔,心裡一陣悸動。忽然,一道霹靂閃過,緊跟著是一聲炸雷,隨著雷聲,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很快的,暴雨來了,但見天際間雨霧茫茫,水聲一片,如同千軍萬馬在奔騰嘶鳴。風雨中,小車和摩托車已經無法前行,孟春秋下車帶著鄉幹部在雨中狂奔。火石村前邊的河道裡,從上游衝下來年渾濁的泥水翻滾著波浪奔騰而下,滾滾滔滔,勢不可擋,如同一群野牛嚎叫著向村子南邊的桃樹溝水庫衝去。急雨如注,雨水從孟春秋頭上戴的草帽上流了下來,打溼了他的衣服,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冰冷像一把把刀子在他的身上切割著,忽然一把雨傘舉在他的頭頂,是餘麗麗,她的褲腿高高地綰起到膝蓋上,雪白的腿肚子趟著雨水,不知是因為淋了雨,還是什麼,她的眼窩裡、臉頰上沾滿了亮晶晶的水珠,她的神情在莊重中透出了一股嫵媚,她的緊抿的嘴唇向孟春秋透露出她現在的意志是多麼的堅定和義無反顧,她是多麼的幸福。她那包裹在單薄的衫子裡的胸膛起伏如波,她的胸腔也如同現在外邊的世界一樣波浪翻滾。她和孟春秋緊緊地走在一起,孟春秋能明顯地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他張大了嘴巴在大雨中大聲喊叫讓她與範玉芳回到村上去,不要到桃樹溝水庫去了。但是餘麗麗卻根本不聽他的話,在他的身旁走得隆重而又自信。

大雨如注。水聲浩蕩,無邊無際,整個世界被罩在黑沉沉的鐵板一樣的雨幕中。桃樹溝水庫的水位正在上漲,已經超過了禁戒水位線,導流洞裡正向外排瀉洪水,可是洪水上漲的速度卻遠遠地超過了排瀉的速度。陶鄉長果斷地命令劉金貴趕快派人開閘放水,可是還沒有等到閘門開啟,大壩背水坡靠近坡頂的地方突然衝出了一股激流,眨眼間那地方就有篩子那麼大,而且還在不斷擴大。孟春秋大吃一驚,細看迎水坡,有一處地方正在打著漩渦冒著水泡。他沒有顧得仔細考慮,就撲通一聲跳了下去,水淹到了他的脖頸,冰涼的水激得他打了一個寒噤。他靠在被水衝開的豁口那兒,明顯感到水流對他身體某個部位的無情衝擊。而他的脊背則被大壩的石塊硌得生疼。他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像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酥一樣。在如注的水霧中,他發現站在岸上的人們形象模模糊糊的,彷彿長了毛一樣。但是那些長了毛的形象卻突然在空中飛了起來,隨即就響起了一陣陣的撲通聲,須臾,他的身邊出現了餘麗麗、範玉芳、陶國才、蒲小寧、呂棟、羅順才、郭振斌、郭玉泰,還出現了劉金貴、劉天官等人。餘麗麗與範玉芳一左一右把他緊緊夾在中間。在冰涼的水中,他能明顯地感到她們身上的體溫,一陣痛苦的幸福讓他腦子一陣暈眩。

水聲澎湃。雨聲如雷。白茫茫的水面騰起一股連天遮地的水霧,令人心悸。此刻,世界一片喧囂,世界又一片靜謐。在這喧囂而又靜謐的世界裡,他的心頭忽然升騰起一股光明而又神聖的感覺。他扭頭看看餘麗麗,只見她神情莊重,滿臉肅穆,蒼白的臉頰顯出了一種少有的漂亮和嫵媚,而她的眼睛裡則往出湧流著明亮的淚水。

村上的大鐘敲響了,沉悶的鐘聲水波一樣在雨中盪漾。村民們扛著鐵鍁,掮著石塊沙袋趕來了,他們將石塊和沙袋傳下來碼在坍塌處,漸漸的,缺口就被堵住了。這時,瀉洪閘也起動了,暴漲的洪水順著瀉洪渠流了出去,那轟轟隆隆的水聲彷彿是成百上千頭巨獸在嗥叫,聲音驚天動地。當村上的人們把孟春秋他們幾個從水中拉上來時,孟春秋昏了過去,在昏厥的一剎那間,孟春秋聽到了餘麗麗嘹亮的哭聲鴿哨一樣在空中飛揚。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孟春秋醒了過來,大腦的螢幕上一片空白,他有點發怔,費力地思索著什麼,記憶的鏈條終於銜接上了,眼前白茫茫的仍是那彌天的水霧,但卻是醫院的病房。他躺在醫院的病榻上,胳膊透過輸液管和旁邊懸掛在輸液架上的吊瓶連線在一起。病房裡站了好多人,他第一眼就看見了範玉芳和餘麗麗,她們顯然剛剛哭過,眼睛紅紅的,他還看見了縣委夏書記、於縣長、陶鄉長,市報的吳記者。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腳那兒,臉上愁雲密佈。縣委夏雨濃書記看見他醒了,握住他的手,聲音有點哽咽:“春秋,你太辛苦了,要注意身體,這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什麼也不要考慮。”他的清醒立刻使病房裡掀起了一陣小小的驚喜,縣鄉幹部紛紛向他表示慰問。可是餘麗麗和範玉芳卻把頭湊在一起嚶嚶而泣,但是轉瞬卻又破啼為笑。他從床上抬起身子,問:“天晴了沒有?”陶鄉長說:“晴了。”他這才注意到空氣裡有一股燠熱。

孟春秋在醫院裡睡不住,三天後就出院了。他回到家裡,妻子看他的神情顯出了一種疏遠和陌生,他心裡一陣愧疚,覺得對不起患病又獨立支撐這個家庭的妻子,她的民辦教師已經幹了二十多年了,可是仍然轉不了正,但這一切都是他所造成的,由於他忙於工作,妻子便沒有時間去進修,而沒有時間進修也就一時轉不了正。妻子是為他做出了犧牲的。一想到這裡,孟春秋的心裡就有一陣隱痛。看著她憔悴的面容,孟春秋心裡針扎般難受,他說:“本當要去他姥姥家割麥子,但是天卻又下起了雨。”妻子用一種深深的目光看著他,說:“怪不得成天不回來,原來鄉上有兩個美人坯子在陪伴著。瞧她們在病房裡哭的傷心的樣子,不知道情況的人還以為她們是你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孟春秋樂了,說:“你胡說啥呢。我是鄉黨委書記,敢生異心嗎?火石村是個火藥筒,我既就是有那花心,也不敢呀。”妻子說:“女人的心比針尖還要細,我發現的問題千真萬確,那兩個女人要不是愛上你,太陽就打西邊出來了。現在的社會,一個人越是有權力,騷情的女人就越是纏他,官當得越大,身邊的情人就越是多。你要是看上她們中間誰了,我們可以離婚,你娶了人家,只要你過得幸福,我沒有意見。”孟春秋說:“年輕時節心心相印,到了中年奔老年了倒有了異心。你呀,真是個醋壜子。”

孟春秋去了一趟學校,找到女兒的班主任,問了一下女兒的學習情況,班主任說透過統考,他女兒總分名次在全校前五十名,估計考試時發揮正常當年考走是沒有問題的。班主任又說,縣廣播站播送你搶險救災的事蹟呢,對同學們觸動很大,你能不能抽出時間為同學們作一場報告。孟春秋拒絕了。回到家裡,市報一名女記者坐在客廳裡等他,要對他進行採訪。孟春秋說沒有什麼值得報導的。女記者說你越是這樣認為那就說明越有值得報導的必要。而且火石村不少人聯名寫信給報社,要我們報導你的先進事跡。我們如果不報導,那就是失職。女記者長著一張大嘴,說起話來彷彿鯉魚吹泡泡一樣輕鬆自如。而且女記者的神情中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這種氣勢像皇帝君臨一切,令人無法抗拒。孟春秋於是談了火石村的歷史和現狀,談了前幾天暴雨中他如何與全體鄉幹部一起堵大壩。女記者聽得熱淚盈眶,說這完全可以寫一篇長篇通訊。她說她準備到火石村去一次,到那桃花溝水庫去一趟,看看現場,有一個整體的感覺。她又問孟春秋在跳下水去後腦子首先想的是什麼。孟春秋說他不知怎麼就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女記者有點愕然:“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說過這話嗎?這真實嗎?”孟春秋說:“毛主席說過,那是他老人家一篇文章裡的話,文化大革命中那語錄可以說響遍全世界,婦孺皆知。可以這麼說那些語錄已經深入到我們這些人的血液和骨肉中,成了我們這些人的潛意識。”他又說:“仁義鄉和火石村還有不少人生活很困苦,我們正在想辦法幫他們脫貧置富。”孟春秋建議女記者去鄉富強面粉廠採訪一下龍金旺,說他需要輿論的支援。但是女記者說那是下一次的採訪任務。這次專門採訪你。女記者臨走時看了看孟春秋的房間,說:“太寒磣了,放一個鎮黨委書記,住這樣低矮潮溼的平房。”

第十二章

鄭宇清發現自己越來越被一種無名的煩惱所困擾。他走在大街上,走在電影院裡,走在農貿市場上,或者走進某座餐廳,都會遇到一些仇恨的或不懷好意的目光,那目光攪得鄭宇清睡不著覺,吃不下飯,睡覺老作噩夢。他的兒子被人打了,歹徒也被逮住了,可是人們卻並不怎麼同情他。當然如果是社會上的不法分子或者落後勢力,他也可以不怎麼計較,但是這些卻統統來自一些熟人和本行業中的人。他發現政法委書記崔秉樞多次見了他就把臉子邁了過去,在常委會上也常常反撥他的意見。比如他提出對某個幹部的處理意見時,政法委書記崔秉樞總要提出相反的意見。他的有些工作要與政法口打交道,可是他到政法口的下屬機關去時,總會發現那些部門的頭頭腦腦們冷蔑的目光。有人向他反映,現在下面人們都把他當成了惡魔來對待,說他是千喬縣不得安寧的根源。說他把那麼多幹部送進了監獄,那是因為他沒有機會撈錢,他仇恨那些能撈到錢的官員,於是他才不遺餘力地整治幹部。而且有人還繪聲繪色地說他每當把一個幹部送進了監獄後,就要在自己的一個絕密本子上畫一個槓子,現在這個槓子已經畫了快滿一本子了。妻子的感受最深,他們所住的地方是一座縣級幹部家屬樓,以前妻子常常去樓下與住在這裡的家屬們拉家常,可是現在只要她一去那些熟人就走散了,把她一個人孤伶伶地晾在一邊,讓她難堪萬分。妻子說給鄭宇清,鄭宇清就勸妻子放開心,時間久了人們會慢慢理解他們的。

這天,鄭宇清來到縣化工廠,找到了廠長田季節,田季節一見是鄭宇清來了,立即在臉上堆滿了笑容,緊緊抓緊住鄭宇清的手,搖著:啊呀鄭書記你親自來了,這些天真想你啊。鄭宇清笑說,想我幹什麼?我這官兒幹部見了不愛,躲之唯恐不及呢。田季節笑說,想你是因為你能製造轟動新聞。怎麼,最近又把誰放倒了?鄭宇清一聽心裡就像一把刀子在扎,但他硬忍著,口裡說,紀委的工作並不只是把誰往倒裡放,最重要的工作是幫助教育幹部。田季節說,今天有什麼指示?鄭宇清從自己衣兜裡掏出好貓煙,給了田季節一支:把廠長巴結一下。田季節笑說,你可不敢巴結我,你巴結我可沒有好事。鄭宇清把煙放進口袋。田季節說,鄭書記你又不抽菸為什麼還要帶煙呢?鄭宇清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卻說,田廠長,縣法院前院長齊世英的女兒齊美奐下崗是怎麼一回事?田季節看了他一眼,說,正常的下崗呀?我們廠現在有80多名工人都下崗了,這中間也包括齊美奐。鄭宇清說,田廠長,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請你讓齊世英的女兒上班。她家裡現在生活有困難,齊世英的妻子患糖尿病,兒子又在上學,家裡只有齊美奐工作,你現在讓她下了崗,她們的生活可沒有辦法過呀。所以你考慮一下,算我向你求情了。田季節說,好吧,既然鄭書記說了,那就讓齊美奐上班。我馬上讓人去通知她。田季節說了這話後,把鄭宇清盯住看了好大一會兒,說,鄭書記,你這人太好了,心腸太好了,你可能不知道,咱們縣有些人太不象話了,在背後老是說你的壞話,就是齊美奐也是在下面把你罵得不成樣子,可是你卻好,不但不計較,還反過來幫助他們。唉,你這是以德報怨呀。

從縣化廠出來,鄭宇清又折到東大街藥房,給齊世英的妻子買了幾瓶治療糖尿病的藥,帶上來到齊世英家所在的樓下,上到三樓,敲了敲門,一會兒門開了,從裡邊露出了齊世英妻子的半個沒有血色的臉,齊世英的妻子看見是鄭宇清,愣了一下,冷冷地說,你有什麼事?鄭宇清說,我來看看你,聽說你病了。齊世英的妻子慢慢拉開了門,鄭宇清走了進去。齊美奐從一個屋子走了出來,擰著眉毛站在那兒看著他。鄭宇清說,美央,你怎麼不給叔叔倒水了?齊美奐說,我家沒有水,有水也不給你喝。她的媽媽喝住了女兒,說,鄭書記你別往心裡去,她是年輕人,不懂事。鄭宇清把自己的雙手在胸前擰著,說,老齊出事後我很痛心。我希望你們能把我當成親人看待,有什麼困難儘管可以提出來,我能幫的一定要幫到。齊世英的妻子看了一眼女兒,說,美奐她下崗了,齊美奐趕忙喝喊母親:娘,不要向那些沒有良心的人說我的事,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恩賜的。

鄭宇清原來還想把化工廠的事說說,但是現在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又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告辭。

鄭宇清與齊世英兩家打過去關係一直好,他們都是從基層上去的,兩人都在基層幹了整整十幾年時間。只不過鄭宇清在基層是鄉黨委書記,而齊世英卻是一個鎮上法庭的庭長。兩家孩子也經常在一塊兒玩耍,逢年過節時兩家也經常要在一起走動走動。齊世英當院長時鄭宇清當上了縣紀委書記。他們每日的工作都是很忙的,只有週末有點休息時間,齊世英喜歡打牌,打升級。鄭宇清也喜歡牌。他們兩人再找兩個人湊在一起,打起牌來通宵達旦。有時候縣城出現了什麼大案子,兩人還要在一塊兒商討商討,提了各自的意見。知道他們關係的人打趣地說,你們兩人一個查案子,一個審案子,判案子,把千喬縣的案子承包了呀。

但是後來齊世英的發展變化令鄭宇清始料不及,鄭宇清先是聽到有人議論說齊世英經常出入於舞廳,與一些三陪女關係密切,再後來聽到有人說,齊世英在外面有了二奶,這個二奶是一個超市的姑娘,只有二十歲,能當齊世英的女兒。這個姑娘的哥哥犯了法,本當要判四五年徒刑的,可是姑娘找到了齊世英,齊世英傑幫助這個姑娘的哥哥免於刑事處分,以後她就成了齊世英的二奶。鄭宇清一次去超市看了看,果然發現這個姑娘頗有幾份姿色,身子也隆了起來,不象是姑娘,胸脯越發漲得厲害。再後來鄭宇清聽到了從齊世英家傳來的齊的妻子與他鬧矛盾的閒話。他曾有幾次試探著向齊世英提了出來,希望他能懸崖立馬,回頭是岸。世英,我聽到了人們對你的議論,你要珍惜今天的一切,也要牢牢記住過去的歲月,我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的苦孩子,是黨把我們培養成才的,如果我們變了那就是沒有良心。他說得語重心長,可是齊世英卻說,鄭宇清,我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不應該幹什麼。我們都不是在真空中生活,我們都應當實際一點。太清高了那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可不希望自己貧窮一輩子。他失望了,齊世英根本聽不進去他的任何勸告。而齊家富麗堂皇的家居也使他認識到齊世英是藉著辦案子撈足了,把竹槓敲扎了。他感慨人的變化真是太快了,曾幾何時齊世英是多麼的正直與清廉,他在基層當法庭庭長時名聲是多麼的好啊,而他只所以能上到縣法院院長的崗位也是因了他在基層幹下的成績。

也就從這個時候起,鄭宇清相信齊世英倒臺的日子為期不遠了。

鄭宇清起身告辭離開了齊家。他又來到原任書記李天亞家,他要向李天亞的妻子瞭解一下她近期的生活情況,自從李天亞出事後,李的妻子一直臥床不起,而她的兒子卻在珠海工作,很少回家。李天亞的妻子如果再有什麼困難,他準備向上級提出要求,讓李天亞保外就醫,一方面治病,一方面回家照顧妻子。李天亞的問題也就是五六萬元左右,他已經退賠了,而且本人的職務也被撤了,成了普通公民,對於他來說,教訓是太深刻了。但是現在鄭宇清卻不時地回憶起當初對李天亞的處理,他隱隱覺得好像當初在一股來自外界的強大的風力影響下,省市專案組對李天亞的問題在一開始就估計得太嚴重了,他們當初在內部的通報中說李天亞的問題起碼是00萬元受賄。正是在這股勁風的影響下,對李天亞的審訊就大兵壓境,一度時期把李天亞壓得精神崩潰了,一天晚上竟乘人不注意在房子裡吞安眠片自殺,幸虧被人發現救了下來。李天亞這麼一搞,更加使專案組明白了李的問題的嚴重性。越發加大了力量,於是李天亞交待的就非常徹底:有人給送了一條子雲煙,有人給他送了一包點心,有人給他送了一盒咖啡,有人在他病中送了幾盒子高力參,逢年過節時來的客人向他送了幾斤宴友思燻雞都交待出來了。但這離00萬元確實是太遠了。專案組不甘心這樣的結局,但他們又沒有辦法再製造出更多的貪汙受賄的事例,於是就把李天亞交待的所有渣渣豆豆全都算在一起,就這才算了五六萬元。鄭宇清記得專案組對這個事實的公開是在過了好長時間後也就是在專案組快要撤離時才公佈的,當好多人知道李天亞其實只有五六萬元時,不少人竟有點不相信這現實。但這時候專案組已經撤離了千喬縣。

現在鄭宇清不知為什麼只要一想起李天亞的問題心裡就沉甸甸的。

與齊世英一家對待他一樣,李天亞的妻子也對他有很深的成見。當初李天亞被捕後,他的妻子幾乎天天來他家門前大鬧,叫著他的名字大罵他不得好死。他忍了,沒有讓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到街上與李天亞的妻子鬧事。李天亞的妻子鬧了好幾次後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到他家門前來。但是見了他還是一臉黑風。他也沒有往心裡去,他心裡平靜,冷靜地對待面臨的一切。

李天亞的妻子面色萎黃,眼神呆滯,如同一個剛剛從墳墓裡挖出的人。鄭宇清心裡抽緊。他想在所有的受賄人員中,真正受到最大傷害的應該是他們的妻子或者孩子。受賄者的傷害是明擺的,而他們的妻子與孩子的傷害是看不見的,是在內心深處的,常常流血,但卻無法讓人看見流血的部位。他問了問李天亞妻子的病情,又談了他的設想,李天亞的妻子看他的目光慢慢變得溫和了,她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他叔,我錯怪你了,你別見怪。鄭宇清讓她寫出申請,在申請中提出自己的要求。然後交到縣政法委。他說他會在上面給做做工作的,如果李天亞能回來,她的病也就有人照顧了。

過了幾天,千喬縣委書記夏雨濃接到了一份群眾舉報,反映鄭宇清與罪犯家屬來往密切,要求縣委調查此事。夏雨濃打電話叫來了鄭宇清,讓他看舉報信,鄭宇清看了看笑說,情報工作真及時啊。能幹克格勃了。怎麼你要批評我?夏雨濃說,不,我想現在可能有好多人見了這些人家唯恐躲之不及,但你卻主動接近他們,你發現這些家屬其實是最可憐的人,他們受的傷害最大。而且生活中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你是不是想幫助他們?鄭宇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能算卦?夏雨濃笑了,不是算卦,推理也能推出來。好,我支援你的工作。這樣對於那些正在服刑的過去的幹部是個最大的教育。夏雨濃停了一下又說,我們共產黨人是在做以德報怨的工作,我想我們是會有巨大的收穫的。

他們又談了當前千喬縣企業破產案中的集體舞弊行為,逐一分析了這些犯罪者的動機與他們犯罪的性質。他們談到丁大光時,都在替這位過去曾當過兵、在國家經濟建設年代做出過貢獻的行長感到惋惜。談到原法院院長齊世英時,又對他的二奶問題展開了討論。他們分析齊世英犯罪的根源,指出他在權力面前放鬆了警惕,被自己手中的權力把自己弄倒了。

孟春秋這天興沖沖地坐車向縣城趕去,縣信用聯社主任已經基本答應了給仁義鄉放款,具體手續要他們來了再辦理。孟春秋去時帶了鎮長與鎮會計。他們幾人來到縣信用聯社,在主任的辦公室裡剛一坐下,主任就說,孟書記,非常不湊巧,我們昨晚會上研究了一下,決定撤消對你們的許諾,暫不放款。孟春秋大吃一驚:為什麼?

主任望著他跟前的一株盆栽鐵樹,用手在鐵樹上面撫摸著,慢慢說,會上有人提出了仁義鄉的信譽問題,他們說仁義鄉的群眾太野蠻了,動不動就要鬧事,而且把縣城裡派去的好些幹部都打傷了,假如我們給你們放了款子可以後收不上來,我們要去催款,你們還不把我們都抓起扔到澇池裡去。就像上次他們把公安局的何禮孝扔到澇池裡去,並給人家造謠說什麼下鄉時帶著避孕套,讓人家在縣城再也難呆下去。我們可不想幹這樣的傻事。

孟春秋半晌愣在那裡,後來他從愣怔中醒了過來,與主任據理力爭,可不解決問題。孟春秋火了:既然不答應你們當初就不要答應,你們一會兒說貸呢,一會兒又說不貸,你是說話嗎還是放屁?

主任也火了。主任是個刀條子臉,戴著眼鏡,又戴著帽子,由於眼鏡大,臉孔窄小,看上去怪滑稽的,就像一隻猴子在戴著眼鏡。他的名字叫刁一德,可人們卻叫成了刁德一。主任大聲說,我們信用社不是慈善機關。對仁義鄉的那些刁民就是不貸款,那怕他們餓死了也不貸款。

孟春秋忽然指著主任說,好哇。你個猴頭主任,今天這話可是你說的,你說仁義鄉是刁民。這話可是你說的。他拿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上:

1999年7月日上午10時7分,千喬縣信用聯社主任刁德一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說,仁義鄉農民是刁民,哪怕把他們餓死了不給貸款。

當時在場的人有:XXXXXXXXXXX

孟春秋寫完了,拿過給主任:看看,在上面籤個字。

刁德一主任臉白了,臉又紅了,臉又青了,臉又黃了。手指竟顫抖起來。

孟春秋說,你籤不籤?

刁德一主任說,我憑什麼給你簽字?你有什麼權力要求我簽字?把你月亮地屙屎照了個大!

孟春秋嘿嘿一聲冷笑:你要是再能把主任當下去我就不姓孟了。

起身往回走去。

第二天,正當信用聯社刁德一主任在辦公室裡審批什麼款子時,忽然門衛驚慌地跑了上來,氣咻咻地說,主任不好了,仁義鄉的群眾鬧事來了,他們堵在信用社門口,要你出來與他們答話。

刁德一主任臉白了,嘴唇哆嗦起來,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站在黑壓壓的群眾面前,忽地就昂起了頭:你們要幹什麼?金融陣地豈容野蠻之人前來騷擾?正說著,從人群裡衝出來幾個毛頭小夥子,緊緊抓住刁主任的胳膊,主任叫了起來:哎喲喲,疼死我了。那幾個毛頭小夥子問:誰是刁民?主任的胳膊鑽心地疼了起來,他連忙說,我姓刁我是刁民對了吧。群眾說,你既然不放款就說不放款的事可為什麼要侮辱我們農民?主任好像是哭也似地說,是我不對,我想從中撈幾個,可你們的書記不知行情,我沒有辦法了才想出來拒絕你們的,請你們把我放了,貸款的手續我馬上給你們辦理。

群眾聽從了刁德一主任的意見,整理了一下隊伍,轉身回去了。

在群眾與主任鬧事的時候,孟春秋打電話向市信用聯社報告了事情的經過,市聯社馬上派人下來進行調查,如查明原因是主任故意刁難群眾,就免他的職。

第二天,市信用聯社的調查工作隊就來了,他們與仁義鄉的群眾座談了一下,看到群眾為了擺脫貧困是那麼渴望貸款,而主任卻故意刁難群眾,市信用聯社的領導對主任的作法大為不滿,他們當即對他進行了批評,並讓他現在就卸職擔任一般幹部,主任蔫了。

過了幾天,訊息在千喬縣城傳開了,但傳出的版本卻走了樣子,說是縣上領導夏雨濃暗地裡支援仁義鄉的群眾鬧事,把縣信用社主任也弄倒了。

夏雨濃打電話叫來了孟春秋,生氣地說,春秋,你咋這麼糊塗,誰讓你組織群眾到信用社鬧事?

孟春秋說,我沒有組織,是群眾自己要去的,我又攔不住他們。

夏雨濃說,你雖然把資金解決了,但是我警告你,仁義鄉的群眾鬧事的訊息現在已報到省委書記那兒了。而且群眾公然衝擊金融機構,那是犯罪。

孟春秋說,可是市信用聯社也來人調查說責任在主任身上。

夏雨濃說,那是前幾天的訊息,現在訊息變了,責任卻在仁義鄉身上了。我們等著當被告吧。我的黨委書記同志。

孟春秋說,被告就被告。我就不信縣信用聯社能把我的球咬了。

夏雨濃說,孟書記,我多次給你說過,仁義鄉是火藥桶,稍有不慎就會燃起熊熊大火的。好啦這事兒你記住,以後再也不要出現這類事兒。

夏雨濃與孟春秋談起火石村,孟春秋說火石村的大多數群眾已經從信用社領到了款子,多的一二千元,少的也有幾百元。現在群眾正在建大棚呢,精力可以說投到了生產中去了。夏雨濃問在建大棚菜中間有沒有硬性命令,孟春秋說,現在我們也靈醒了,不尊重群眾意願的事再好我們也不辦。只要群眾同意辦了我們才與他們商量具體的辦事方法。夏雨濃說,其實對群眾的尊重也反映了一個政黨的群眾路線問題,也是對群眾的認識問題,過去我們總認為群眾不會搞商品經濟,把什麼都包攬了,事事總要群眾聽從我們的梆子響,把群眾的創造精神束縛住了。現在我們放開了手腳,群眾的手腳也就放開了,我們自己的工作也輕鬆了,有了調查研究的時間,也有了思考問題的時間。這是多麼好的事啊。所以我們到什麼時候都要相信群眾,不相信群眾的事是辦不成的。

說到最後,夏雨濃提出要孟春秋到縣信用聯社去一下,把上次的事情向他們解釋一下,消除誤會,達到諒解,夏雨濃說,不管怎麼說,縣信用聯社也給我們放了款子,我們也有責任,群眾衝擊了人家的大樓。這在縣城金融系統造成的影響也不小,所以這也是給人家一個下臺的臺階。孟春秋不情願地說,要不是你說,我才不去呢。我討厭信用社那個刀條子臉。夏雨濃說,不要有那種感覺,咱們對事不對人。

兩人正說話,電話響了,夏雨濃抓起電話,半晌竟白了臉子,目光直直地盯著孟春秋。

孟春秋說,夏書記,有事了?

夏雨濃卻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對著話筒說,我說魏局長,這事兒我處理一下行了吧。孟春秋又不是……什麼,搶銀行?……是信用社的主任對群眾進行侮辱,激起了公憤……什麼?幕後有人操縱?……故弄玄虛了吧?言過其實了吧?……什麼《銀行法》?一定要抓人?是市檢察院的意見?不行!你告訴市檢察院,只要我在千喬縣一天,孟春秋就不能被抓。要是你們敢於抓人,我就辭職。說畢,憤憤地放了電話。一臉的陰雲。

孟春秋有點膽怯地說,夏書記,我給你添麻煩了。你不要阻攔了,讓他們把我抓了去。

夏雨濃嚴厲地說,胡說!

夏雨濃說刁德一在事情過後不幾天忽然靈醒了過來,跑到縣法院把孟春秋告下了,說他在下面策劃帶領群眾衝擊縣信用社。在那次衝擊事件中信用社的營業室多處受損。而市聯社竟然也支援他的作法。

孟春秋氣得破口大罵,真不愧是刁德一。

這天,市紀委書記呂耀龍帶了幾個幹部坐車到千喬縣考察工作,陪同他們的是千喬縣紀委書記鄭宇清。他們在幾個鄉鎮轉了一圈子,又特地到仁義鄉轉了轉,與鄉上幾個領導談了談,問了一些情況,回答了一些機關幹部提出的問題,並作了幾點指示。之後,他們又來到了麥村鄉,與鄉上的幾位領導談了談有關反腐倡廉的老話題。並向他們提起新任副鄉長晁黑達,問他以前是搞什麼企業的。鄉上領導簡單地談了。呂耀龍說,開啟窗子說亮話,搞紀檢工作的你們當領導的不喜歡,總覺得我們找事的,把人要往監獄裡送。這太片面了。其實我們對幹部在心裡充滿了關愛之情。你們可以問問鄭宇清同志,他忍受著多少埋怨與仇恨在工作啊,他跑了多少受到黨紀國法懲處的幹部的家裡,給他們辦了多少好事啊。儘管他好心沒有得到好報,但是他卻把黨的溫暖送到了每一個人的心中。

他們在麥村吃了中午飯,完了之後就回到千喬縣森林賓館住了下來。

他向於化奇打了一個電話,於化奇來了,他從提包裡拿出幾張紙,說,化奇,你們縣怎麼老有人上告呀?你看看。於化奇接過看了看,是檢舉揭發千喬縣在提拔幹部上大搞以錢劃線,把大壞蛋晁黑達提了起來,揭發材料中羅列了晁黑達的十多條問題。

於化奇把信還給了呂耀龍,說,這信反映的問題不真實。

呂耀龍說,不真實在什麼地方?

於化奇說,千喬縣沒有搞以錢劃線,這是一,二是,晁黑達這人不壞,他是個有實績有能力有本事的企業家。三是,在提拔他前,縣委組織部搞了許多調查證明工作,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大的缺點。相反他的許多成績被人們反映出來了,這越發引起了我們對他的認識,所以對他的提拔是公正的無私的。

呂耀龍臉上堆滿了笑容,說,好啊,只要他本人沒有什麼問題,我們對這人可是要重用啊。不過,有人反映的晁黑達收買官員你能證明沒有這事兒?

於化奇說,這事兒我不能證明。因為我不知道詳細情況。

呂耀龍說,對呀,你也有不知道情況的時候,我還要問你,那麼這個人首先是誰提出來的?

於化奇想了想說,早先是李天亞提出來的。後來是夏雨濃。他首先在常委會上提出來的。但是他在早先的時候是持反對意見的。他也認為晁黑達不能擔任副鄉長。可後來他在常委會上改變了態度。

呂耀龍說,夏雨濃為什麼要改變態度呢?

於化奇說,大概是以前對他瞭解不夠吧。

於化奇心裡覺得有點奇怪,呂耀龍對晁黑牽事這麼關心是出於對黨的事業的忠心呢還是另有什麼期圖?從官場裡傳來的訊息說,呂耀龍與白廉之間矛盾重重,互相打肚皮官司。如果是這樣,那呂耀龍就是把晁黑達當成槍使了,而他把他當槍使的最終目的也就是去射擊白廉。想到這裡,他沒有向呂耀龍說白廉在晃黑達的問題上是如何向縣委使壓的,而是說了晁黑達為金星村的電廠引進了了150萬美元,他說夏雨濃原先在提拔晁黑達的事上是持反對態度的,可晁黑達把資金引進後夏雨濃的態度變了,在常委會上開了綠燈。但是他沒有說夏雨濃是多麼的違心。

呂耀龍嘿嘿地笑了起來,說,於縣長你剛才還說沒有以錢劃線,這不是以錢劃線是什麼?

於化奇說,我覺得不是以錢劃線。我們是從工作出發考慮問題的。

呂耀龍說,當然提出來的並不是說這人就一定受過什麼賄,但是有一點卻必須明白,那就是他為什麼要提出這個人而沒有提另外的人?這中間不敢肯定有什麼問題,但是我們卻必須警惕再出現什麼問題,要知道在我們千喬縣可不敢再出現什麼事了。

於化奇走後,呂耀龍又打電話叫來了夏雨濃,讓他看那份匿名信。夏雨濃只草草看了一眼就還給了他。

呂耀龍說,有什麼想法?

夏雨濃說,這問題我早已經估計到了。

呂耀龍說,估計到了好,不要沒有估計。不過,晁黑達這人你是怎麼認識的?他有沒有找過你?

夏雨濃說,這人我倒不認識,認識他的人是市委白副書記,他多次過問晁黑達的事,也向我們施加過壓力。後來我們打發組織部進行了考察,考察證明他在辦企業方面還是有能力的。但也有一些問題。還有一些屬於傳言方面的事,查無實據。後來就向市委組織部打了報告,得到同意才把他提了起來。

呂耀龍把這個問題記了下來。他與白廉是對頭,他覺得千喬縣的許多問題究其根子在白廉身上。當千喬縣出現了幾次大的腐敗案子後,無形中他有了某種壓力,這種壓力來自同僚的目光,來自上級領導的不信任。來自社會上的風言風語,來自人們對弱者的同情與憐憫。還來自那些心懷鬼胎者的戒備與敵視。他深知這戰勝這些,就要加大工作的力度,對犯罪分子毫不手軟地予以無情地打擊。

呂耀龍是從天柱縣縣委書記位子上提到市委當了紀委書記的。呂耀龍在天柱縣當了一屆縣委書記,任職期間修了縣委的門樓子,他走後人們說他是門樓子書記。他修的門樓子遠看象一個和尚帽,近看是一錠黃澄澄的馬蹬金,於是有人就說在呂耀龍當書記時你要當官,就要送票子,為什麼要送票子呢?因為呂書記已經把樣本子樹立在天柱縣委門前了。你看那金錠子多麼象官帽啊!還有人說,如果你沒有錢當官,那麼你就要心平氣和,為什麼呢,同樣是呂耀龍把樣板樹立在縣委門前,如果人戴上了和尚帽子還能對塵世的生活再留戀嗎?呂耀龍聽到這訊息十分生氣,但是他又沒有辦法阻攔人們不再議論。但呂耀龍又不怕誰議論他。呂耀龍深知一個為官的如果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下場肯定是悲慘的。當社會上的許多官員為了自己的官運四處奔走尋找政治靠山時,呂耀龍卻走了一條曲線救國的路子。呂耀龍執政時並不把精力放在上級領導身上,他廣泛結交各方面的人員,就是廟宇裡的和尚他也認識了幾個,其中一個和尚與他熟了,一次對他說,在你所認識的人物當中,一個小人物會給你帶來機遇的。他問這個小人物是誰,但是和尚卻不再說什麼了,他知道和尚們總是這樣,向一個人提供的資訊總是藏頭露尾的,這樣就顯得有些神秘透露著某種玄機。他相信了和尚的話,在自己結交的小人物中尋找那個給自己帶來機遇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找到了。這人是陝師大畢業的一位教師,在天柱縣某所中學任教,但校長等人卻經常批評該人不會教書,因此上受到了排擠。也許這所中學的所有人都不明白該人的底細,他有一個表姐是某省省委書記的妻子,兩人關係不錯。他在萬般無奈之際向表姐寫了一封信,讓幫忙把自己的工作調動一下。表姐說於丈夫,丈夫便給教師所在的省省長打了一個電話,省長又給金嶺市委書記打了一個電話,市委書記又給市委組織部長說了,讓過問一下這人的工作調動問題。一天,市委組織部長帶人來到了天柱縣,找到了呂耀龍書記,打聽這人,呂耀龍卻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後來問教育局,教育局當然告訴了這人的單位,於是呂耀龍坐車與市委組織部長找到了遠在四五十裡路外的那所中學,找到了那位教師,學校一下子引起了轟動,校長們屁顛屁顛地來回走動要提供最好的服務,但是市委組織部長卻不理睬他們,只同那位教師說話,問他在工作上有什麼要求,呂耀龍當時想,既就是他提出要一個局的局長,他也會考慮的。因為這人手眼通天啊。省長意然過問他的工作,那是什麼背景啊!但是教師只提出把他調到離妻子近的一所派出所去就可以了。呂耀龍當即答應了,並且還替他有點惋惜。時間不久他就把教師調到了派出所。

從此,呂耀龍把這人牢牢記在心裡。並時不時地走動以示關心。在自己任職的最後一年,他找到了在派出所工作的那人,提出與他到西南那個省去轉轉的想法,那人感激他的仗義,當即答應了,於是他們二人一同坐著飛機飛到了那個有著美麗景色的城市,找到了那人的表姐,呂耀龍向這位女人送了一份禮物,但是人家拒收,呂耀龍沒法,又把禮物提回到賓館,交給那人,說,你表姐要是不收,我的事情也就沒有眉眼。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你看著辦吧。那人接下了禮物,提在手裡沉甸甸的,他估摸裡邊裝的東西可能很值錢。他問呂耀龍書記,你在工作上有什麼打算?呂耀龍說,我當然希望能提拔一下當上市委常委吧。那人說他記下了。

一年後,呂耀龍任職期滿,順利調到市委工作,擔任了市紀委書記,市委常委。天柱縣的人們很驚訝,他們不明白呂耀龍在天柱縣政績平平為何能又上一級當上了市委常委,於是有關他跑官的輿論也就在這個時候出來了。有人說他為當紀委書記花了十萬元,也有人說他根本沒有花錢,他上邊有人,他的背景一直通到了中央。但呂耀龍不管這些議論,他當上紀委書記後金嶺市的反腐倡廉工作上到一個新的臺階,作為這個臺階的最為重要的標誌就是千喬縣端出了一窩又一窩蛀蟲。

呂耀龍在千喬縣停留了多半日後打道回府。他走時的態度是愉悅的,因為他掌握了大量可以用的材料。

晁黑達的任職是十多天前公佈的。

於化奇向夏雨濃提出白廉過問麥村鄉企業家晁黑達的任職問題後,夏雨濃打發組織部門對其人作了考察,並提出考察意見,認為該人在多年的企業經營中積累了比較豐富的經驗,積累了較為豐厚的資本,也搞了好多公益事業,在地方有較高的聲譽,又是一名共產黨員,同意他擔任麥村副鄉長。常委會上常委們也同意晁黑達的任職,縣委組織部下發了任命通知,晁黑達走馬上任。負責全鄉的鄉辦工業。晁黑達上任後果然也辦了幾件實事,一是把自己企業的一部分技術力量拉出來,把鄉上瀕臨倒閉的乳制品廠租賃承包了,向鄉上交了承包費50萬元,一下子緩和了鄉上財政緊張的局面;二是把文化大革命中知識青年下鄉時居住的現在閒置的農場的50畝土地及房舍利用起來,辦了奶牛飼養場。一下子從山東等地購回來了60頭奶牛,使昔日鶯飛草長、老鼠亂竄的荒蕪之地成了現代化奶牛場。奶牛場招聘了0名有文化的青年人經營。晁黑達任總經理。夏雨濃、於化奇、文書蘋、鳳小鶯等人來到奶牛場考察,晁黑達向他們介紹了乳制品廠與奶牛飼養場的現狀與遠景,夏雨濃聽得津津津有味,於化奇也聽得饒有興趣。鳳小鶯卻提出了一個問題問晁黑達:晁鄉長,你的60頭奶牛能使乳制品廠原料得到保證供應嗎?晁黑達說,我算了一下,大概還差將近百分之八九十的原材料,可是我又沒有辦法再發展奶牛飼養了。鳳小鶯說,你能不能把自己的思路再開闊一下,比如說,能不能再由你提供一部分資金把奶牛購回來,再動員群眾飼養向你交奶?晁黑達眼睛一亮,說,這個主意倒沒有想過,可是群眾把我的奶牛拉回去飼養不好或者再出現什麼事兒,我怎麼與他們解決這事兒呀?鳳小鶯手裡拿著一支掐下的眉眉毛穗兒在一頭奶牛的額頭上逗弄著,說,你可以與他們籤訂合同呀,以合同的條款把各自的責權利明確規定下來,這樣你的利益也就得到了保證。你也就不用擔心了。晁黑達想了想說,這主意我倒要考慮考慮。於化奇說,晁鄉長,你乾脆把小鶯招聘到這兒當總經理助理怎麼樣?晁黑達說,這當然好,可是鳳小鶯是碩士生,我這廟小臥不下人家這尊大佛。夏雨濃說,那你不會把你的廟往大裡修修呀。鳳小鶯大聲地叫了起來:你們都盼望我出家啊?

眾人大笑。

文書蘋說,小鶯,男朋友出國了?

鳳小鶯說,出國了。

文書蘋說,那你什麼時候出去呀?

鳳小鶯說,我不去。我們已經分手了。

文書蘋有點吃驚:這怎麼可能呢?你們的關係時間長了吧?

鳳小鶯嘆了一口氣,說,我現在不想再說這事了。

夏雨濃看了她們一眼,發現鳳小鶯臉色不好,說,你有時間了寫一份調查報告,把晁黑達的企業調研一下。

鳳小鶯看了一眼夏雨濃,說,可以呀。

中午在晁黑達的乳制品廠吃飯時,晁黑達對夏雨濃說,夏書記,我聽到市上有人對我的任職有看法,也給你們帶來了麻煩,我的心裡很不安。

夏雨濃說,這是正常現象,不足為怪的。你想想,你是一個企業家,可是突然一天你出現在政治舞臺上,成了鄉上的副鄉長,群眾難道能不議論?一議論就又會說這人有什麼背景,或者是不是花錢買下的官。要不就是與現任領導有什麼交易。這現在成了最為正常不過的社會現象,所以你聽了後大可不必介意,你管他說狼說老虎去,只要你把成績幹下,是金子總要閃光的。

晁黑達卻笑了。

夏雨濃問道,你笑什麼?

晁黑達說,我笑組織部的官員。

夏雨濃的目光錐子一樣射向了晁黑達。但是晁黑達卻躲過了他的目光。

夏雨濃總覺得自己在晁黑達的問題上顯得有點滑稽,當初是多麼的堅決反對他任職,可後來當他為金星村引進了資金、把電廠的問題解決了後,他卻不能不考慮了。他與晁黑達深談了一次,問他在拉生意時是不是對幹部搞過腐蝕。晁黑達說,腐蝕的事他沒有做過,但是他向前來訂貨的有關單位的頭兒訂過高檔賓館卻是事實。至於有些官員在賓館搞不正當的活動那是他們自己搞的,與他沒有關係。晁黑達又說,如果我不這樣搞,別人又會這樣搞,生意場上的競爭是殘酷的,你死我活的。晁黑達一定看過不少的書,他對夏雨濃說,其實資本在原始積累時期總是多多少少帶有不乾淨因素的。但我把掙下的錢投在家鄉的經濟建設上,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共產黨的事,所以我問心無愧。

晁黑達的這一席話使夏雨濃最終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但是他沒有想到有人卻在這事上大作文章了。

葉冰潔離開崗位後在家過上了消閒的日子,開初還覺得挺可以的,什麼心也不操,什麼班也不上,自由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看電視就啪地開啟了開關。但慢慢的就覺出了某種孤單,心裡毛亂毛亂的。想出去走走,可是卻沒有一個認識的人,能說得上話的人。好在只要夏雨濃回了家,總會有人上門來找夏雨濃,來人說東道西,她便也知道了一些事情。而當人們一走,她就又陷入了苦悶當中。女兒婷婷看出了媽媽的心病,對父親說,爸,你得關心一下你的愛人了,她現在可是太苦悶了,要不給她解決工作問題,她說不定會悶出病來的。婷婷已參加完了高考,考試成績估計不錯,現在在家正等待成績出來。葉冰潔把女兒瞪了一眼,婷婷卻說,媽,你別瞪眼,不給我爸說嚴重一點,他肯定不會重視的。他們這代領導人真是太會工作了,把工作當成了生命,哪兒還管活人的事呢。夏雨濃說,婷婷說得太絕對了吧。婷婷把頭一扭:矯枉就要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夏雨濃說,婷婷說得對,我得給你媽找個工作了。夏雨濃說,要不了你去招聘吧,我看中國聯通在千喬縣招聘工作人員,要氣質隹的,會說英語的,而且還要有敬業精神。你最合適了。葉冰潔說,我何嘗沒有看過報紙,人家要沒有結過婚的姑娘,我現在都成了姑娘她媽了,還能去幹外站櫃檯的工作。夏雨濃說,你的情況也可能是個例外,你去把自己推銷一下,說不定會有成果的。葉冰潔嗔怪地說,你讓我成為千喬縣的頭號新聞呀!虧你還是個縣委書記呢,讓自己的老婆去招聘,當服務小姐,成什麼體統?夏雨濃說,你不要說你是縣委書記的老婆不就行了。葉冰潔說,那我就去試試看,你可別後悔,要是以後有人說夏雨濃的老婆成了中國聯通的服務小姐了,你可別臉紅。夏雨濃說,臉紅什麼?婷婷說,精神煥發呀。一家子人笑了。

葉冰潔果然去招聘了,千喬縣中國聯通的負責人與她說了幾句話,可是葉冰潔卻說起了英語,十分地流利。負責人驚奇了,也說起了英語,一時兩人在現場進行起英語對話,足足有十分鐘,旁邊站的人也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但是他們從負責人的臉上看出了他對這個女人是多麼地欣賞。最後他讓葉冰潔填了一張表,然後對她說,你明天就上班吧。這次他說的是漢語。旁邊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的。

當天晚上,葉冰潔告訴夏雨濃說,千喬縣的中國聯通已經同意招聘她,明天就上班。夏雨濃說,他們沒有嫌你年齡大?葉冰潔說,我與負責人用英語對話,他同意了,讓我擔任中國聯通千喬縣的經理。月薪100元。夏雨濃說,這麼高的工資?他們不會有其他什麼企圖吧?葉冰潔說,我想不會有的。夏雨濃說,但願不會再出現什麼事兒,你好好上班吧。

但是當葉冰潔上班幾天後,她意外地發現上班時總有人會走進門市部裡,無所事事地轉著看著,而且總是把目光對著她,盯住她看,從頭看到腳,看得她心裡怪冒火的,但是又不好發作,你總不能不讓別人看你吧。可是這種不懷好意的目光卻使葉冰潔的全身如芒刺背,坐立不安。她在心裡給自己打氣,要堅持住,不能鬆動,不要怕。可是她發現看她的人人越來越多,顯然人們已經知道了她是夏雨濃的愛人,門市部裡的其他姑娘十分反感,對看她的人發了火,可是那些人卻不發火,反而笑嘻嘻地說,要是你是縣老爺的太太我們也會看你的,你是不是呀?說著哈哈地笑著走了。

晚上回到家裡,說與夏雨濃,夏雨濃說,人們有點希罕,覺得一個縣委書記的太太站櫃檯不太可信,於是就來了,也可能怪你太漂亮了,好色的男人們才跑來欣賞起來了。我真是太榮幸了,娶了一個人人喜愛的女人。葉冰潔卻沒有笑,繃著臉子,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人們看我不太正常,我想一定是下面有什麼不好的議論,人們才跑來看我來了。夏雨濃說,你聽到了什麼沒有?葉冰潔說,我沒有聽到什麼,如果真有什麼的話,是沒有人會到我跟前說的。夏雨濃把額頭上的頭髮向後撥了撥,抓起電話,要通了丁仕寧,丁主任嗎,你過來一下。過了一會兒,丁仕寧來了,夏雨濃與他拉起了話,卻不提葉冰潔的事,丁仕寧幾次看著夏雨濃,想問卻又沒有問什麼。終於忍不住了,說,夏書記找我有什麼事?夏雨濃指著葉冰潔說,她找你有事,讓我給你打電話,你來了她卻又不好意思給你說了。葉冰潔說,是這樣的……丁仕寧打斷了葉冰吉的話,在沙發裡把身子坐得舒服些,說,你別說了,我知道了,是這樣的,這幾天縣城盛傳夏雨濃的愛人因為犯了什麼罪被工商銀行開除了,來到千喬縣當起了服務小駔,有人說你受賄數額比丁大光還多,只不過多虧了丈夫是縣委書記才被免於刑事處分。還有人說你只所以沒有受到法律懲處,還因為你長得漂亮,辦案人員不忍心讓你受牢獄之苦,才手下留情了……

夏雨濃聽得哈哈大笑。但是葉冰潔卻嗚嗚地哭了。丁仕寧有點發怔,看看夏雨濃,又看看葉冰潔,不知如何是好。夏雨濃說,我的辦公室主任同志,你真是太可愛了,你不會打一點埋伏麼,把聽到的都講出來可是大煞風景了。丁仕寧咧嘴笑了,對葉冰潔說,別哭了,你看看夏書記,肚量多大。不把什麼事放在心上,葉冰潔忽然抬起頭,對夏雨濃說,雨濃,我要離開千喬縣城,我對這個地方現在可是反感透了。我要到深圳去,找一個工作乾乾。婷婷也說,媽媽你要是去深圳,我也跟你去,不上大學了。葉冰潔訓女兒:胡說。夏雨濃說,你什麼地方都不要去,就在那兒上班,堂堂正正的,只要你心中沒有鬼,時間一長人們也就習慣了。

但是葉冰潔卻說,我得休息幾天了,這幾天我太累了。

晚上睡下,夏雨濃對妻子說起了縣城一個知識分子文化大革命中所受的迫害,造反派把他當成了反革命,抓起來多次進行批鬥,他是一個畫家,喜愛收集民間藝術作品,一年他把收集到的五毒肚兜與一張毛主席象放在一起用紙包紮起來。造反派來搜他的家,要破四舊立四新,從他蒐集到的民間藝術品裡找到了罪證,於是厄運降到他的頭上,他被批了無數次,腿也被打斷了,但是他沒有失去生活的勇氣,他掙扎著活了下來。文革結束後,他邁著有病的瘸腿,手拄柺杖,走南闖北,畫下了大量山水人物畫。有人勸他把文化大革命中批鬥他打他的人揭發出來,可他卻拒絕了那些人的好意,他說,那是一場浩劫,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受到傷害,他不願再把歷史舊帳翻出來了。

葉冰潔在床上動了動身子,說,現在的人沒有過去的人有忍受力了,他們的精神太脆弱了。我也一樣。但我覺得這倒是人類進步的標誌,如果人們仍像過去那樣用生命的能力去忍受非人的磨難,那倒是人性的退化了。

在兩個人的東拉西扯中,葉冰潔心中的塊壘慢慢消失了,她的心情又好了起來,一時間,她內心深處春潮湧動,面色紅潤,與夏雨濃情不自禁地享受起生活來。在一陣一陣的眩暈中,她感到了人生的壯麗與燦爛,她又哭了起來。

內心的風暴過去後,她對夏雨濃說,雨濃我的事兒可能沒有完,如果我出了事,你要把婷婷帶好,讓她把大學上完,再給她找一個好工作,那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夏雨濃說,你胡說啥!不就是那一萬多元嗎?你不是已經退賠了嗎?還會有什麼事?

葉冰潔說,可是上邊沒有給我任何結論啊。既沒有說從輕處理,也沒有說從重處理,就那麼擱著,這可不是好兆頭。

夏雨濃說,不會再有什麼事的,你放心好了。

葉冰潔說,雨濃你總是那麼孩子氣,你把社會想得太好了。缺乏政治敏感性。你這樣想問題是要吃虧的。

夏雨濃說,別胡思亂想了。總之一切都會過去的。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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